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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沈思心中一直悬着的事情落停,结果似是往最坏的一方倾倒。
刘辟上表直斥王叔文擅自议论国政,以一己私欲左右朝局,置黎民生死于不顾,恳请太子监国,以正朝纲。
刘辟公然上表,一时间朝上议论哗然,沈思只觉得冷汗浸湿后背,除了面上,其余地方都僵硬起来。
此后几日,荆南节度使、太原尹上表同请太子监国,自此开始,原处于观望的官员纷纷上表,对王叔文一党口诛笔伐,俱请太子监国。
太子殿下一直未应允,称皇帝病中仍呕心沥血,身为臣子自该安守本份为君分忧,并日日去皇帝床前侍奉药食,一片真挚孝心可感昭日月,群臣俱赞太子仁义孝悌。
太子殿下平日里看起来一副温厚模样,即便是对他的对头也是恭谦有礼。
沈思自始至终冷眼观看,天家的情谊在此关头最为虚假。这种成败不拟于染血沙场,看不见的血刃,成即是荣登顶峰,败即是坠入深渊,身首异处无翻身之所。仅仅是上表,太子便顺应监国,似是于理相合,于情一关不甚得益,如此必有后手。
第三日早朝后,十几位朝中官员齐齐向太子长跪不起,请求太子监国。并称太子此举为铲除奸佞,福至百姓。这一跪就是一个多时辰,酷暑的太阳毒辣地照在官员身上,已有些年岁较大者中暑晕倒。百官涕泪所请,太子终是含泪应允,并亲自搀扶起跪拜的官员。
这一场戏做的十足,太子无奈之下走上监国之路。沈思在家中对着院子的藤蔓呆立,全不顾头顶上灼灼艳阳。
如今他的境况也是令人堪忧,党争便是如此,如一场豪赌,赌对了飞上枝头身价倍增,输了的下场却不同。沈思婉拒过王叔文的示好,所以一直也没什么施展才华的机会,能平安做着灵台郎已是十分幸运的事情。他也一直被认为是皇帝李诵的心腹之臣,如今看,未与王叔文合谋,下场也不会太惨,八成是要被外放,远离京城。
思及此,他叫来商伯:“这几日,你将粮钱杂物整理一下,再买匹好马喂着。”
商伯纳闷:“阿郎这是要出远门?”又想起来前阵子沈思常出去看宅子,随即笑着问:“阿郎可是看上了新宅院,要搬家?”
沈思笑着道:“是啊,也是该重新找个地方了。”
这日下午,沈思正在整理书卷,翟临便来了。
翟临瘦了些,但是神清气爽,酷暑里卷着凉风就进了沈思的院子,看着沈思收拾东西,不禁奇怪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沈思面上依旧笑意淡淡:“没事收拾收拾,这院子住久了,未免杂乱些。你今日闲了?”
翟临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也不怎么忙。”
见沈思不言语,翟临似有些着急:“绪之,如今大局已定,你怎么打算的?”
沈思也不看他,照旧收拾着几本字帖,他时常练字,并都留着字稿,许久再拿出来比对,常会发现心境变化,如今还称不上淡漠如水。
“近日尚未有打算,不过前几日收到家信,母亲病了,我打算下月回去看看。”
翟临一听语气也紧张起来:“伯母要紧么,可请人看了,不如我找个好一些的大夫去看看,你也能放心。”
沈思知道他是一片赤诚心意,随即说:“这一年来咳嗽总不见好,眼见快入秋了,还是有些担心。大夫看过,怕是难好。”他从未提过母亲的病,一是不愿他们挂心,再也是为了自己安心。如今,他遵父亲的意愿该做的也做了,事实上什么也没做,也该回去看看。若是日后被流放外地,真是保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翟临试探地问到:“绪之,我知你的抱负和才华,太子殿下也有意重用你。”
沈思啪地一声打开一把扇子,翟临愣了一下,口中的话却是再说不出,那扇面上写着“春风行且醉”,正是沈思初回长安,翟临送的那把。
沈思笑着说:“我知你是为了我好,只是眼下,我确实没什么兴致。太子监国也是好事,对你做的事,我一直甚为放心,只是日后行事,多思量些,你不同于我,还有这一大家子。”
翟临心中五味杂陈,他原有些担心见着沈思,自己近几个月所做的事情终有些隔阂,怎料他竟都懂得,也都能接受。何为惺惺相惜,何为肝胆相照,也是了,他们之间的情谊原本就不是纯粹的情,更有那份大可容天地的义在其中。沈思和高承禹也从来不是愚忠之人,他们晓得何为天下,何为对错,他们也憧憬着大唐盛世。
翟临笑起来:“好了,不说别的了,你若是要回乡,得先跟我和子睦大醉一场。”
沈思站起来,手扶上翟临的肩膀,答了句“好”。
看着翟临离开的身影,沈思一时思绪万千,理不出个头绪。再往后如何,谁说得准,不论出于何地何位,只求问心无愧。
然而,一切变故都太快,太子监国不过七日后,皇帝李诵便将皇位传于太子李淳,李诵退位太上皇,迁居兴庆宫养病。
贞元二十一年八月九日,也就是永贞元年,李淳更名李纯,在宣室殿登基即位。
登基大典这日,沈思远远地看着龙椅上的新皇,冠冕上垂下的珠帘在日光的辉映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新皇眉眼璀璨生辉,刀削的轮廓如同绘制了一副壮丽山河,轻抿的薄唇坚毅沉着。
沈思实难将眼前果敢坚毅的脸庞和昔日宽仁孝悌的太子联系在一起,这让位背后到底如何,大约所有人都有猜测,只不过不敢说罢了。
此时才想起旧年的一个传闻,新皇还是六七岁孩童时,德宗皇帝曾问他:“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我怀里?”孩童答:“我是第三天子。”
沈思这时感觉到背脊上透出一股凉意。
新皇的手段果然狠辣凌厉,刚一登基,便开始处置旧人。贬王伓为开州司马,王叔文为渝州司马。之后贬了韦执谊、刘禹锡、柳宗元、韩泰、韩晔等一干八人,二王和****轰轰烈烈推举的新政改革也就这么结束了,寿命短暂得都来不及细想它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