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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嘉淦浑身是理,在雍正面前却碰了个硬钉子,从养心殿拂袖而出,只气得头晕身软,脚步像灌了铅似的,踽踽出了永巷。太监们耳报神是最快的,听说一个六品主事和尚书议事不和,扭结厮打到隆宗门,闹到皇上亲自处置,这是开国来都没有的稀罕事,谁不要瞧瞧这人物儿?有事没事的都在天街[1]
转悠。眼见孙嘉淦补服也没穿,领扣散着,摘了顶的大帽子下一张冬瓜脸上满是泪痕,嘴歪眼斜踉踉跄跄出来,宫女们用手帕子捂着嘴格儿格儿笑得前仰后合,太监们压着公鸭嗓指指戳戳,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呵呵大笑。
出了永巷,看热闹的人更多了,但这里是有规矩的地方,人们不敢聚拢,只远远的站着都把目光扫向他,像是看一个怪物。孙嘉淦站住了脚,脸色苍白得一丝血色也没,一个念头突然涌向心头:以今日之辱,不能苟活人世!就在这里尸谏,一了百了!他睨了一眼乾清门前八口硕大无朋的镏金大铜缸,略一沉吟便昂首走了过去。
“年兄!”一个年轻官员正在乾清门前等候上书房接见,眼见孙嘉淦直趋金缸,知道他要轻生,疾步迎过来,双手一揖说道,“孙梦竹,别来无恙?”孙嘉淦瘟头瘟脑,端详了半日才认出来,是自己的乡举同年杨名时,当年在京候选时相与得最好的。因见杨名时穿着九蟒五爪袍,套着孔雀补服,蓝宝石顶子晶莹生光,雪白的马蹄袖翻着,齐整修洁风度翩翩,雪光下看去越发风雅飘逸。孙嘉淦心中真是百味俱全,恍恍惚惚道:“啊……是松韵呐……今日一见即是永别,倒也好……托你一件事,若肯办我心领神知,若不肯,我也不怪你……可肯?我家中堂上——”
杨名时不等他说完,一把拖了他低声道:“你这人我知道,你的事我也知道,我做藩台,管着湖广财政,不清楚你有理没理?皇上虽刻薄些,并不傻,你不能等等瞧瞧?这里不是说话地方,下晚你在家等我,我们作彻夜长谈。你万万不可轻生,你看看这起子混账,他们巴不得你死呢!”说着,便见十几个太监僚属,还有孙嘉淦的死对头葛达浑簇拥着八阿哥廉亲王允禩,一头说笑一头从乾清门徐步出来,杨名时便松了手,含笑迎上去向允禩打千儿行礼,彬彬有礼地说道:“臣杨名时给王爷请安!”
“是松韵啊!”允禩满脸是笑,不经意地瞥一眼仰首望天的孙嘉淦,几步上前,双手扶起杨名时,亲切地说道,“几时进京的?见着皇上了?”杨名时一躬身,不紧不慢说道:“臣前日进京,皇上忙得抽不出身来,旨意叫臣今儿先和隆科多大人见见,明儿递牌子请见。”允禩含笑点头,说道:“我知道,大约是开恩科。张廷玉的哥子廷璐是正主考,你为副,见了皇上就知道了——那位是谁?你们谈得好亲热!”
杨名时回头望了一眼孙嘉淦,未及招呼,孙嘉淦哼了一声,已经扬着脸径自走了。八王府太监头儿何柱儿赔笑凑趣儿,说道:“王爷,他就是和葛大人犯混的孙嘉淦,圣人蛋二五眼,最不识趣的,奴才原来想着是个孙行者,谁晓得长得像个猪八戒——”他夹七夹八说得正得意,不防允禩扬手“啪”地一声,赏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
“你混账!”允禩登时勃然大怒,“士可杀而不可辱,你懂么?!孙嘉淦乃是朝廷命官,是是非非自有朝廷公断,轮到你这下三滥奴才说三道四?”何柱儿满心思讨好允禩和葛达浑,不防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缩了几步退到后头,一声儿再不敢言语。允禩这才转脸,笑道:“小人心性真是愚不可及,要为他们,天天生气都生不过来——松韵,道乏罢,京里薪桂米珠,你又清得一汪水似的,要缺什么,到我府去。”
杨名时淡淡一笑,又是一个躬身抬起头来不软不硬地说道:“王爷,名时不敢忘朝廷功令!”他抬脸看着允禩笑容可掬的脸,没有半点畏缩羞惧之态,嘴角微微上翘,似乎总在笑,又似乎带着讥讽,葛达浑直到此时,才看出此人风骨挺硬,是个比孙嘉淦还要难打发的角色。
“是啊,文武官员不得结交阿哥,这是祖宗家法。”允禩赞赏地看着杨名时,“不过时下没几个记得的了。本王从不屈人之志,随你吧!”说着便带着众人一径去了。葛达浑边走边道:“此人气度不俗。”允禩脸上毫无表情,只说两个字:“国士”。
孙嘉淦经这么一搅和,寻死的心是没了,但心情依然郁郁难畅。离开西华门,他叫了一乘暖轿,赶回户部云贵司,自己动手将文卷整理齐整,把云贵司的官印和预备送呈的铸钱模子压在上头,脱掉了零乱的袍服搭在椅背上,沉思着望着窗外坚冰封冻的大地。属员们见堂官这个样子,都垂手侍立着啜泣,没人言声。半晌,孙嘉淦方自失地一笑,说道:“你们都看见了,想必也都猜到了,我的事到此为止,该交待的公事都放在桌上,先由马笔帖式暂时掌管。谁来接印,你们就交给谁,有不明白的,只管到我府问去。”
“孙主政,”马笔帖式两眼噙着泪花,一躬身说道:“大人……大人……就这么去……去了?”
“嗯。”孙嘉淦静静说道,“谁叫爹娘没有生一个貌若子都潘安的孙嘉淦呢?这个地方在户部是头一份肥缺,我是两袖清风来,一杯清水去——平素待你们太严,误了你们发财,很觉过意不去。来,杯水当酒,我与诸君相别!”说着,从茶吊子里倒了几杯水,每人递了一杯,又道,“目下我只摘了顶子,不是官了,还没有别的处分。天威不测,再加上有些小人恨得我牙痒痒的,后头的事谁料的定?葛达浑又是咱们的‘大司徒’,你们更犯不着得罪他。所以,你们谁也不要去看我。”说罢,仰起头将那杯水一吸而尽,因见众人都喝了,孙嘉淦将杯一掷,“当”地一声掼得稀碎——束了束腰间绛红腰带大步跨出了户部云贵司,在院中立定,突然仰天大笑道:“大丈夫上书北阙,拂袖南山,此亦人生一大快事!”说罢头也不回去了,西北风飕溜溜的,吹得他灰布棉袍前后摆撩起老高。
孙嘉淦在京城没有家眷,只在皇城西北隅贡院街一个小胡同里租了三间民宅。他的俸银每年仅八十两银子,因是低品京官,外官孝敬京官的“冰炭敬”银子没有他的份,平日自视清高,又从不为捐官同乡出具“印结”,一点多余的收项也没,连个佣人也雇不起,只好叫了家乡一个远房侄子——只十四五岁的孩子——同处一室,照料茶饭洗刷的事。现在既然罢了官,用不着摆“官体”,也图省钱,孙嘉淦索性步行回到下处。踅过胡同早见侄儿孙金贵已等在门首,见他回来,孙金贵远远便叫:“五叔,有客来拜!”孙嘉淦不禁一怔,这个时候来的哪门子客?一边快步走来,口中说道:“是哪位仁兄?”
“不是‘仁兄’,是‘贤弟’。”杨名时笑着挑帘出来,将手一让,请孙嘉淦进来,一边说道:“我等你有一顿饭时辰了,你再不回来,我还以为你又在户部出事了呢!”孙嘉淦勉强笑道:“你也忒小瞧我了,我是得了理才不肯让人的。葛达浑不先动手,我才懒得和他闹呢——你怎么下来得这么快?”杨名时笑嘻嘻的,十分轻松活跃,一边坐了炭火盆前,说道:“这都是例行公事,有多少话说的?隆科多问了几句地方上的事,就端茶送客了。倒是出来见了张衡臣(张廷玉),拉着手说了几句话,他还问你住在哪里,看样子皇上并不真的恼你。”
孙嘉淦用火筷子漫不经心地拨着炭,冷笑道:“你才不知道这些宰相呢,明儿杀你的头,今儿仍拉着你手嘘寒问暖——我不承他这份情。还有什么消息?”杨名时也冷静下来半晌一笑道:“别的我也没听说,明儿递牌子见了皇上我自有道理。哦,去陕西给年羹尧传旨的田文镜你认识不?”孙嘉淦抬头盯一眼杨名时,说道:“有过一面之交。他在户部跟着十三爷清理过官员积分公款的差使。姜宸英一个老名士,状元出身,因借二两公银,姓田的硬是把他写进参本,最是刻薄,分斤掰两的一个人,你问他做什么?”
“他传旨回程,和你一样,在太原和山西巡抚诺敏也大闹一场。”杨名时看着孙嘉淦笑道:“万岁传旨,叫田某暂不必回京,革去顶戴候旨——你这次总算有个伴儿,不是单丝孤掌了。”说着孙金贵掌上灯来,一边安置灯台,一边说道:“五叔,要不要打点酒来?”
“什么饭?”
“老样子,白米饭,腌萝卜丝儿。”
杨名时大笑起来,说道:“空相和尚请苏东坡吃‘皛’饭,苏东坡欣然前往,原来是白米白萝卜用白盐腌,巧煞了叫我也碰上。穷酸,走吧,一道儿出去,我请客!”孙嘉淦也觉得用这“皛”饭待客太过寒酸,杨名时富豪世宦之家,虽清,却不穷,遂也笑着起身道:“还有下半截呢,苏东坡请空相吃‘毳’饭,空相兴头赶来,却是饭也没(毛),菜也没(毛),酒也没(毛)。你可不能跟我来这一套!”
两人相跟而出,已是酉正时牌。冬日昼短,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胡同口外贡院街上从东到西,摆满了小吃担子,馄饨、水饺、烧卖油饼、水煎包子、锅盔……一盏盏羊角灯“气死风”布满沿街两行,连绵蜿蜒足有半里地长。街衢上熙熙攘攘人流穿行,热气腾腾的小吃摊上油烟白雾缭绕,散发出诱人的葱姜香味,夹着小贩们尖着嗓门,一个赛一个地高声叫卖声,主顾讨价还价声,煞是嘈杂。杨名时笑道:“上次我是白天来,很冷清的,没想到这里是夜市,竟这么热闹!”孙嘉淦似乎仍是心事重重,皱眉说道:“这还不是冲你来的?恩科快开了嘛,这里的店铺早就住满了外省孝廉——图的就是离贡院近——松韵兄,方才忘了问你,田文镜是革职待勘,还是留在山西听候部议?”杨名时站住了脚,诧异地问道:“这事关你什么疼痒?听说皇上派一个叫图什么的去太原,会同诺敏,查实库存无缺,再处分田文镜。”
“我倒不是和田文镜‘同病相怜’,此人有市侩气,我素来不同他交往。”孙嘉淦沉吟道,“但田文镜也有一条长处,很有心计,办事极认真,也不可一概抹倒……我是想,他一个小小四品京官,无缘无故怎么敢招惹诺敏这样炙手可热的封疆大吏?诺敏可不是等闲之辈啊!”杨名时怔了一下没有吱声,诺敏是何等样人,他当然十分清楚。原在安庆府任知府时,诺敏奉旨到金陵,曾经接待路过的诺敏,极随和的一个人,不知怎么去了山西,下车半年,竟将山西官员亏欠国库二百三十万两银子一举清毕;而且将原任官与现任官分别处理,既不饶过贪官污吏,又不累及现任无辜官员——这一份精明强干,这一份雷厉风行也实在叫人瞠目。但孙嘉淦问这个做什么呢?思量半晌,杨名时一笑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了,明儿见了皇上我相机行事吧!你如今自己的事还未必撕掳得开呢,国家事,且往后放放——急什么?皇上清明,迟早会水落石出;皇上不清明,说也没用。你可真算是身在江湖,心悬魏阙了!”一席话说得孙嘉淦也笑了,“可不是,我也糊涂了,以为自己还在户部呢,我们枵腹论政,真是笑话。走,吃饭去!”
两个人鼓起兴头,挨擦着人群又往前走了半箭之地,见一座酒肆高高矗立在街北,下头朱楹青阶一排儿六间门面,上头是歇山式顶子,出檐木廊临着街面,挂着四盏红纱西瓜灯,泥金黑匾上写着四个字:
伯伦不归
“刘伶到此要醉死。”杨名时笑道,“这老板好大口气,只这笔字风骨不俗,倒像是哪里见过似的。”孙嘉淦道:“这是去年才开张的,穷京官无力问津,我从没来过,只听说老板也姓刘,叫刘叔伦,倒难为他思量这名字。今儿跟了你这阔东儿,我可要大快朵颐了。”两个人一头说一头拾级上阶,里头跑堂的已经迎了出来,一手甩了一下毛巾搭在肩上,一手挑帘,唱歌似的高声吆喝:“来两位,里头请——要雅座?”
杨名时看时,楼下散坐着几十个人,三五成群,都是举人打扮,有的吆五喝六拇战正酣,有的醉眼迷离仰首望天出神,有的摇头晃脑吟诗作词,还有的吃醉了,强拉着别人听自己的八股时艺,乱哄哄的热闹不堪,他自己占着副主考的身份,更不便与应试举人攀话。看了看楼下用纱屏隔起的雅座,杨名时道:“我想清静,楼上有好地方儿么?”伙计打量一眼杨名时,见他穿一身酱色湖绸灰鼠棉袍,上面套一件玫瑰紫猞猁猴风毛坎肩,簇新的六合一统毡帽上打着绛红绒结,一望可知是个应试的贵介子弟。孙嘉淦其貌不扬,却也干净利索气度轩昂,略一迟疑,笑道:“爷台是头一回来吧?上去瞧瞧就知道了,新装的红松木雅座单间,大玻璃隔栅,走遍京华,咱们伯伦楼是头一份儿!”杨名时点头一笑和孙嘉淦拾级登楼上来,果见靠北一溜儿六间雅座,都是蛤色油漆一新,南边却是打通了的,看样子是专作包席堂会所用,桐油地板擦得锃明净光纤尘不染,西南角还设着一个大卷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墙上专供题写诗词的水牌旁边,还有一座当时民间极为罕见的镀金自鸣钟。杨名时见西边的雅座空着,一边推开玻璃栅门进去,笑道:“这里甚好!”
“小的怎么敢诓爷!”跑堂的随着进来擦桌抹椅赔笑道:“既然这地方入爷的法眼,回头多赏小的几个就有了!——请问爷,用什么酒菜?”
“菜随便,两个荤的两个素的。”杨名时适意地坐了,将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向椅后一甩,“不知你们有什么酒?”
“回爷的话,要什么酒有什么酒!”
杨名时见他如此吹牛,成心要难一难他,取出五两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放,说道:“我要——玉泉露春!”玉泉露春是用京西玉泉水所酿,因玉泉水专供大内使用,所以民间极其难得用来酿酒,不料话刚出口,伙计便答道:“有!不知爷的口味有多重?要单煞、双煞,还是三煞、四煞?”孙嘉淦也吃一惊,他是在户部为大内设筵,随部陪宴,才尝过一次四煞的玉泉露春。正要张口问,杨名时笑道:“玉泉酒虽好,是这几年才酿,太暴,有没有入贡的陈年茅台?”
“有。”伙计略一迟疑了一下,说道,“不瞒二位说,入贡的酒是从老公儿[2]
们那儿弄来的。货真是地道货,只您老明鉴,偷来的锣鼓打不得。爷不传言,就是体恤小的这份草料了。”杨名时心下吃惊,越发不知这家老板来头,看了一眼孙嘉淦,说道:“这个自然。打一斤半来吧!”
跑堂的退下去了,这种场合杨名时和孙嘉淦都不便说话,兀坐在雅室里呆呆出神,隔板房间壁七八个举人正在用酒筹行令,两个人倒渐渐听住了。
“轮到在下抽了,”一个人说道:“孔圣人在天之灵保佑,抽一支好的,每人罚你们一杯!”说着便听掣签声,那人抽出签来,念道:
我悄悄问你,你便低声应。
“耳语者各一杯!”那人嚷道:“方才沈起元唐继祖两位仁兄交头接耳,大家都瞧见了的。马维伦,老兄给他们斟上!”
接着便听淅淅沥沥的倒酒声,大约是马维伦,一边倒酒一边说:“给你们满上!”一个声音道:“我和继祖量最浅,别倒了!你看,都撒出来了!”唐继祖笑道:“有一还必有一报,我来抽一支!”说着提手掣签,大声念道:
影儿似不离身——同伴来者饮!
众人立时大哗,倒酒声、啜吸声、笑声不绝于耳,原来这些人都是同时来的,因此每人都饮一大杯。孙嘉淦见菜酒上来,却是一盘凉拌海蜇、一盘青芹石花,还有两个荤的却是宫爆鹿肚和黄焖辣鸡,遂用箸点着菜道:“就我们两个,热闹不起来,只好享享口福了。”杨名时微笑道:“隔壁行得确是雅令,用的是《西厢》集句——我们酌酒听令,不亦乐乎?”说罢举杯一饮,说道:“果然是陈年贡的老茅台!这家店铺真不含糊!”正说着,隔壁又传来哄笑声,原来有人抽的签儿是“先吓破胆——惧内者饮”,一群人都纷纷替自家辩护,怎样道学,怎样不怕老婆,吵嚷半日,公推一个叫余甸的强灌了。余甸大约不善饮,呵着酒气抽了一根签,舌头打着结读道:
对别人花言巧语,背地里泪眼愁眉。
“——怕人说自家惧内者饮!好!真真好签——方才你们都表白不怕老婆,请君入瓮!”
于是众人又复哄堂大笑,各自饮了。却听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道:“凤箫象板,锦瑟鸾笙——善丝竹者饮……倒霉!”只听“咣”地一声那人将酒筹撂在一边,便听桌椅一片乱响,几个人过来,七嘴八舌说道:“论起诗词曲赋,谁能比得起你刘墨林?喝!不要看他乔装,提耳灌酒!”
“罢罢,我实在不能了,各位贤弟饶命!”刘墨林讨饶道:“我说个笑话给大家解酒可好?”众人大约也知道他量浅,便住了手。孙嘉淦和杨名时酌了酒,侧耳听刘墨林道:“我中举人,房师是浙江通政使李卫大人。赴过鹿鸣筵我去拜谒他,他正在吃茶。我们师生正说话,他困倦上来,叫人取鼻烟壶来。
“那个长随听了,迟疑半晌才答应着出去,过了半晌,怀里揣着个鼓鼓囊囊的物件来了。
“李大人那脾气天下通都晓得的,最是暴躁的,见他来得迟,就骂‘你这狗日的,怎么就去了这么大工夫?’
“‘回方伯爷的话,’那奴才苦着脸道:‘早就拿来了,只这物件当着客人怎么用呢?’说着双手从怀里捧了出来。我当时笑得岔了气——原来这狗才以为李大人要‘便壶’,竟揣着个夜壶来了!”
隔壁立时一片鼓掌大笑,杨名时素来矜持,只莞尔一笑,孙嘉淦禁不住“扑”地一口酒全喷在地下。却听那群人吵嚷道:“不好不好!我们吃酒,他说便壶撒尿,着了他骂了!罚他另换一个!”
“嗯……”刘墨林沉吟片刻,说道,“我今儿街上走,被一个绺贼抓走了帽子,以这为题,套《黄鹤楼》作一首诗,为诸仁兄佐酒,如何?”说罢,怪腔怪调吟道:
昔人已偷帽儿去,此地空余戴帽头。
帽儿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空悠悠。
诗未吟完,众人已笑倒了。杨名时也掌不住扶着椅背前仰后合,孙嘉淦揉着肚子,笑得眼中噙着泪花。半晌,回过神来,杨名时笑着对孙嘉淦道:“我就是要请你出来,排排心中郁结之气。怎么样,不虚此行吧?来,再饮两杯!”说话间,一个中年男子推开玻璃栅门进来,穿一身红绸棉袍,套着黑缎子马褂,脚下千层底布鞋,头上戴着黑缎瓜皮帽,白净面皮上微有几颗麻子,鼻下两绺浓浓的八字髭须,手里举着一张太极八卦图,斯斯文文举手一揖道:“二位先生是应试的吧?可要相一面?”
“不要不要!”孙嘉淦正听得兴头,摆手说道:“你到别处去吧!”
那人格格一笑,说道:“到这楼上吃酒的客人,哪个没有经在下算过?你们既吃入贡酒,难道不要考个贡生?我送功名给二位足下呀!”
“敢问贵姓,台甫?”杨名时心中一动,问道:“这恩科是朝廷抡才大典,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怎么就敢夸海口‘送功名’?”那人一哂,说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我若没有实学,焉敢在这个地方卖弄?我的姓名足下不必问,这无关紧要,但足下要取功名,经我一相,十拿九稳!”杨名时一笑,从袖中取出二钱重一个银角子,正色道:“请吧!”
那人看了,突然拊掌而笑:“你们是头一次入闱吧?二钱银要买两个贡生?不才一把铁算盘算尽天下才士,从来没碰到过这么结实的铁公鸡!”孙嘉淦却知道:专有一等江湖术士,开恩科前以算命卜相作幌子,指着京师官场纷乱繁杂的头绪,出卖考题诈财,因急着还想听那边有什么新笑话,便道:“指山卖柴,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到别处诓人去吧!”那人也不分辩,回身便走,喟叹一声道:“痴!痴!不知此地是何处啊!”
“慢着!”杨名时突然道:“你是卖考题的?我买!多少银子?”
“七十两!”那人看了看孙嘉淦,“你们是两个人,本该卖一百两。我说的是实价,童叟无欺!”正说着,那酒保端着个瓷盘子进来,盘子里没有菜,端正地放着两份大红帖子,只看了那人一眼,不言声退了下去。那人笑道:“这就是考题。若出的题不符,凭帖子到这店取回原银。至于考上考不上,可就是方才先生讲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
杨名时是副主考,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皇帝出什么考题,原来不过是好奇,见此人卖考题卖得如此笃定,而且居然有这么大产业做保,心下愈觉诧异。他点了点头,从靴页子里抽出几张银票,拣了一张就案推给那人,说道:“若没有这铺子作保,我岂肯信你?这是一百两龙头银票,果真考得就是这题,我还有‘赏’!”说罢取过题帖子,拈了一份递给孙嘉淦,打开看时,上面端正写着:
利者,义之和也
日月得天而能久照
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
下头端楷小书“伯伦举酒恭祝京报连登黄甲”。孙嘉淦不禁问道:“这都是《易经》上的,难道出三道题不成?”那人卷起幌子,笑道:“客人明鉴,三场考试各取其一嘛!我这也是揣摩出来的,难道只出一题?次序我不敢保,我也怕顺天府的人来拿我呀!”
“好,就是这样!”杨名时收起帖子,立起身来对孙嘉淦道:“好晚的了,咱们也该去了。”于是二人前后出店,孙嘉淦直送杨名时出了贡院街口,看着他上轿远去,才蹒跚着回到自己宅里。不料刚进屋里便大吃一惊:内阁大学士、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汉臣首辅张廷玉竟在自己房中啜茶坐等!孙嘉淦酒也醒了一半,愕然说道:
“张中堂,是来拿卑职的么?”
[1]
三大殿与乾清门之间的广场,俗谓之“天街”。
[2]
老公:即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