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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思满夫妇承包了学校所有的垃圾,他们首先对垃圾分类,有用的整理好,打包后运出去卖掉,剩余的交给环卫公司处理。
奶奶负责垃圾分类,终于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坐在木质矮凳上,用那条伴了几十年的灰色围巾包着头,一声不吭地忙碌着,有吃有住,有任苇和叶叶伴在身边,奶奶的心,就有了地方放。
任苇负责整装,把奶奶和周桂花分拣好的物品,有的捆绑,有的装箱,再码放到场边的一个空旷地,等物品达到了一定的数量,何思满就开车运到街区收购点卖掉。周桂花真没料到任苇力气这么大,她一个人竟能将几十斤重的垃圾包码得整整齐齐,一个人竟能将几十斤重的垃圾包举过头顶,递到车厢上的何思满装码。
但她不知道,任苇这是咬着牙,透支自己,用性命在保住这份工作,她不想让奶奶和叶叶再次流浪。
垃圾堆里的东西很丰富,值钱的主要是书本、硬纸板、包装盒,各种饮料瓶等等。有学生不喜欢的生活用品,或高三学生离校后,大量的学习用具留下,周转到这儿。这里面也有七成新的衣服、鞋子、书籍、书包、拖箱、盆花、小饰物、水果、零食、口红、玩具……奶奶在分类时,经常会有小惊喜,能用得上的,奶奶就会洗干净,带到房间。
有一次,任苇狂喜不已,奶奶在垃圾堆里捡到了一部旧手机,银白色的,虽然屏幕有几处裂痕,但还是令任苇心潮澎湃,这白色的小精灵,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周桂花放进自己的卡,试了试,手机居然可以用!任苇终于有了和远方联系的通道。她想,有机会能联系上哥哥和杨驰多好,那样,就可以打听到家里的消息。
能令任苇动心的,还是垃圾中的书籍。这些丢弃的书籍,不仅仅有学生的各类书本,还有老师用过的工具书,任苇从中挑选了一些,放在床头柜上。她的心里,有一种声音在响起:人应该有力量,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泥淖里拔起来。树枝的方向,是由风来决定的;人的方向,是由自己来决定的。
平时,晚上六多点钟就收工了,奶奶主动包揽了做饭洗衣服,让任苇多挤点时间读书,奶奶心里清楚,任苇年纪也不大,只有知识,才能扭转三人以后的命运。
除去脸上手上的污垢,抖落衣服上的尘土,在清风荡漾的夜色里,在咝咝作响的灯管下,在洒满月光的蔬菜旁。任苇捧起书,背古文,背英文单词,做数学题、读哲学书……她像一块遗放在阁楼里干枯的海绵,太需要水份了。
没学可上,叶叶只有从垃圾堆里淘自己的宝物:彩色的小读物、蜡笔头、铅笔、本子等,一有空就在趴在小床上写写画画。
有时,任苇会提醒叶叶:“叶叶,今天的事情,你怎么安排?”叶叶不用思索:“妈妈,我知道,上午看故事书,写字;下午学算术,晚上陪小迟哥做作业。”
叶叶的学习方面,主要是奶奶在教,叶叶一有不懂的地方,就去找奶奶,奶奶边干活边告诉她,叶叶目前的学习水平,远远超过了小迟。
小迟傍晚放学回来,就来找叶叶一起玩耍,吃奶奶做的小馒头,要叶叶教他做作业,小迟一天比一天变得安静多了,也学会了讲卫生,鼻子下的污痕再也看不到了。
做完作业,小迟说:“叶叶,你给我再讲个故事吧。”
“我给你讲了好多个,今天没有了,明天,我姥姥讲给我听了后,我再讲给你听。”叶叶无奈。
“啪”的一声,小迟很不高兴,一巴掌扇过来,打在叶叶的脸上,要你讲故事你却不讲。小迟患有缺陷多动障碍,在学校也是如此,一不留神,就对同学大打出手,班主任对周桂花经常电话告之,周桂花不知对别人赔了多少情。
周桂花赶紧拿出一盒牛奶,塞给叶叶,低声说:“叶叶,小迟打你的事,你千万不要告诉你姥姥和妈妈,不然,她们搬走了,你又没地方住了。”
叶叶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阿姨,我不会说的,我的脸上早就不疼了。”她用手捂着小脸蛋,小小的她知道,姥姥和妈妈现在靠着小迟一家人,小迟扇她耳光,已不是第一次,每次,她都默不作声,这点痛不算什么,只要三人在这儿有吃有住就好。
她接过牛奶,没有喝,拿回家,给姥姥尝尝吧。
好长时间以来,任苇不敢越雷池一步,从没踏入教学区,足迹局限在看台的后面,垃圾堆,房间,两点一线。学生二十多天放一次假,每次放四天,周桂花说,在这四天时间里,任苇和奶奶有一天可以休息。
休息的这天,是一家人的盛大节日。奶奶的头发梳得妥妥贴帖,穿上最体面的灰色格子外套,一身整洁,在灶台前煲汤,周桂花送来了两根排骨,任苇在地里扯了几个胡萝卜,今天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喝上一口汤了。砂锅里的热气已上来,奶奶用勺子小心地搅动,阳光射在奶奶的脸上,映照出一幅美丽的剪影,奶奶幸福的脸上有驼红色的光芒,这哪里像是一个乡下老奶奶,分明是一位端庄典雅的女大使。
叶叶也非常开心,在花房附近的两棵小树之间系上一条橡皮筋,和小迟一起,蹦蹦跳跳的,唱着欢快的童谣,小辫子上的绸花,像两只蝴蝶,上下翻飞。
任苇对着镜子打量,发现几个月前发梢烧焦的部分,慢慢消失了,头发依然呈黛色,青春是挡不住的。这些日子做活因为戴着口罩,也没有阳光的直射,脸上的皮肤比原先好多了。学生丢弃的校服,她洗净后,穿在身上很合身,勾勒出女生应有的线条,皓齿明眸的她,拿着书,沉浸在另一个美好的世界里。
对于这个世界的馈赠,她拿得起,放得下,看得开。一边是繁重的生活,一边是虚无的、可能无果的学习,除了看得开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么?
微风拂过绿色植物,菜地里特有的清凉,令她神清气爽,她享受着这片刻的静谧。
贝尔老师今天也放假了,客厅里的一盆花需要加点土。
他是美国人,三十七八岁,是一个八岁女孩的爸爸,妻儿早年去世,在国际部做外教已有五六年,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负责协助国际部的教学管理工作。高高壮壮的,金黄色的卷发,健康的肤色。他上身灰色羊毛衫,下身永远是牛仔裤。来到花房,他想找工人帮他弄点土,可发现四下没人,他便亲自动手。
用袋子装好土后,贝尔无意看中了一棵仙人掌,那株仙人掌探头探脑的,昂着头,倔强地向上生长,真有趣,他找来一只空花盆,用小铲将仙人掌移入盆内,再在周围培上泥土。他手脚不灵活,培土时,右手食指被仙人掌扎上了,那些剌,似有似无,却钻得深,痛得他呲牙咧嘴。
刚出花房,他正巧看到了叶叶和小迟蹦跳撞到了一起,小迟伸手就给了叶叶一耳光,叶叶捂着脸,一动也不动。
贝尔上前挡住小迟,愤怒地喊:“小男孩,请你住手,你这样不对!”他中文说得字正腔圆。看到有大人站起来,小迟急忙往垃圾堆方向跑。
任苇听到声音,连忙走过去,她刚才什么也没看到,她摸着叶叶的头:“先生,这是我的女儿,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贝尔指着小迟的背影:“那个男孩有暴力倾向,以后,你女儿要远离他。”
任苇苦笑了一下:“谢谢!”她也几次听奶奶提过这件事,怎么远离?
贝尔向任苇求助“美女,能不能帮个忙,我手指被仙人掌的刺扎了。”他左手托着右手。任苇见状连忙转身,去屋里寻找针线头,奶奶经常缝补衣服,应有的。
奶奶第一次看到外国人,但进门就是客,老人家热情大方地打招呼:“您屋里坐吧。”叶叶主动跑过来,用一口纯正的英语:“welcome,uncle.(叔叔,欢迎您做客)”
任苇打趣道:“叶叶,叔叔懂中文。”贝尔惊讶地问:“小姑娘,谁教你的?”
叶叶指了指任苇,自豪地说:“是我妈妈教我的。”
贝尔来春雨学校几年了,从没有受过这样的礼遇,这种礼节是发自内心,不是官方的那种表面应酬。
窗帘半新,颜色素雅,整齐地绾在一端。窗台上摆放着一盆菊花,花儿刚露出黄色的苞,花盆缺了一个角,却擦拭得干净,有质地。这样简陋的房间,被收掇得如此整洁温馨,真是少见。
他好奇地迈进门去,看到任苇刚找到针线团。任苇将他请到窗口,用力捏着他的指头,借着窗口的光,用细细的针尖准确熟练地在疼痛处拔了下,几根细小的黄色的刺被拔了出来,最后,她在伤口处用嘴巴吹了吹。整个过程动作轻盈,一气呵成。
贝尔觉得神奇无比,忘掉了疼痛。
贝尔身上有一种古龙水的香味,胳膊上的汗毛呈黄色,细长,茸茸的。他身上浓浓的书卷气,把任苇的思绪霎时拉回到了江城大学那段难忘的岁月,那段有他的日子,是多么有滋有味,一想起姚一帆,她的心事就缭草。
贝尔打量着这可爱而又简洁的房子,两张小床上的被子虽然不新,却叠得整齐,墙上涂料脱落处,用白纸精心裱过,水泥地面一尘不染,墙角的一张旧木凳子上,摆放着一盆绿萝……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任苇的床头,这儿有厚厚的一叠书,其中有些书他也熟悉,比如《行者无疆》、《中国戏剧文化史述》、《807雅思词汇》、《黑眼雅思听力》等,很多是专业知识书。他信手拿起一本。这是一本以蓝色为底的中英双文的书——《中国概况(china:countryprofile)》,第四版,王顺洪编著,北京大学出版社。贝尔疑惑地眨了眨迷人的蓝眼睛:“请问,这些书,是谁在读?”
任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我,我偶尔挤点时间看看。”
他有些激动了:“我叫贝尔,你贵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任苇真有些不想回答,不过,分拣垃圾也是一份正当工作啊,没什么丢人的。她用手指了指远处:“我叫任苇,是在这儿帮忙分拣垃圾。”
垃圾工?散文?哲学书籍?英文书籍?这两者真风马牛不相及,贝尔脱口而出:“itisunbelievable.(这真不可思议)”任苇淡淡一笑:“itisahobby.(只是爱好罢了。)”
贝尔兴奋地大叫:“哇,我们学校太神奇了,简直是睡着老虎,藏着龙。”任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先生,中文里用成语概括是卧虎藏龙。”
贝尔哈哈一笑,指了指叶叶,随意问了问:“小女孩读几年级?”
任苇摇了摇头:“她目前还没有进学校读书,我们手头没有足够的钱,替她缴学费。”
“好可爱的小天使,她脸上怎么有伤疤?不过,这伤疤动手术完全可以修复。”贝尔有些叹惜,接着说:“你们在这儿多久了?”
“来这儿有几个月了。”
他摸了摸叶叶的头:“今天遇上你们,真幸运,你们一家人给了我快乐。”
此时,贝尔的手机响了。他要走了,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任苇:“任小姐,谢谢你帮我消除了疼痛,以后生活中有什么困难,你尽量找我。也许,我会助上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