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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早起来,洗脸梳头,换了件衣服。叫楚龙吟起床,打洗脸水,收拾床铺,一切妥当,时间正好。
开门出来,见楚凤箫也刚跨出房门,哥儿俩便一同往前厅用餐。楚凤箫喝了两口粥,抬头看了我一眼,道:“你去吃饭吧,总归这家伙还没懒到让人喂饭的地步。”
楚龙吟哧笑了一声,道:“几时我的长随成了你的?”
楚凤箫挑挑眉:“昨儿谁说的来着——‘你的不就是我的’?!”
“谁说的这狗屁不通的话?!”楚龙吟完全赖掉,一手捏着豆包坏笑,“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亲兄弟明算账。”
“那好,赔我那件新袍子来。”楚凤箫伸出手去。
“小天儿,不必在后头戳着了,吃完饭再过来。”楚龙吟扭头冲着我笑容可掬地道。
楚凤箫翻了翻白眼,懒得再理他,收回手去扎头吃饭。
我从前厅出来前往伙房,才跨进门去,便听见一名厨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哟,咱们情儿爷来了!您老来得瞧,这粥啊早就给您备下了,如今都放得凉了,这不,才刚给您热了一遍,赶紧着,趁热吃了罢!”
我看了看这说话之人,却见其它几名厨子同他一样,都目光不善地望着我,便淡淡道了声:“多谢,让几位大哥费心了。”
那说话的厨子冷笑着道:“费心嘛倒谈不上,只是情儿爷你好像还不大明白咱们楚府的规矩——咱们这些做下人的早饭一向须比主子用得早,否则主子用餐你也用餐,那谁来伺候主子?我们这些不在主子身边儿伺候的人倒没什么所谓,只是情儿爷你,日常随在主子左右,若不早些用饭,饿着了身子再连带着不能尽心伺候主子,那可就是我们的不是了!所以啊,麻烦情儿爷你今后早些来用饭可好?也省得教我们这些粗人惦记您老的身体!”
这规矩我原是不知的,雄伯并没有特别交待过我,他以为我一直做奴仆应当明白这些规矩,也就难怪这伙厨子对我没好气——刚来府里没几天就这么晚才来吃饭,还得让他们给我留着,难免有托大的嫌疑。
这误会不好解释,索性也不多说,只鞠了一躬,道:“小弟新来的,不懂府中规矩,让几位大哥受累了,从今后定当注意,望大哥们海涵。”
“罢了,我们可当不起。”另一个厨子冷声道,“您老是少爷身边儿的长随,我们可不敢跟您老抱怨什么,免得他日少爷怪罪下来,我们这养家的活儿可就没了!您老快吃去罢,我们也要干活了!”
他这话的意思是在提醒我,不许把今日这口角之事捅到楚龙吟的耳朵里去。
不再多说,端起灶台上的我的粥碗,拿了个馍馍和一小碟咸菜,我来到院子里花坛的石围子上坐下吃饭。
想起楚凤箫昨晚同我讲过的他的那位长随的事,不由无奈一笑:楚凤箫原本是好意,可他毕竟是个少爷,永远不会了解下人们的心思。这就是为什么他那长随宁可忍辱偷生也不敢把自己受其他下人欺负的事告诉给他的原因,这就像那一世上学时候的班集体,同学之间的矛盾只能私下里解决,如果有人将这些事去报告了老师,多半会受到全班人的鄙视的——报告老师,这是学生们最为忌讳的事。
同样,在与楚府相同的任何一座府里,下人圈子也是一个集体,有矛盾只能私下解决,若要当真捅到了主子的面前,只怕从此后便再难在这府里立住脚了,轻则被孤立,重则或许将收到更猛烈的报复。
何况这些下人不是小学生,人性的各种阴暗面都在此尽览无余:嫉贤妒能,搬弄事非,落井下石,迎高踩低,伺机上位……谁受宠谁就遭人眼红,谁位高谁就是众矢之的。而很不幸的,此时的我就正处于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位置,不知不觉间就成了楚府下人们的头号公敌。
摇摇头自哂地笑笑:当好一个下人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拈起勺子舀了勺粥,正要往嘴里送,忽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今儿的粥熬得很稠,这在下人们用的饭来说实在是规格高了些,且见粥中米粒形状细长,竟好像是江米一类的较普通大米略贵的材料,不由更是疑惑。忍不住用勺在粥碗里搅了一搅,却蓦地发现——发现这碗里——那形状细长的米粒状物并非都是江米,而是——而是蛆虫!
失手把碗掉在地上,一偏身子干呕起来,直呕到胃部抽搐,胆汁尽出。
小人难防——这就是小人难防!难怪他们要提醒我不许到楚龙吟的面前去告状,原来真正的杀招在这儿等着我呢。
用井水漱了漱口,我调息了一阵气血,然后弯腰把碗捡起,幸好碗是掉在了花坛的泥土地上,没有摔碎。好歹用水把碗冲洗了一下,稳定了情绪,重新回到伙房,将碗递还给刚才冷言冷语的那位厨子。
那厨子看了看碗又看了看我,见从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便试探地道:“情儿爷可吃饱了?”
我笑着拱手,攥紧拳头:“大哥叫我小钟就是了,这玩笑的称谓可是会折煞小弟的!小弟吃饱了,多谢大哥关心。”
这厨子愈发疑惑,道:“真吃饱了?好……好不好吃?”
“嗯!”我笑得真诚无邪,“好吃得很,比此前小弟所在的那府上的厨子做得好吃多了!大哥这手艺真是好,得机会了小弟一定得在大少爷面前提提大哥才是,说不定大少爷一高兴,让大哥在这伙房里当个副总管什么的,小弟日后也能沾个光,跟大哥这儿混几口好饭吃。”
厨子这下子忐忑了,一时拿捏不准我这话究竟是正讲还是反讲,正踟蹰着,听得那厢有人冷哼了一声,偏头看去,见似乎是那位伙房主管,听了我这话心里头不高兴起来。
便也没再多说,拱手告辞,离了伙房。
对付小人的方法有很多,以牙还牙不见得适用,且很可能将矛盾更加激化。利用小人的弱点反制其身效果才更佳,譬如,小人们多半面和心不和,再譬如,小人们最爱权贪财,一但手中有了一丁点儿的权,他们是绝不容许别人来觊觎其侧的。
我虽然不会主动害人,但我也不是什么圣母,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只不过我的反击不显山不露水罢了。
回到前厅时,楚家兄弟的早饭已经进入尾声,楚凤箫冲我挑了挑眉,大约是在纳闷儿我怎么吃得这么快,我也只冲他眨了眨眼,没有多做表示。这个男人虽然聪颖,有时也有些坏,但归根究底他其实还是很纯善的,既然他一直想为下人们做些什么以弥补对那位长随的亏欠,那不妨就让他继续这么欣慰下去吧,有时示人以事实反不如示人以假象来得好,让人能够感到快乐才重要,不是么?
由于今儿个上午没有案子要审,楚龙吟和楚凤箫便在前宅的书房里批公文、办公务。于家的那位公子于明志果然一早跑到衙门来领职,楚龙吟也痛痛快快地给了他个银粮督办的官儿做,募捐令亦下了,着人四处去贴告示,那颗于员外“孝敬”的夜明珠,楚凤箫也着人去无诗楼拍卖掉了。
见这两个男人一上午都忙得伏在案前没空抬头,我便抓了个空当回了趟内宅,把楚龙吟所有的衣服都送去了洗衣房重新浆洗,然后把他的被褥枕套也全都换过——那家伙好一段日子身边没人伺候,只怕他自己根本顾不上更换。
从楚龙吟的房间出来又去了楚凤箫的房间。听他说他的长随这几天请假回家探亲去了,恐怕也是没时间打理自己,不如顺便看看他这里有什么需要收拾的。推门进房,见窗明几净,橱柜内衣物叠得整整齐齐,床上被褥也是干干净净,完全不像个“臭男人”所住的房间。
见没有什么需要帮忙之处,我关好门走出屋来,重新回到前宅书房,那两个人仍各自盘踞一案,其间不时地有六房衙吏前来禀事,来来往往忙忙碌碌不亦乐乎。
直到近午时分才算忙过了这一阵去,楚龙吟扔下笔,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过去替他倒上茶,他瞟了我一眼,笑道:“啧,咱们小情儿越来越长眼色了。”
没有看他,我又去给楚凤箫倒上,才倒了一半,又见有人跨进门来,在门口处立了一立,道了声:“大人、师爷。”
循声望过去,直险些将手中茶壶摔了,茶水也因此倒到了外面桌上,湿了楚凤箫放在旁边的折扇——来人是那庄先生的母亲,庄夫人。
用力低下头——老天,我怎么把这茬儿忘了呢!庄夫人是住在衙门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啊!
楚凤箫正用自个儿袖子去擦那扇子柄上的水,见我把头快低到胸前了,便问道:“怎么了?……不妨事的,洒上了点水而已,这扇子又不值几个钱,回头我再买一把新的,你再帮我写几个字就是了。”他以为我是因为把他的扇子弄湿了而内疚的。
没敢吱声,只点了点头。幸好那厢庄夫人一进门先去同楚龙吟说话,并没有注意我和楚凤箫这一边,听得楚龙吟正笑道:“婶子,不是说了甭跟我们这么客气么!我与秋水虽名义上是上下属,实则是把他当兄弟来的,您老想来的时候儿就尽管来,还敲的什么门,真是见外了!”
庄夫人爽利地笑道:“我这不是怕打扰到你们弟兄两个办公事么!你都不与我见外,我就更不会与你见外了!说实话,我看到你们两个比见到我家那木头儿子心里头还高兴!——那块木头!成天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没的教人心烦!害得婶子我呀,这天天一肚子一肚子的话都不知道同谁说去!”
楚龙吟哈哈笑着,道:“好婶子,我看你该张罗着给我们秋水娶房媳妇儿了,让媳妇儿好好治治他!”
这、个、楚大臭人!怕什么他说什么!
果然听得庄夫人叹了一叹,道:“要说媳妇儿呢,我倒是已经给他找好了,只是……唉!”
“怎么了?难不成我们庄先生不同意?”楚龙吟好笑地问。
“他倒是敢呢!”庄夫人哼道,“只是那姑娘……是萍水相逢,我连她姓名、来历、家世都不曾知晓,如今她一去无踪,我在外头找了这么些日子仍是毫无音讯,唉……”
楚龙吟更觉好笑地道:“您老这是从哪儿找的那么一位姑娘呢,对对方的情况一无所知便想要我们庄先生收了?莫不是位天大的美人儿下凡?”
庄夫人却未再就此事说下去,只笑道:“嗳,算了,这事儿急也急不得,我自个儿再慢慢寻她就是了。来来,这是婶子才熬好的莲子粥,特意给你们哥儿俩端过两碗来败败火散散热——二少爷,快来,尝尝看!”
楚凤箫闻言忙起身过去,笑道:“婶子的手艺最是要得,上回您老做的那蜜酿百合可是把侄儿我的嘴吃馋了呢!”
庄夫人笑道:“二少爷若是喜欢吃,我今晚便做了给你送过内宅去!”
“嗳嗳,那就麻烦婶子了,”接话的却是楚龙吟,起身鞠了一躬,眉眼弯弯地笑道:“您老可别忘了——两份儿。”
“什么两份儿三份儿的,”庄夫人笑得分外爽朗,“我给你们两个做上一大锅!想吃多少有多少!管够!”
“成哩!”楚龙吟一拍手,“晚上我让人去您那儿取去!顺便请秋水一同过内宅来用饭,我们哥儿俩好久没喝上一杯了。”
“哎哟,可不成!”庄夫人立刻摇头,“大少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傻小子——沾酒即醉!吃饭行,酒就不必了。”
楚龙吟只是坏笑,口中答应着道:“成,成,就这么定了。您老也一起来罢?”
庄夫人笑道:“你们年轻人在一处说话,我一个老婆子跟着掺和什么?!我这就回去准备东西做蜜酿百合,晚上让秋水一并带过去。”
楚龙吟和楚凤箫便将庄夫人送至门外,见她走远了才回身进房。
“有意思,”楚龙吟坐回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眯着眼笑,“庄婶子虽然性子开朗,却也是个遵礼守制的人,竟然会要庄先生娶个来历不明的姑娘为妻,实在是不似她所为……莫不是……咱们一向老实八交的庄先生某日突然开了窍,硬是把人家那姑娘给……”
“你那脑子里就不能想点好事儿?”楚凤箫无奈地打断他的话,伸手拿过茶盅来喝茶。
“好事儿嘛,当然想。”楚龙吟刷地一声打开自己的折扇摇起来,冲着楚凤箫挤眉弄眼地道:“想我这个好弟弟几时能帮他哥哥寻个美人儿来当嫂嫂。”
“我看那于家美人儿就很好。”楚凤箫又端过庄夫人送来的那碗莲子粥,舀了一勺尝了尝。
楚龙吟哼笑了一声,站起身来,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在屋里踱着步,淡淡地笑道:“此于美人非彼虞美人,容貌或许不相上下,但是言行与心境嘛……实在不是你哥哥我的那道菜。”
“哦?”楚凤箫好笑地抬头看他,“那么楚大少爷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当我的嫂嫂呢?”
楚龙吟立住脚想了一想,然后笑了一声,带着点戏谑地道:“能让你哥我醉倒的女人。”
“我看你还是娶个酒缸罢。”楚凤箫白他一眼,飞快地把碗里的粥吃光了。
“嗳呀你个臭小子,一口都没留下?!”楚龙吟合起扇子敲在楚凤箫的头上。
“你那不是有一碗?”楚凤箫满足地舔着嘴唇。
“那一碗还不够我塞牙缝。”楚龙吟又敲他一下。
“您老嘴里就长了一颗牙罢?!”楚凤箫挥手挡开他的扇子,站起身抻抻衣衫,“我出去一趟。”
“做什么去?”楚龙吟发坏地用扇子柄挑起楚凤箫的下巴。
楚凤箫不耐烦地把他的胳膊扒拉开,径直往门外走:“买把扇子。”
待楚凤箫出了门,楚龙吟才一摇二晃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过粥碗喝了一口,咂吧了咂吧嘴,忽地挑眼儿看向我,似笑非笑地道:“你认识庄夫人?”
心中一惊:原来刚才我的表现早就落入了他的眼中!他——他可真是个敏感且细心得可怕的男人。
当然不能承认,所以我果断坚定地摇头:“不认识。”
“喔。”楚龙吟点了点头,没有追问,直到把那碗粥喝完后,才舔着嘴唇——兄弟俩的动作简直是一模一样,然后心满意足地仰在椅背儿上,慢悠悠地道:“晚饭前你去前面那座跨院儿请庄先生到后宅用饭,顺便去把庄夫人做的蜜酿百合取来。”
这个混蛋——他完全就是故意的!
应了声是,脑中转起了念头。那庄夫人可不是好惹的,这一点我早就见识过了,万一被她识破我的真身,这麻烦就大了。不嫁给庄先生,她就会逼着庄先生在我面前自裁,嫁给庄先生——我又不想这么潦草地决定自己的婚姻,最重要的是——我的脸被楚龙吟那大混蛋……还有,还有我还帮他洗过澡了,浑身上下看光光——虽然我没有什么损失吧,但但——这是古代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闺誉,什么贞洁,搞不好最后需要自裁的就是我了!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就这么不停地问着自己这个问题,一直到了晚饭前。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豁出去了!
来至上次曾经到过的庄家母子所居住的那座小跨院儿,见验尸房里亮着灯,知道庄先生必然在那屋里了。略略调整了下情绪,步上前去轻轻敲门:“庄先生在么?我是楚大人的长随。”
听得屋内脚步声响,门“吱呀”地一声开了,露出黑衣白面的庄先生来。我低着头,尽量不让他看到我的面孔,道:“楚大人请庄先生往内宅用晚饭。”
庄先生没有说话,只转身走回去,在墙角的盆子里洗了手,然后吹熄桌上灯烛——屋内并没有尸体,桌上放了本书正掀开在某一页上,想来他是在这里看书的。之后跨出门来,一言不发地往内宅的方向走。
我赶上两步去低着头道:“庄先生且慢,楚大人还要我去令堂处取蜜酿百合。”
庄先生便立住脚,像根木头桩子似地戳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呃,他这是在等我?哦哦。
我连忙回身前往正房,硬着头皮去见庄夫人。
庄夫人闻听是楚龙吟派来的人,连忙把门打开让我入内,我将头垂得低低,并且稍稍躬着背,乍一看倒是一副很恭敬的样子。
庄夫人拎来一个食盒,里面是早就做好的蜜酿百合,递给我道:“这里面就是了,若是不够吃就来告诉我一声儿,我再赶着做。”
我恭声应了,转身往门外走,直到听见门在身后关上了这才松了口气。眼下情形也只好是蒙混一时是一时,只要我每次都加些小心,等我最终能够销除奴籍远走高飞,这一切就可以不复存在了。
拎着食盒同庄先生一起回到内宅前厅,见楚龙吟和楚凤箫早已等在了那里,楚龙吟上来一把抓住庄先生胳膊边让到上座边坏笑着道:“听说咱们庄先生好事将近,愚兄特特治办了一桌席面恭贺庄先生。”
“什么好事?”庄先生慢吞吞地开口了,让坐哪儿就坐哪儿,一点没有虚伪的客套话儿。
“怎么,还瞒着为兄我呢?”楚龙吟和楚凤箫也各自归座,楚龙吟依旧坏笑着挤眼睛:“婶子给你找好了一房媳妇,喏,不就是前面那条巷子陈打铁他们家左邻那唯一的姑娘么?!”
“哦。”庄先生简简单单地应了一声后居然啥也没说。
“噗——”楚凤箫正喝茶,险些从嘴里喷出来,瞪了楚龙吟一眼,道:“你少捉弄秋水!陈打铁家左邻是周老太太家,他们家就她自己一人过活,哪儿来的姑娘?!”
“周老太太一生未嫁,至今还是个姑娘身,我有说错么?”楚龙吟瞪回去。楚凤箫干脆不再理他,扬声儿叫随唤小厮吩咐伙房上菜。
庄先生庄秋水始终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听得楚龙吟开他玩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若不是他的胸膛还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这身黑衣配着白脸还真像是乍了一尸。
“秋水,几时请咱们喝喜酒?”楚龙吟继续发问——他兄弟俩一人收了庄夫人一碗莲子粥的贿,当然要帮庄夫人办事儿。庄夫人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是为了庄先生对成亲一事迟迟没有表态的情况而来请兄弟俩帮着鼓动说服——她这个当娘的已经对自己的木头儿子彻底没招儿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楚龙吟三句话不离本意,庄秋水却只木木地道:“尚无打算。”
“那个不知名不知姓、一去无音讯的姑娘又是怎么回事儿?”楚龙吟很是了解庄秋水的为人,因此说话绝不绕弯子,直来直去毫不隐讳。
“萍水相逢。”庄秋水说话也很有乍尸风,能少说一个字绝不多说一个字。
我暗自庆幸他并不是真的木讷到家,万一不小心说出“那姑娘”就是楚凤箫上次托他医治的人来,我就完蛋了。
“噗——”换楚龙吟笑得喷茶了,用手背一揩唇角水渍,“您老成天不是案发现场就是衙门验尸房两头跑,街都不逛一步,到哪里同大姑娘萍水相逢去?”
庄秋水脸上的表情叫做“不解释”,楚龙吟竟然也没了招,刷地展开手里扇子呼啦呼啦地一气儿猛摇,旁边楚凤箫在那里窃笑,十分乐意看见楚龙吟吃瘪。
楚龙吟扇了一阵,忽地唇角勾起个坏笑,冲着我一打眼色,我心中百般不情愿地走过去弯下腰,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便闻得淡淡地一股子绿茶香,呼吸拂着耳边发丝,弄得我很有些痒,只好强忍着。
楚龙吟带着笑意地低声道:“去把茶壶里的茶倒掉,换上烧刀子。”
我一点头,拎了茶壶不动声色地从庄秋水身后滑过去,出了厅门,把壶里茶水倒掉,而后去厨房要了烧刀子酒,灌了半壶。
回到厅内,将茶壶放在楚龙吟面前,便见他笑着向庄秋水道:“对了,秋水,你是品茶高手,前儿我去一贵人家中做客,那贵人送了我二两外邦独有的好茶,并且言道:这茶冲泡开后,待晾得温了再喝。饮第一杯时要先摒住气息,猛喝一盅入腹,使腹内被茶香之气充溢,由内至外缓缓渗透,而后再慢慢品尝,方能体会出其中妙味来。我昨儿依此法试了一试,除了觉得味道与我们这里不同之外,还真尝不出有什么特色来。正巧今儿你在,不妨也尝上一尝,看看这茶究竟是妙在哪里。——小情儿,给庄先生倒上。”
我想了一想,拿起那茶壶走到了旁边的桌子上,然后重新取了个带盖子的茶杯倒满——酒香可是很浓郁的,我若在餐桌上倒,庄秋水一准儿闻得出来。就算是离他远了些,只怕这香味儿也能传过去,却见楚龙吟恰好在那厢执了酒壶给楚凤箫倒酒,楚凤箫坐在上风处,酒香一下子就飘满了整个小厅,正把我这厢的酒香气掩住。
我盖好茶盖,把它端到庄秋水的面前,庄秋水也不知是过于酷了还是过于木讷了,根本都不抬眼皮儿看我一眼,因此我也不怎么担心被他看到我的面目。反而是楚龙吟笑着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方才的见机行事感到很满意,而他也配合得十分默契。
便见他笑着向庄秋水道:“庄先生请。”
庄秋水果然是个木讷老实毫无心机的,依言取了盅子,摒住呼吸,略掀茶盖,一口入腹,随着他那一仰脖,楚龙吟已经“哈”地一声儿笑出来了,眯着眼儿坏小子似的问道:“味道如何呢?这可是十年窖藏的上品。”
庄秋水被烈酒呛得直咳,抬眼看向楚龙吟:“酒?”
“嗯嗯,酒,”楚龙吟得意地又打起了扇儿,并且如实承认:“我是故意的。”
庄秋水放下杯子,不生气也不惊慌,仍旧语气如木:“我不喝酒。”
“我知道。”楚龙吟应得理直气壮,一径坏笑着望着庄秋水的脸由白变红。
“我,要回去。”庄秋水起身,摇晃了几下又坐下了。
“还没怎么用菜呢就回去?”楚龙吟往这边凑了凑,笑道:“也罢,你且告诉我,那姑娘究竟什么来历,我下个榜替你找她回来。”
“不,不知。”庄秋水一肘支在桌上,显然已是醉了。
“你在何处见到她的?”楚凤箫也忍不住问道,看来也明白了庄秋水是属于酒后吐真言的那一类。
我脑门上已有些见汗——照这么套问下去,我的身份必将暴露无遗啊……
“地,地上。”庄秋水如实作答。
噗——虽然不合时宜,但我心里还是忍不住笑喷了——确实是地上,他看见我的时候我正被楚龙吟那混蛋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呢,他还真是“实话实说”。
“噗——”楚凤箫也笑喷了,而且前仰后合,一是为了庄秋水的答案,二是笑话楚龙吟这招用出了意外效果。
楚龙吟亦好笑地望着几乎要趴在桌上的庄秋水,再次问道:“婶子为何要你娶那位姑娘?”
“因为,要全,全她名节。”庄秋水答完这句话后便人事不知了。
“果然!”楚龙吟合起扇子一敲手掌,笑得十二分的淫.荡,“秋水这小子原来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呢!——好家伙,居然还敢先斩后奏,看不出这木头疙瘩竟能有这样的色胆儿!”
“你少胡猜,指不定是什么事儿呢。”楚凤箫一指醉过去的庄秋水,“你先想好待会儿怎么向庄婶子交待罢,都答应了人家不让秋水喝酒的。”
楚龙吟目光“啁”地瞟向我,坏笑道:“小情儿,你同咱们二少爷把庄先生送回去罢,庄婶子若问,就说我身体不适,睡下了。”
楚凤箫又好气又好笑地瞪向他:“喂——你想让我们去做替罪羊?!”
“你是我亲弟弟,哥哥身体不适,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楚龙吟笑着起身,摇着扇子一摇二晃地往门外走,却见正有个人狂奔着往这边来,上台阶的时候因太过着急,脚下一绊便跌了出去,楚龙吟反应迅速地一偏身,那人就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厅中。
楚龙吟未遭连累,很是得意,回过身来瞟向正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人,道:“慌张什么?”
那人趔趄着过去跪下,惊慌失措地道:“大、大、大少爷——不、不好了——李、李三聪在他自个儿房里吊、吊死了!”
楚龙吟皱了皱眉:“李三聪是哪个?”
“是府里的厨子。”楚凤箫接过话道,眉头也皱了起来。
厨子……怎么这么巧又是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