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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和光同尘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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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旬假这一日,沈思正在院子里收拾那一堆丝瓜架子,响起了敲门声,商伯开门,是个送信小童。沈思洗净手上的土,打开信,一笔俊逸的行书:今日巳时末大慈恩寺同尘法师开讲。

    这字沈思认得,是高承禹。“同尘法师开讲“,沈思看着这几个字会心地笑了。

    同尘的来历他不知道,据说原本也是落难的大户家孩子,十三四岁时文采出众长相俊秀被喜好男宠的公主看上,抵死不从,后被公主府关了一年,竟一狠心皈依做了僧人。

    但那性子着实不像个出家人,生得一张俊俏的冷脸不说,十分清高,不合心意的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如同雪山峭壁上生长的带刺植物,连让人攀折的心思都没有。

    沈思一直觉得同尘只能做个脱离俗尘被人供着的和尚,却一直和讲经授法难以联系起来。至少从他的表象只能看到脱离俗世,并体会不到慈悲。这和尚的傲气虽有理但也着实让人难以接受,沈思总以为是因为幼年时的经历才让他如此不近人情,毕竟那是莫名加载的屈辱。

    他返回屋里,看了眼漏刻,现在辰时末,距离开讲还有一个时辰。

    “商伯,今日寺庙讲经,我去听听,估计回来晚了。”沈思跺了跺脚上的土说。

    商伯问:“阿郎需要用马吗?早起已经喂过了。”

    “不用了,我走过去也用不了多久。”沈思应到。慈恩寺坐落在长安城南的晋昌坊,是长安香火最旺、游人最多的寺院。从宣平坊步行至慈恩寺,只需要穿过两个坊。

    沈思换了一身便捷的衣裳,慢悠悠朝慈恩寺行去,一路走走逛逛,来长安已有月余,沈思时常寺庙、市集、酒肆、楼馆,却已对如今朝局、民意、轶事知晓大半。

    沈思沿着慈恩寺寺门西面的小径一直走,绕过一片婆娑树,便找到了一间禅房。

    沈思轻轻叩门,一深灰色着装的青年拉开房门,两人对望,都笑了出来。沈思掩上门,那青年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抱住了他。

    沈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子睦,许久不见,坐下说。”

    高承禹坐在沈思对面,这才从久别重逢的激动中恢复如常:“我竟是自你入了崇文馆,方知你回了长安。思来想去,觉得与你在此见面比较妥当。”

    沈思笑道:“未告知你,也是不想横生枝节。”

    高承禹咧嘴一笑,但似乎有些苦涩:“我明白,那日事情牵涉太多,在这关头,陛下甚至对于我家的态度也有些不太确定了。”

    沈思劝道:“你也莫急,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趁此机会躲开也好。”对于高承禹,沈思一向不必说太多,高承禹看着就像一把锐利的剑,执剑时锋芒逼人,平日里却足够冷静自持,懂得如何收敛锋芒。更何况,将门虎子,在风口浪尖上这么些年,看得通透。

    沈思长高承禹三岁,除了朋友之间欣赏投趣,也有一些如同兄弟的情谊。他也曾希望高承禹能如同翟临般快意洒脱,但终究不行,就如他自己。

    沈思取了炉上的壶给高承禹添了些茶,又似乎想起来什么,问:“同尘呢?”

    高承禹道:“讲经去了。”

    沈思讶然:“真去讲经了?”

    高承禹也笑起来:“如今同尘也是这寺院里有名的和尚了,前些年出去云游了两年,到底变了。他前阵子说,既是能者,所承之苦,所承之责必盛于凡人。”

    沈思点头:“强者自救,圣者渡人。同尘这法号取得好,通众生,达诸佛。只在寺院修行,如何知晓众生的苦。他从前心气高,对旁人不甚信任,认为凡事皆靠己,人关键是自渡,想必法师赐他法号时已有远见。”

    高承禹也点头:“我也时常想,若换了环境和经历,是否能做得比他更好。常说感同身受,可未经历过如何能体会。以前总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流血牺牲,可最难熬的竟是百口莫辩,身不由己。”

    沈思道:“同尘的冷傲是彻底失去了盼望,他承受了别人的眼光与议论,有家不能回,最困难时也没有人相帮。或许有恨有不甘,只能让自己心硬如铁,坚不可摧。对他来说,出去见多了苦难,大约才能体会终生不易,放下小我。”

    高承禹见他颇有感触,玩笑道:“你这几年莫非也是参禅去了?”

    沈思笑起来:“若是参透了还来长安做什么。”

    高承禹说到:“东宫不过是个开始,太子殿下的幕僚们你要小心一些。”

    沈思听到这,有些奇怪,问到:“怎么,你觉得有何问题?”

    高承禹皱了皱眉,说到:“想必你也知道,东宫幕僚要属二王最得太子殿下信任,自从王侍读入了东宫,太子行事从不冒进,一味守拙,想必也是受了高人的点拨。”

    沈思不置可否地说:“这不是好事么,说明王侍读辅佐有法。”

    高承禹摇头说:“能精确读懂人心的人最为可怕。”

    沈思立即明白高承禹因何担忧,的确,二王能够读懂皇帝的心,并能让太子听从他们的建议顺着皇帝的喜好去行事,这的确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沈思点头道:“我这几日听他们议事,二王的确有些本事,他们虽有理想,但碍于时势,难以有所作为。但若是太子登基,那便是另一番样貌了。”

    高承禹也叹了口气,说:“若是能有一番变化,也未必不是好事。”

    沈思也随着叹了口气:“可是这长安各方盘根错节,哪里是一朝一夕可更改的。你我不论习文从武,为的就是能做些什么,没生在太宗皇帝的时代,做不了那等建功立业、开天辟地的大事,但如今积腐渐重,靠的就是一众文臣武将,若是遇得良主,拨乱反正自然好,福泽百姓,四方太平也指日可待。若不然,也只能求个问心无愧。”

    高承禹心有向往道:“我只盼望着有远离这里外出历练的机会,胜过纠结在这里。”

    沈思笑了:“哪里都没太大差别,除非你想隐遁。既然避不了,何苦烦忧。况且,如今你觉得难,若它是最难的,那以后什么也都熬得住。若不是……”沈思暗笑了一声,未说后话。

    高承光大笑一声,拍了沈思一下:“你倒是适合参禅,也没那么难,到是今日见了你,突然觉得惶然,许久没说这么多话了。观常你见过了吧?”

    沈思点头:“他似乎没大变。”

    高承光笑:“你这语气,好像沧海桑田了似的。你离开才几年,能变到哪里去。”

    沈思闻言只是笑:“总想着几年不见,尤其他有了家室,也该稳重了。不过不让他找你这话他到是听进去了。”

    高承禹也叹:“如今广陵王领了京兆牧,观常又参与京畿守卫。你若是提点一句,他如何不懂其中关窍。”

    沈思似想起什么问:“说到这里,我倒是奇怪,他身边那些孩子是怎么回事?”

    “前年观常参与了一起丢失儿童的案子,后来仅有几人记得家在哪里,剩下的孩子便都由观常安置了。”高承光突然压低声音:“但有一个我在舒王府附近见过。”

    沈思突然想起几次翟临派来送信的小孩子,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都是翟临,不,广陵王培植的眼线。防着舒王那是必然,不论广陵王是为自己还是为太子李诵,至少目前的利益关系是一致的,太子继承大统,才会有他日后的前程。只不过如今太子这情形,着实不乐观。

    高承禹看着沈思独自思考,也不打扰,静静喝了杯茶,叹道:“这茶虽好,到底不如酒,还盼着哪日与你们一起痛饮。”

    沈思笑着道:“过了年就是你生辰,到时候还怕没酒喝?”

    高承禹灿然一笑:“好,正月十四,不醉不归。走,我们去听听同尘法师讲经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