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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季咬着下唇,脸色发白。如此境地之下,根本没有法子两全。
但是,雪清婉毕竟是一个半路归家谣言纷惹的小姐,在林家虽有地位但想必怎么样也比不过少爷,将来林家家业之重任自是托付在少爷身上的,与其隐瞒大小姐的行为替之背锅丧命,不如向少爷坦白倾言,依凭少爷对她的感情,换取生机与信赖。
其间利弊,倏然明了。
至于雪清婉,自求多福吧。
仅瞬思过罢,两溜眼泪便漫溯而出。
“是啊,少爷,大小姐以奴婢的性命相威胁,奴婢不敢不从,只好趁夜里来药房,但来到这儿后,又觉得这样做属实对不起夫人对不起老爷也对不起少爷,想着命没就没罢,奴婢不能昧着良心做事啊!正想着冲这树一了百了呢,哪想就遇见了少年您……”
脸上布满了晶莹的泪花,楚楚动人,莹莹惹怜,字字真切,句句剖情。
林江辰腹中滚滚燃烧的熊熊烈火在这梨花带雨中被浇得更旺盛,不仅因为雪清婉要毒害他母亲而怒不可遏,更因心爱的姑娘为人所迫被逼到这份上,他对雪清婉的憎恨是更深了一重。
子季咬牙抿唇,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红唇一动,说出最凄惨壮烈的话语——
“奴婢自知罪无可恕……奴婢以死谢罪!”
忽然间,子季身子朝前一弹,那额头就要朝树撞去。
林江辰心中一惊,“子季!”
电光火石之间,他从后面揽住了子季的腰身,救下了这么个忠肠烈胆的姑娘。
子季任他揽着,眼泪还在扑朔扑朔地往外掉。
“少爷何必呢,奴婢死不足惜……”
林江辰把她身子放正,牵着她的手腕,目光灼诚。
“你忠心护主,为人所迫,何罪之有?”
她鼻子一红,倚到了他肩上,“少爷……”
橘子露的酸甜气息入鼻而来,怀中忽然多了一方温暖,喜悦不恰时宜地从心头扫过。
林江辰拍拍她的后背,“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赤心的情郎许下动人的承诺,怀中含泪的娇人儿微微点点头,脸上应有的羞涩、柔弱、委屈,一个也不缺。
这时候情郎话锋一转,变成了凛冽狠厉的豺狼。
“该死的是雪清婉那个贱人,本少爷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
手心里的药包越捏越紧,似乎快要将里面稀沙的药沫捏的更碎更细。
娇人儿畏畏缩缩地依在林江辰肩旁,委屈柔弱之余,那喉头微微松了口气,唇角朝上不经意地扬了扬。
大小姐,对不起啊,奴婢也是无可奈何的,您要怪,就怪自己选错了人吧。
雪清婉并不知道这夜外面儿发生了什么风花雪月莺啼柳转,只觉得晨起后脑晕头胀,眼睛下面泛上了浅浅的黑弧轮。
“沙岭的枣子又红又甜但是核太大,峻池的柑橘白丝儿比瓤子还多,有些还发涩。厥户的素娘糕倒是清甜入味儿,但吃多了牙疼嗓子齁。
满桌子上的甜点水果荤腥块肉葡萄佳酿,白绪跟美食品鉴官似的,捣完这样吞那样,挑挑拣拣,最后索性大口撕起肉来。
“果然还是鸡腿猪蹄牛肉烧鹅最好啃,一口一个下肚儿,鲜香细嫩又容易饱腹,再配上冰葡萄酒,哎呀,本森林之王的夏天圆满了……”
他揉了揉肚子,满足地朝椅子背上一靠。
“小姐看账呢,你可安静会儿子。”
阿玲无奈地朝那大吃大喝的家伙瞧了一眼,捧着两片凝露祛黑贴,仔细敷到雪清婉的眼睛下面儿,有些心疼地说,“昨夜小姐被吵着没歇息好,不如睡会儿再看账?”
冰冰凉凉的触感挨在脸上,倒把雪清婉的乏困意刺激地收敛了些。
“我刚问林枫要了这两个月的账簿,林家收支体系复杂,我得仔细研究研究,掂量怎么彻底把这台子拆了。”
抻了个懒腰,继续聚精会神地看起账。
“照阿玲看,小姐与其把这钱挥霍出去,倒不如把它们留下来,好好经营经营,到时候再微微使些法子,继承下这林家家业,合并到昭阳或者玉锦那边儿,岂不也好?”
见小姐没说话,她眨了眨眼睛,也不敢再说。
“阿玲,以前的林家,是主人的心血和信仰,主人一心一意只想把它经营好,可是后来主人最信任的东西却背叛了她伤害了她,信仰轰然倒塌化为凌厉刀锋,她心灰意冷只剩下恨,那么除了毁掉这昔日信仰,拔除这心头痛刺,还有别的法子么?”
捧着本《三河史书》的金野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轻声道。
阿玲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得好有道理。”
然后愣了愣。
不对呀,她跟了小姐十几年了,居然还不如一只半道而来的麋鹿懂小姐??
阿玲陷入了深深地人生思考与反思自责之中。
敞开的门扉透着炽红的暖阳,一路茂盛青翠的碧弯被清风吹得沙沙作响,屋内的冰盆子冒着悠悠白雾。
安静祥和的氛围持续了好久,忽然间,似有阴霾遮蔽了暖阳,碧叶不再作响,清风倏忽停滞,冰盆化成清水。
雪清婉皱了皱眉,抬起头,见一衣冠整整相貌堂堂的人,挡住了暖阳与清风。
“长姐好。”
林江辰带着抹春风得意的笑,悠悠然然踏步而进。
她挑挑眉,昨夜风槎夜黑又门隔,没好生瞧瞧她这弟弟,今日一见,倒比一年前长高了不少俊朗了不少,但那副傲然自得的模样,应该是永远也不会有变了。
瞧这精神气足的,昨夜睡安稳了?听这“长姐”叫的,亲切得让人不得不揣测其中有什么阴谋诡计?
“原来是江辰啊,有何事?”
雪清婉取下脸上的凝露贴,淡淡开口。
来客似乎没把自己当客人,直直坐到了案边,挤得金野不得不起身腾出位子,阿玲不得不站起身子。
“父亲说你在看林家账簿,让我来跟你学习学习,我这便来讨教了。长姐不是说要日日给我禾芝姐烧香么,我顺便还捎带来了给烧香供奉的物样,流苏,送进来吧。”
说着,冲门外拍了拍手,便有个一个婢女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摆放着一柄金炉一把香支还有一副挽联。
林江辰转着眼睛打量了一番这屋子,目光定格到床榻上,扬了扬下巴。
“禾芝姐生前待的最多的地方应是那床榻,也是在那床榻之上亡故的。流苏啊,你把这物样都安置到床头去,也方便长姐你晨起夜歇时刻祭奠。”
雪清婉那平淡的脸庞未曾淌沿过一丝波澜,温淡微凉地注视着他。
“江辰,你何意?”
那厮二郎腿一翘,胳膊支棱到案子上,俨然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
“不是长姐你说住进来后要为禾芝姐烧香参拜?我尊崇父亲的交代,顺遂你的意愿而已,流苏,去,安置。”
那婢女站在原地,看了看颐指气使的少爷有又看了看面波平澜的小姐,蹙着眉低下头,左右不敢动脚,心里寻思今日揽了这什么糟心差事,流睢阁这是非之地她再不敢来了。
屋里安静下来,白绪也停了啃肉声,呲起虎牙瞅着那少爷,怎么看怎么像个耍无赖的流氓痞子,怎么看怎么欠揍。
阿玲看不下去,站在旁边怒声道,“少爷,你别太过分!”
“哪轮到你——”
林江辰眉毛一横刚说话,忽闻一温儒之声。
“林公子,不如——你朝右边瞧瞧?”
话音被打断,心里结了股愤气正要发作,望向说话的那人,便见一金发金衣金眉金履跟金子似的男子,目光谦和有礼,执着簿书风度翩翩,他只觉清新扑面满身畅快,怒火也瞬间平息了——
谁让他喜欢金子呢。
挑挑眉峰,悠然自得朝右边儿一看,就见视线九头佛光琳琅,香火袅袅,他一愣。
一架紫檀木佛龛端端正正地嵌在墙前,中间供奉着一樽金光粼粼的佛像,佛像两边各有一枚灵牌,一撰“爱妹林禾芝之灵位”,一刻“九泉安乐亡而不朽”。下方高案上摆一只盘螭文金炉,炉中三根香正燃,更其侧置新鲜水果肉脯粟米,奉品丰富,奉设端尊,雍容悉心,尽显其里。
“这——”
金野淡淡一笑,“这是小姐早为二小姐准备好的,下面的抽屉里,还有小姐今晨刚抄录好的经文,预备等入夜了焚烧祭祀,为二小姐祈福。”
怔愣之中,膳桌那边又传来了声音。
“我清婉姐姐什么都准备好了,林少爷多此一举咯。”
白绪拿银针剔起了牙,坐在椅子上不屑地晃腿——尽管那经文是他在雪清婉的威逼利诱下摘抄的。
看着满桌佳膳前的白发毛头小子,林江辰眉毛皱起,冷哼一声,心有余恨却又无处宣泄,只好道,“看来是我多费心了,流苏,下去吧。”
闻言,腿都快站麻的流苏,仿佛煎熬审判后无罪释放一样如释重负,忙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由此可见,小姐待二小姐多么真心。”
阿玲拎着茶壶过来,给小姐杯中添满,偏生不给林江辰添。
袖中的手渐渐攥成了拳,他尽量压制着愤恨怒火,一字一句顿。
“是真心。”
雪清婉执起茶盏,吹过上面的浮沫轻叶。
“罢了,江辰今日来不是要向我讨教么?想学些什么?”
林江辰拂拂袖子,咽下怒气,暗暗冷笑一声——忍一时风平浪静,只待其积至恰时一击毙命。雪清婉,你等着。
那傲纵的眸子睥睨地扫过桌子上满沓的账簿。
“随便学学。话说,长姐要看账,不如直接问我?这林家的账本都是我一一过了目的,其中每条项目都熟悉得很,基本都经由我手呢。”
“是么?父亲这等重视你,想必你林家做了不少贡献。”
泯口茶水,翻过账簿一页。
林江辰继续洋洋得意道。
“实不相瞒,如今林家商铺看似萎靡停滞,实际上在私下接了好几笔大单子,都由我全权负责。这几笔单子加起来的纯利润可有二十万之多,足抵林家兢兢业业经营二十年的积蓄,比起长姐你苦心经营出那表面辉煌的昭阳铺子得的利润,应该千倍百倍不止啊。”
这是讨教?是来炫耀外加讽刺挖苦的吧?
雪清婉索性顺遂其意,脸上划过一抹惊讶。
“竟有这么多利润?那长姐我真是怎么也比不得江辰你啊,你深受父亲器重,也是理所应当。”
拎起茶壶,自斟一杯,挑衅的看了眼不给他面子的阿玲,端起来就一整杯地饮了下去。
“所以,长姐有什么不懂不明白的,随便开口问。”
啪嗒,他把杯子朝桌上一撂,歪歪弧弧地转了半遭,流出几滴余渍——否则过了这个时间,就再也没机会问了。
雪清婉淡淡扫过那掺杂着涎水与茶水的水渍,回眸又看向账单,指了指上面的某一款项,“好,那我就不客气地问了。这条我不太懂——采集制造雪绒蛛芯枕之蛛丝,举办篝火盛宴耗费一百两金。所谓何意?”
眸光一扫,呵哧一笑,似是在鄙夷这女人不解人情的无知。
“商队舟途劳顿,奔波辛苦,收集完举办个篝火宴聊以慰藉安抚人心,也算是林家的一点儿恩赐。”
雪清婉恍然会意,悠载而叹,“原来如此,那倒真是有心。”
又指向另一串黑字,“那这条——收集弦月刺蕾瓣时,品针肆碧含春耗费七十五金,想必也是用以犒劳?”
林江辰两手朝胸前一揣,扬着下巴点头,“是啊,如此可彰显我林家大气风范。”
对面那双墨若秋水似的眸中衔着赞叹,轻拍了几下手。
“江辰果真做的甚好,远胜长姐我啊。”
再翻过几页账单,便瞧这采集珍稀原料的路途上,用以吃喝嫖赌娱乐安享的金子那是一笔接一笔,比路费住宿费一类要高出许多倍,她这弟弟还真是体贴人情,不枉她往日用心良苦的悉心教导啊。
阿玲在一旁,脸有些紧绷,想笑又不敢笑出来,憋得属实辛苦。
林江辰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喜意,心想这旁人吹嘘商才颇高的雪清婉不过如此,宋先生能想到的固结人心之法都想不出来,瞧她那既惊讶又羡慕的样子,唉,真是孤陋寡闻没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