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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驰已远走,任苇就这样远远的望着。
曾经相爱的两个人,狭路相逢,却形同陌路。
是奶奶把任苇扶进东屋的,叶叶拖着姑姑的大包小包,她看到了其中有一个包里有她的布娃娃,哇哇大叫。
任苇面无表情,没有悲喜。
奶奶知道任苇心里苦,搂着她:“苇儿,不要怪杨驰,你还在读书哩,不知读到猴年马月,他杨驰等不起啊,再说,杨家和我们家不富裕,谁不想过好日子?凡事都要为别人想一想,我看杨驰是个心眼好的孩子,是你们没缘分,忘了他吧,听奶奶的,你和奶奶一样,命苦。”
任苇觉得全身一阵发冷,舟车劳顿饿了半天,突然之间没有了胃口,她合衣躺下。这一躺,就是两天两夜。
她时冷时热,头痛鼻塞,时而清醒,时而浑浑噩噩。天堂买回感冒药,一点效果也没有。奶奶坐在床边,陪了两天两夜,没眨眼皮。天堂在屋外搓着手,束手无策。
“奶奶,带任苇去医院吧,马上要过春节了。”天堂还是忍不住说。
村里现在的医生,就是当年扎残任天堂的那位老大夫的儿子,看到天堂的一瘸一拐,奶奶心有余悸。去沙口镇太远,谁来护送苇儿?
奶奶熬了姜汤,加上红糖,反复给任苇喝,还是不起作用。
泥鳅爷爷过来了,他对奶奶说:“任苇奶奶,我家里说,把任苇送过去,她会包任苇好起来的。”泥鳅手里还提着一条大活鱼,“我家里”指的是刁婆婆,在乡下,这样的习惯用词很多。
妯娌刁是一神婆,她处理过村人的很多疑难杂症,且效果不俗,奶奶早有耳闻,但读过书的奶奶自然是不信神不信鬼的,对刁的这种医术,奶奶没有亲身体验,没有发言权,从不过问一句。
今天二爷特意过来,代表妯娌发出郑重的邀请,那条鲜活的大鲤鱼,就是最富温情的请帖。礼尚往来,君子也。看在红军和泥鳅兄弟的情份上,妯娌刁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害人之心。
把任苇送过去吧,不是铤而走险,而是对她老妯娌的一分尊重和信任。
谁送呢?杨金枝送是不合时宜的,她挺着一个大肚子极不方便,况且她从没对任苇有过好脸色。天堂送也有所缺憾,他的礼节不周全,说话不委婉。还是自己来吧,向老妯娌主动示个好,阻隔两家几十年的冰层是要慢慢解冻。
奶奶带着任苇上路了,奶奶在前,任苇在后。
两家相距不过400米,出门往右拐一个弯,走过一段小路,再经过一个大鱼塘,就能看到泥鳅二爹的瓦房,以及瓦房后面的那片树林。
奶奶手里提着小竹篓,竹篓里盛着鸭蛋,这二十个鸭蛋,奶奶一个个仔细擦拭过,干干净净的。她一路谦恭地笑,对着德清叔谦恭地笑,对着德清叔店里打酱油的顾客谦恭地笑,对着荷英婶谦恭地笑,对着路边的桑树谦恭地笑,对着一条摆着尾巴的狗谦恭地笑,对着泥鳅二爷房屋上的黑色瓦片谦恭地笑。
谦恭地笑,是奶奶对付贫瘠生活的唯一武器。
泥鳅二爷的家到了,房子有些旧,也不甚宽敞。这是奶奶第一次踏进刁婆婆的家门,这段路好长好长,奶奶走了50年。
刁婆婆坐在堂屋的竹椅上,奶奶走上前,把竹篓的鸭蛋放在她的脚边,轻声说:“红军他二婶,我把任苇送过来了。”奶奶谦恭地弯下平日里一直挺直的腰,她面对的老妪,好像不是她的妯娌,倒像是她的长辈。
奶奶干净,整洁,头发一丝不乱,每根花白的头发都看得清自己的来龙去脉,刁婆婆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奶奶的模样,她终于知道自己是怎么败给面前这位女人的,她也终于明白当年任红军没有眼瞎。
刁兰花当年和谢雨结下不解之仇,并不是谢雨嫁给了任红军这么简单,是刁兰花讨厌那些出身名门的女人,讨厌那些读过书的女人,讨厌那些风姿绰约风情万种的女人。自己烧火做饭,插秧割谷,打鱼摸虾,样样精通,为什么任红军最后对她不屑一顾?
好了好了,这些年她谢雨也吃够了苦头,以前的恩冤一笔勾销吧。刁婆婆扶着竹椅的把手站起来,对谢雨说:“你回去,任苇留下。”
奶奶微微鞠了一躬,把诚意留下。
刁婆婆起身去厨房舀水,吆喝着泥鳅在灶膛里续柴,在这个家里,泥鳅只有听话的份,一大锅水,刁婆婆要把它烧热。
任苇机械地坐在竹椅上。
满满一大锅水烧开了,刁婆婆把泥鳅二爷赶出了门,反手把门栓严严闩上。
刁婆婆打开了她工作室的门,这间房在堂屋的后面,是她专门给村人治病的地方。墙上一角摆着几个木头雕像,不知是哪几路大仙,雕像质量和色彩都很低劣,不过,用来糊弄乡人还是绰绰有余。
房间的窗户很小,只有巴掌大,房里早已摆上了一个硕大的木盆,是当年泥鳅杀猪用过的,长近两米,木板很深,涂过厚厚的桐子油的木板早已辨不出底色,像一口没有盖子的棺材。刁婆婆把刚烧过的热水倒入其中,又加了几瓢冷水,试了试温度,恰到好处。
再在木盆上方吊着一张塑料布,塑料布呈裙摆似地铺开,严实地罩着木盆,用来保障水蒸汽的热量不散发。刁婆婆的眼睛虽混浊、苍老、布满眼屎,甚至含混不清,但她仍然认真地做好每一步,原先那个乖僻、纠结、跋扈的老妇人,此刻变得娴静豁达温柔。
她又在水里放入几种枯草,这些草,是她在屋后的树林里采来的,她不知道这些草的名字,但她能辨认,小时候,她经常跟着外公采药。枯草一遇热水,便产生一种剌鼻的气味,她把任苇的衣扣解开。任苇刚躺入盆里,便打了几个喷嚏,似乎鼻子有些畅通了。
刁婆婆把盆里的水调后,赤裸着上身,钻进塑料罩里。
这是任苇第一次看到一位老年妇人袒露的身子,她有些难为情,面红耳赤。刁婆婆的双乳如同一对布袋,明晃晃的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尽管她刻意回避,还是无意间瞥见,那双乳垂挂在她干瘪的胸前,活像两条被去了皮的冬瓜,她的脸上和手上爬满了皱纹,但**上没有。
刁婆婆用双手在任苇的后背上用力拍打,好像一位匠人在雕刻一幅作品,不一会儿,任苇的背上全是红色的印迹。由于热水的浸泡,任苇顿感全身放松,紧绷全身的那根绳,仿佛被抽掉。然后,她将任苇拉到木盆边沿坐好,替任苇擦去水珠。
她知道任苇心里的苦,那天任苇站在梧桐树下悲伤欲绝,她尽收眼底。
她曾远观过任苇屋顶上的云气,知晓任苇家阴气太重,她看过天堂的面相,知道天堂不堪大用,以后,红军和小军所有的希冀只能寄托这个小女子了。看在红军的份上,她要出手相助。
木盆边有一个陶罐,陶罐肚大且深,刁婆婆揭开陶罐的盖子,里面窜出一条大蟒蛇,蟒蛇吐着鲜红的信子,晃着头,刁婆婆顺手一捞,将蛇握在手里。
这是一条家蛇。以前,刁婆婆家的老鼠成群,它们嘶咬家具,抢吃粮食,几件不成样的衣服,也被它们咬得千疮百孔。据说这条蛇来自于屋后那片树林,自从来了这条蛇后,家里突然太平下来,刁婆婆把它当成儿子来喂养。
她将蛇缠绕在任苇的腰间。
此时的任苇头脑清醒,但浑身无力,像一个傀儡,只有任由刁婆婆摆布。
蟒蛇在任苇腰间摩挲,不一会儿,嘴里吐出白色唾液,这些液体粘在任苇光滑的肌肤上。刁婆婆见状,将蛇装入陶罐,顺手,把桌上的一块肉去入罐中,再盖上盖子。
这时,刁婆婆揉搓任苇的后背,枯槁的十指,却手法精道,轻重缓急把捏得十分到位,她将蛇的唾液逼到任苇的肌肤里,任苇背上火辣辣的。
“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旷然忘所在,心与虚空俱”。任苇虽然坐在盆沿上,但她感觉骑在云彩之上。
接着,刁婆婆一双手从后面把任苇抱住,她把双乳贴在任苇的背上,轻轻蠕动,她身体的微热,给了任苇恰到好处的温暖。五分钟后,任苇感到有一口痰要吐出,卫婆婆见状,用力在任苇肩头一掐,任苇趴在盆沿,舒畅地吐出两口淤血,深紫色的。
霎时,任苇全身酣畅淋漓,百脉已通。
这是刁氏的独门秘籍。这种秘籍,刁婆婆从不示人。
任苇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两天两夜了,憋在心底的酸楚的眼泪终于汩汩流淌。
刁婆婆一句话也不说,把任苇搂在怀里,任凭她发泄。
任苇哭得精疲力竭,哭够了,一抬头,看到刁婆婆面带微笑。
多年以后,任苇再次想到这幅画面,她觉得看见的居然是法国画家纳蒂埃笔下的索非夫人,真是迷惑不解。
索非夫人的**以及微笑,献给了艺术。刁婆婆的**,献给了她的三个儿女,以及那天病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