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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文镜四月二十三日接到吏部部文,当即打点行装准备去四川上任。他是老京官了,尽自平素孤芳自赏不与凡人搭话,没几个朋友,但熟人却极多。这次山西之行,田文镜一举扳倒“天下第一抚臣”诺敏,已是名噪天下,内廷早已风传,田文镜早晚是大用的人。因此,赶热灶窝儿的人也尽有。六部司官,还有原来工部的同僚,上司属僚,不是朋友也来攀交情,不是亲的也来认亲,荐师爷的、送长随的、赠盘缠的围破了门。田文镜面情上不能不应付,心里却想:“你们早做什么去了?狗眼睛!”因此请筵不赴,师爷长随不要,银钱更是不接,见客满口圣人语录皇恩浩荡的话头,谈话一席便端茶送客,来访的人无不兴兴而来讪讪而去,本来人缘儿就不好,越发弄得人人憎嫌,无不说他“小人得志”。
此刻,刚刚送走来“饯行”的几个同僚,田文镜坐在已经捆扎好的行李上,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出神,盘算着路上的日程。正思量着,见家人祝希贵带着一个女子进来,田文镜近视,直到二人进了屋子,才看清是乔引娣——与诺敏同时解京勘问的“人证”。田文镜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眉,换了笑脸,说道:“是引娣嘛!这一番辛苦,难为了你。坐,坐吧!”
“田大人,”引娣扶膝福了两福,斜签着身子坐了对面一个箱子上,说道:“听人说您明日就动身了,我来看看……”田文镜这才仔细打量一眼引娣。因见引娣穿着月白夹褂、里头套着玄色绣边点花裙子,料是无钱换衣,便笑道:“天已经热了,这春装受不了。你虽在狱神庙,离着我这里并不远,有难处怎么不来见我?”引娣一敛衽回道:“大理寺把我的钱都发还了我,我并不穷。前几日不小心着了风,身上发热,穿得厚了些。我知道四爷是穷官,并不为打秋风。听见你走,相与一场,特来辞行的……”
她淡淡几句话,说中了田文镜心思,田文镜不禁脸一红,忙岔开话题道:“你如今怎么打算呢?不要把我看得那么小人,再穷,也还比你强些儿。什么时候回山西,有难处尽管说。”乔引娣听了没吱声,搓弄着衣带低头思量,半晌才道:“我正是拿不准主意呢!按说我该回山西,老子娘这么长时间不见,不知家里怎么样。可昨个儿十四爷打发人去狱神庙,问我愿不愿到王府里去侍候福晋。十四爷是我救命恩人,可又牵挂家里,所以想见您讨个主意。”
“我看你回山西去为好。”田文镜舒了一口气,毫不迟疑地说道:“守着自己的家,自己的地,吃一碗安生饭比什么都强。”因见引娣点头,田文镜又道:“别看十四爷贵为王爷,外面儿上瞧金尊玉贵好不势派,其实……你是个女流,我也不瞒你,他那府里不是安全善地……”他替引娣着想,琢磨着词儿怎么把话挑明,忽然打住了,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引娣仿佛不认识似的盯着田文镜。显然,她绝没料到,自己敬重钦佩的“大清官”田文镜还有这副心地。略一思量,淡淡说道:“没什么,心里突然有些不好过……我是个女人,不懂您说的那些个话。如今我已想定,我还是留十四爷府。田大人,您前程远大,多多保重。我这就辞了……”说罢便起身。田文镜突然觉得自己失言,忙笑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你原是好人家女儿,搅到官司里来已经不妥,京师人色又杂,世情冷暖反复,你孤身一人飘零在这里,不如回去团聚。”但无论他怎样“好心”解释,乔引娣却再听不进了。她恭恭敬敬向田文镜又福了两福,默默出门坐着二人抬小暖轿一径去了。
田文镜蓦地一阵脸红,望着引娣的背影,粗重地喘了一口气。他倒不是怕引娣见允抖落这些言语,而是觉得自己人格情操上低了这女子一等。“让一个女人小看了去!”田文镜思量着,见祝希贵还呆站着,便没好气地斥道:“你卖的什么呆?还不赶紧做饭?”
“多做四个人的!”
外边忽然有人大声说道,随着话音,李卫带着邬思道、凤姑和兰草儿一齐上了堂房台阶。李卫一身短打扮,白夏布对襟衫,换裆青布裤子,一双踢死牛鞋,后头架着拐杖的邬思道则是青缎褂套着酱色江绸袍,身边跟着珠围翠绕两个女人,活像主仆四人前来拜客。
“是李大人,哦……还有邬先生!”田文镜忙起身迎了两步,双手一揖笑道:“什么风吹得你们来?你们原来认识的?邬先生,还有……两位夫人,都请坐。只是太简慢了,粗重家具都卖了,委屈就坐行李上吧……希贵,备饭!”
李卫摇着一把破芭蕉扇,一屁股坐了田文镜身边,见邬思道几个人都坐了,便笑嘻嘻道:“田兄出了名的铁公鸡,能备出甚的好饭?别看我叫花子出身,养移体居易气,如今就不耐烦你的白菜豆腐——”说着从腰里取出十两一个小京锭随手扔给祝希贵,“去!弄一桌席面来!”田文镜忙笑道:“大人,这是哪里……”“算了吧,”李卫嬉笑着用扇子拍拍田文镜肩头,“老兄好生坐着,在下还有喜讯告诉你,还有一事相求呢!”
“那只好反主为宾了。”田文镜原本手头拮据,也乐得如此,笑着坐了,说道:“承蒙圣恩高厚,田文镜败中求胜死里逃生,又获升迁,已是望外之福,还有的什么‘喜讯’?李大人身寄两江方伯重任,简在帝心的能臣,又有何事求我这个小知府?”李卫笑道:“天下岂有不求人的人?黄宗羲当年誓不作官,圣祖爷绳捆索绑把他弄到北京,坚卧古寺不肯奉诏,风骨不比你我硬挺?可他为嘛还要给刑部尚书王士禛画画儿写诗?求平安!其实呢,我求这事你已答应了的。这位邬先生是江南名士,又是我的老师,原荐他在诺敏处混饭,如今饭碗没了,听说你们早有成约,我再荐你这里,一年五千两银子叫邬先生吃口饱饭,可成?”田文镜略一怔,笑道:“我们确实有约的,不过是三千两嘛!”
李卫仰天哈哈大笑,说道:“忒煞地小家子气!你放了道台了,知道么?”田文镜诧异地道:“哪有这样的事?知府的票拟昨日才领的……”李卫弯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札子,信手甩给田文镜,用手点着说道:“票拟抵不了圣拟!吏部今晨接到张相指令,奉旨田文镜改授河南布政使副使,开封、归德、陈州三府道员实缺即补!这一回真正是‘包龙图打坐开封府’了,你说是喜不是喜?你就是不刮地皮,一年也有三四万收项,拿五千银子养活个残疾师爷,有屁的打紧?”
“田大人,”邬思道坐在一旁一直没言声,见田文镜蒙了似的捧着札子发愣,一笑说道,“你不要错会了意,以为邬思道不知廉耻,诺敏倒了又来投你。其实诺敏怎样倒的?并非你我扳倒了他,是他自己扳倒了自己!我这个人一生造过甚多,闯祸也不少。实不相瞒,当年我曾率五百江南举人砸过贡院!只是残躯将老、日暮途穷,已不堪为朝廷庙堂之臣,仅留寸心仿佛老骥,愿意佐你为一代名臣。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你若是庸人,我也断不肯瘸着腿千里迢迢来奔。但事在两厢情愿,我并不指定非投你幕下不可。如不能收容,李卫再荐我别处去,也未为不可。”
“啊,啊?”田文镜此时才从梦幻似的忡怔中清醒过来,忙改容笑道:“先生说哪里话?季布一诺千金,文镜也是丈夫!这些日子不知多少人来荐师爷幕僚的,我一概都辞了,专候着先生同赴任,早晚好请教呢!”说话间早见祝希贵带着几个伙计抬着一个大方桌,提着酒食盒子,一道道冷荤热盘布上席面,田文镜向李卫举手一揖,说道:“扰了李大人了!邬先生,还有……二位夫人,请,请!”
李卫心中有事不敢豪饮,略略吃了几杯酒便辞了出去,回到下处忙忙换了朝服,便乘四人绿呢官轿径至西华门递牌子请见。半晌,才见养心殿太监高无庸过来传旨养心殿觐见。李卫一边跟着进来,小声问道:“万岁爷这会子做什么?”“回爷的话,”高无庸看看左右,悄声道,“太后老佛爷凤体欠安,万岁爷用过早膳就过去侍候了。今个儿原有旨不见百官。就是李爷,您也得等一会儿万岁爷才得下来的……”李卫点点头,微笑道:“这也用得着你蛇蛇蝎蝎鬼鬼祟祟的?太后也不是病了一天……”说着便随高无庸进了养心殿。
“请李爷跪这儿等候。”高无庸指着御座西南说道,“主子今儿个请了个和尚,说是五华山的空灵大师——来给太后祛邪呢!”李卫问道:“不是听说去青海请活佛么?”高无庸道:“西边正打仗,两国交兵的事,皇上怕请神请了鬼来。空灵大师是密宗真传,镇妖祛鬼连江西龙虎山张真人都不是对手!听说能把死人咒活,活人咒死!六部好些有头脸的官儿,喜欢参禅的都奉旨在钟粹宫后头小佛堂陪坐,三鼎甲也都奉旨进来,说要考核这和尚本事。李爷,万岁吩咐过,这是家务不是国事,不许声张,爷知道就成了,别往外说。”李卫笑着跪了道:“知道了,你才跟主子几天?——这块砖头别是磕不响头的吧?”
“爷这话……”
“别跟我玩这花花套儿。”李卫冷笑道,“你们老公们那些个把戏只好哄外头那些晕头鸭子官儿!以为我不知道?这地下的金砖你们都敲遍了。给你塞钱的,就跪到有空声儿的砖头前,没有打发你的,就带到地底下填实了的砖头跟前,头磕烂了也不听个响儿——以为我不知道?”
高无庸给他说破了机关,讪讪一笑说道:“奴才说句放肆的话儿,爷俗名儿‘鬼难缠’,真真名不虚传!给我十个胆也不敢糊弄爷——不信爷就试着磕两下,准保咚咚山响!”说着挑帘出来,恰见雍正刚进垂花门,忙侧身垂身道:“主子爷,李卫已经进来,在正殿候着呢!”
“起来一边站着吧。”雍正进殿坐下,他的神情多少有点憔悴,要了茶啜着,说道:“去过田文镜那儿了?”李卫起身又打了个千儿方回道:“奴才刚送邬先生去了。邬先生原先不大乐意跟他,说怕和田某不投缘。奴才好歹劝他试试才应允了。田文镜没说的,席面上说了好些感恩的话,再不想主子这么器重他,又说自己生性严厉,怕和督抚相与不来。他原想试着官绅一体纳粮,看看一个府一年能给朝廷多大收项,一下子分三个府,怕顾不来,辜负了主子的恩。”
原来有清沿明旧制,凡儒户和宦户援例不支丁差不完皇粮。凡有地半二顷者都属地主,夤缘官府结交权贵,也就与绅衿一样享有特权。这是几百年的老规矩,一旦废除缙绅们不但伤财而且伤体面,熙朝名臣陆陇其曾试着“官绅支差纳粮”几乎落到发配新疆的下场。田文镜为报君恩,增加国课岁入,居然敢冒天下大不韪再试一次,这份忠心雍正不能不动心了。雍正寻思良久,叹道:“有这份心怕不是好的?可这得罪的不是一个两个人,是所有豪门地主啊……”他蹙着眉头沉吟着,许久才下了决心,咬着牙道:“朕早有志办这事了,官绅不纳粮,多少奸民有机可乘,把土地都划到他们名下,本来朝廷应得的都落了他们腰里,有些混账人还乘机黑心兼并地土——嗯,就是这么着,叫他作。能成功朕就下诏各地照行!你明儿送送他,就说朕的话,断不叫他落了没下场!”说罢目视李卫不语。李卫略一想,赔笑道:“奴才原也想在两江试试‘丁亩合一’,把丁银摊进地土税里,布政使就是管这个的。后来想,两江是朝廷财源,如今年羹尧又在打仗,不能把地方弄乱。就是田文镜这法子,依奴才见识也得稍消停一下,等西边战事毕了再做。就如两江地面,亏空着朝廷四五百万银子,能着挤弄着归了库,才敢想下一步呢!奴才这就要回省,请主子训,这么着可成?”雍正目光一闪,笑道:“就是这么着。真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能审量大局从小局着手,着实难为你!两江朝廷财赋根本重地,不能乱。你既这么出息,朕自然还有成全你的恩旨。不过你不读书,全仗着那点鬼聪明,治国安民不够使的。听说你爱使性子骂人,怄起气没上没下,可是有的?”
“回主子爷,”李卫一躬说道,“奴才是皇上在人市上买的,看着奴才长大,调理着奴才成人的。奴才这点子牛黄狗宝还能瞒过主子?就这点子本事也是跟主子练出来的把式。主子说奴才粗鲁、任性儿使气骂人都是有的,奴才得好生再读几本子书,如今已经能念‘千家诗’了!说奴才没上下不知是哪个混账行子的话?告诉主子一句话,奴才见有些人不敬主子,他没了这‘大上下’,奴才才不跟他讲‘小上下’呢!就如上回议事闲聊,湖州道胡期恒说主子‘酒量大’,主子自想想,这不是他娘的放屁么?奴才当时上去拍拍他肚子,说‘你这才是酒桶呢’!”
雍正除了年节、祭祀、大宴群臣,平素滴酒不饮,没想到底下还有这些议论,不禁变了脸色,旋又平和下来,一哂说道:“你骂得对!不过这个胡期恒,也是年羹尧荐的人呐,怎么在下头这么没规矩?——你还听见有人说什么?”“别的倒也没听什么,”李卫搔搔耳根说道:“昨儿去了一趟工部,见几个郎官说闲话,说田文镜走了时运,狗眼长到脑门子上,哦——还有,说万岁爷新选这个探花是个风流贼,大白天在客栈里搞女人叫人按住了屁股——这些人我都不识得,见我去了他们一哄就散了。”雍正顿时一怔,说田文镜短长算是人之常情,刘墨林是自己亲自从落卷里拔上来的,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人!雍正思量着,心里越发不自在,起身道:“就这样,你回南去吧。朕这几日乏,太后也欠安,就不见你了——回去好生办差,多给朕写折子,回头还有旨意给你。哦,你女人翠儿上次给朕和你主子娘娘做的鞋很合脚,叫她用心再做两双。她糟的酒枣也好,老佛爷说克化得动,也进两坛子来。”雍正说一句,李卫答应一声,末了竟落下泪来,忙又拭去。雍正诧异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奴才想起早年的事了。”李卫咽着声儿答道,“又想着明儿送走田文镜,奴才也坐船回金陵,不知多早晚才得再见主子……唉!坎儿要能活到今日该有多好!”
雍正心中陡地一沉,迅速看了李卫一眼又垂下了眼睑。坎儿是和李卫自小一处长大的光屁股朋友,当年雍正到扬州督办粮食,在人市上买下的奴才,若论起心思灵动聪敏才智其实还在李卫之上。李卫因和丫头翠儿相好,犯了家法,被发落出去做官,坎儿一直留在雍亲王府书房帮办雍正的机密事务,因为知道的东西太多,雍正在登极前夜“忍痛割爱”处置了他。这是件永远拿不到桌面上的事,以至于雍正每当想到那张迷迷糊糊似醒似睡的面孔,都觉得梦魂不安。听李卫说起坎儿,雍正垂头默思片刻,叹道:“坎儿是太聪明,招了造化的忌,短命夭亡……也实在可惜了的。雍王府奴才上千,真得用的并没有几个,他要不病死,如今位分功名也不在你下。唉……这都是命!”说罢仿佛不胜感慨,起身踱了两步,声音带着凄楚吩咐道:“不要提这些事了,朕听着难过——你跪安,回去安心办差吧。”
“扎!”李卫忙答应一声。对坎儿的暴死,他也曾闪出过可怕的念头,但他不敢沿着这个思路去深思,也不愿把这念头和面前曾把自己从苦海中救拔出来的恩人联系在一起,宁可想着坎儿“福命不济”暴病而卒才能心安些。因此李卫也不愿再说坎儿的事,一头答应,叩首辞行,那下头金砖果然磕得咚咚山响。
待李卫离去,雍正立刻启驾钟粹宫小佛堂。这个空灵大和尚入京已经十几天,允祉、允祐、允祥、允禩几个王府都去过了,京师都轰动说是罗汉转世。在江西曾由胡期恒亲自试过,确能呼风唤雨,允祐的老寒腿前些日子发作,疼得起不来床,经他一看,当场诵经,用手一抚便豁然病愈。因此四王联名密陈,可以由他给太后治病延年。雍正自号“圆明居士”,早已皈依释教,他的替身和尚文觉也是一代大师。但是,闲常时分和懂得佛家经义的臣子谈谈禅、对一对机锋语是一回事,在朝廷庙堂宫阙重地祈福禳灾又是一回事。弄得不好不但眼前难免流言蜚语,史笔里加一句“雍正信佛”还要遭后世无穷讥议!因此这次请空灵进宫祈禳三日,他一直没露面,由着文觉和尚接待。刚才去慈宁宫,见太后病体略有好转,他又忍不住想见识一下这个空灵,到底是个真佛,还是江湖骗子?想着,乘舆已在钟粹宫外停住,雍正不言声下轿,摆手命太监们不要传报,径自背着手踱进来,却见马齐提着袍角从小佛堂门口出来,便问:“这会子哪去?”
“臣回上书房。”马齐脸色很难看,一边叩头,说道,“求主子鉴谅,臣是孔子门生,不想看秃驴们斗法!”雍正用眼张望了一下里边,大约几十个人的样子,又看看脸色涨红的马齐,不禁扑哧一笑:“你是生秃驴们的气呢,还是和朕怄气?朕知道你不信这个,可也没勉强你信嘛!张廷玉不是孔子门生?哦,孙嘉淦还有状元、榜眼、探花不也在里头?也不辱没了他们,偏你就不能忍?就是游戏,姑妄观之无妨。”马齐喘了一口粗气:“万岁若是游戏,臣无话可言。不过臣确实有比这要紧的事,方苞先生在畅春园主子的书房,说臣前年给先帝的一份折子,说由各地府县建义仓的,寻不到原件,请臣过去详谈。山东赈灾还缺五万银子,得叫户部赶紧发出去。主子一定叫看这个,臣自然遵旨,不过说心里话,和看把戏差不多。”
雍正被他这些不软不硬的话顶得一怔,想想又不能驳回,半晌才笑道:“牛不喝水强按头,各随自己心罢了,朕还勉强你?你既有正经差事,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说罢便进了小佛堂天井院。
这里的官员大大小小约三四十个,都是各部院中平素参禅拜佛的信民。大约刚才是文觉与空灵在切磋佛理,官员们鹄立耸听,一个个面带肃色,竟没有看见雍正进来。雍正见佛堂执事太监忙着给两个大师敬茶,料是讲经已毕,正要上去见面,却听官员中一个人呵呵大笑:“我还以为二位大和尚有什么真才实学,头竖得葱笔价听了半晌,原来不过尔尔!要是这就是悟道,我学生二十年前就可为二位和尚的师傅!”
因为人静,他连说带笑,满脸讥讽之色,格外引人注目,连坐在首位主席上的张廷玉也转过脸来。雍正从人头缝中看时,正是那个行止放浪不检点的新科探花刘墨林,不禁皱了皱眉,却听盘膝打坐在菩提树下的空灵朗声说道:“居士,我认得你。姓名不知,文星高照,乃是今科探花!老衲眼目可差?”雍正这才定睛细看,空灵干筋黑瘦,面色如铁,土黄衲子外披着件大红袈裟,半苍的扫帚眉下深凹的眼睛炯炯生光,合着掌款款而言:“居士有何见教?”
“学生这探花乃当今天子御笔亲点。”刘墨林挑着眉头嬉笑道:“御花园簪过花,琼林院吃过酒,长安街夸过官,北京城论千论万的人都认得,大和尚你也认得,何足为奇?只学生方才听你那些字法妙语,上不见天花乱坠,下不见顽石点头,怎么就称得起三乘真昧?多少有点腹诽而已,不敢称‘见教’!”
空灵和尚听了半晌不语,闭目沉思良久方道:“居士是富贵中人,不是我清净门生。三乘真昧与君无缘!”
“我学生读书万卷,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不览之,天球河图金人玉佛无不详之,怎见得与三乘真昧无缘?”
众人谁也想不到这个新科探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和尚叫上了阵,不禁都怔住了。挤在翰林侍讲里的徐骏巴不得和尚动了无名火,当场咒死这个怪书生,略向前凑凑,瞪大了眼瞧。坐在上首的张廷玉见刘墨林横中杀出,又想让他出头搅一搅,又怕搅乱了道场惹雍正生气,正想喝退刘墨林,一眼瞥见雍正也在挤着看,便住了口,但这一来,他再也不便坐下了,因假作疏散起身来踱至阶下观望。空灵见有人挑战,看了看上座的文觉,似乎想问该怎么办,文觉和尚双手合掌,脸上毫无表情,说道:“探花居士,你可知‘欲参三乘,先断六根’?”
“六根不过就是眼耳鼻舌身意罢了。”刘墨林却不知文觉是雍正替身,一哂说道,“这六样东西学生没有了,还留得一根辫子。和尚剃了光头,断了六根,学生竟形容不出是什么了?”
和尚剃得光溜溜的头,再去掉“眼耳鼻舌身意”确实不成模样,众人思量着,已是一片窃笑。文觉自为皇帝替身僧,上至宰辅下至百僚见了他无不控背躬身敬礼有加,空灵又是他专程到五华山请来的,这个小小新科进士竟敢当众揶揄,他脸上就有些下不来,因笑谓空灵道:“大师,你密宗不善禅语,我和尚来请教一下刘墨林居士!”
“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孙行者诸天神仙并七十二洞魔王!”刘墨林向众人作个怪脸,合十盘膝坐下,“请大和尚下场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