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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向东被押入了大牢——这倒方便了,前宅就是衙门。徐进因为曾往李三聪的饭菜里放过溲水,严重违背了一名厨师应有的道德品质,被楚龙吟丢给雄伯明儿一早发卖掉。丁德明身为伙房总管心胸狭隘难以胜任,原本依着楚龙吟的意思给他撤去职位就是了,却不知一向温润平和的楚凤箫搭错了哪根筋,非要雄伯将他一并发卖,惹得楚龙吟不住挠头纳闷儿。
回到前厅时已经很晚了,庄先生那厢仍保持着我们离开时的姿势趴在桌上沉睡如尸……
楚龙吟说他累得屁都没劲儿放了,逼着我和楚凤箫把庄先生送回去,而后他便摇着扇子脚步轻快哈皮逍遥地自个儿回房去了。
无奈之下我和楚凤箫只得一人一边地把庄先生架起来——把人家灌得醉成这样了,楚家兄弟不亲自去一个送人家回去,实在没法儿向庄夫人交待。
庄夫人当然不会高兴,但是又不能说楚凤箫什么,只得把火气全撒在人事不知的庄先生头上,劈头盖脸一顿捶,庄先生依旧在我和楚凤箫的肩头睡得尸态可掬,好在庄夫人只顾生气,根本顾不得看低垂着头的我一眼,这一场又侥幸混了过去。
从庄夫人处告辞出来,我和楚凤箫踏着月色慢慢往回走。月华如银,铺泻满园,银的荷,银的池,银的小径,银的晚风,银的男人和……银的伪男。
“你为何不告诉我?”楚凤箫忽然开口。
“啊?”我没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今日早饭的事。”楚凤箫立住脚步,静静地看着我。
“啊?”我的思绪还遗失在银光闪闪中没有来得及收回。
“你是小乌鸦么,啊呀啊的。”楚凤箫好笑地弹了我一记脑崩儿——这兄弟俩都是一样的坏癖好。
“不是乌鸦也差不多了,”我自嘲地笑笑,“还当真是我人在哪里哪里就有命案,再巧也不能巧成这样。”
“喔,就是呢!”楚凤箫笑起来,“你怕不怕?”
“你怕不怕?”我反问他,“我可是指不定要在你们家混到什么时候去的,下一个被我的霉运照到的不知会是谁呢。”
“依我看,你不会混太久。”楚凤箫笑着展开折扇轻轻摇起,“今儿个赎回一成的奴籍,明儿个再赎回一成,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恢复自由身,只怕到时候连清城你都不会再待下去了。”
被他言中,我笑。
他望着我的笑容静默了半晌,方轻轻地道:“抱歉。”
“啊?……啥?”防他再说我是小乌鸦,我改口问道。
“若不是我处理不当帮了倒忙,你就不会被伙房那些人欺负了。”楚凤箫皱了皱眉,仰脸去看天上月亮,“他们在你早饭里做手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方才为了李三聪的事进行问讯时,那些人怕牵涉到自己身上,几乎什么事儿都往外说……是我连累了你。”
原来那会儿他从外面回来总是看我就是因为这事儿。
“嗳——你不提,这事儿我早就忘过脑后了。”我笑着拍拍他肩膀,“恶作剧嘛,任何一类人的圈子里都会有的,何况我身为长随,这个位置本身就遭人眼红,就算我不去招谁惹谁,麻烦也不会少到哪儿去。你甭放在心上,有些事迟来不如早来,我若连这点子麻烦都扛不住,那以后也就甭混了,直接躺床上饿死省事儿。——再说你不是也处置了那丁德明了么?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的了。”
楚凤箫笑起来,合上扇子轻轻敲在我的头上:“今儿又被你劝慰一回,搞得我好像是多愁善感的孱弱书生似的,实在有损本公子一贯的潇洒倜傥之誉!——罚你重新在我这扇子上写副字,就当你赔礼了。”
我笑着应了。如果说楚龙吟耍的是让人恨到牙痒、流氓没有底限的大无赖的话,那么楚凤箫耍的就是无伤大雅、可爱温和又亲切的小无赖——天壤之别啊!天壤之别!
去了心事,两人继续踏着月光慢慢往回走,行至荷塘边,见那满池银衣夭夭的睡莲随着清凉夜风微微婆娑,不由令人眼前惊艳,便与楚凤箫不约而同地立住脚步,在月色下静静欣赏。良久方听得他轻轻吟道:“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不由觉得好笑,却被他偏脸瞅见,大手一伸罩上我的脑瓜,笑道:“你在这里坏笑什么?”
我扯下他的袖子,笑道:“我这儿也有几句要咏——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臭小子,取笑我?!”楚凤箫长臂一伸勾住我的脖子紧紧压在怀里,略用了劲儿收紧臂弯,直箍得我险些喘不上气来——还真把我当男的来打闹了。
哭笑不得地连忙求饶,他这才放开手,看着我笑道:“你怎这么爱脸红呢?像个小姑娘。”
“差点被你勒死,脸不红才怪。”我转头往荷塘边走了几步,将他扔在身后。
“嗳,我在想,”他跟上来,立到我身旁,胳膊又搭到我的肩上——这个家伙属于没有距离感的那类人,若是对你好,就总喜欢勾肩搭背地表示他的亲昵,“你若当真是个姑娘,一定是个美人。”
“你取笑我没有男人味儿?”我一肘子撞在他胸膛上。
“男人也分很多种,”他揉了揉自己胸脯,笑道,“有粗犷豪放的,有温文尔雅的,有冷若寒冰的,有风流倜傥的,也有风华绝代的。美貌这个词并不专属于女子,而你恰好就衬这‘美貌’二字,绝无半点贬低之意。”
我挠挠头,笑道:“我不喜欢这两个字,你换一种说法儿。”
他也笑:“有几个词正可用来概括你:清凉,浅淡,明透,幽香。”
“噗——”我笑出声来,“原来我是黄瓜。”
楚凤箫哈哈大笑,大手轻轻一拍我后脑勺:“还是根儿不肯挂秧儿的黄瓜。”他是在指我一心想要脱离奴籍的事儿。
“别总说我,”我不动声色地脱离他的胳膊,“什么粗犷豪放温文尔雅的,你自己呢?属于哪一种?”
“我么,”楚凤箫刷地展开折扇,扇得自己发丝飞舞衣袂飘飘,“自然是风流倜傥潇洒多情英俊非凡玉树临风丰神如玉貌比潘安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嘛!”
“嗯嗯,”我点头,“很优秀。人都说‘女人因优秀而孤独,男人因孤独而优秀’,难怪我们楚二少爷‘寂寞无人见’了……”
“你个臭小子——”楚凤箫笑不可抑地上来捉我,我早有准备地闪身跳开,他却并不收手,长腿一迈几步追上来,兜头罩脑地一顿乎拉,我的挣扎反抗毫无用处,脚下一个拌蒜便往地上倒去,他连忙伸手救我,却也没能站住,连带着被我带倒,两个人跌作一堆。
巧不巧地被他压在身下,眼睛里望进来他的一对星亮眸子,脸上带着笑意,眼底有着想说些什么想做些什么的冲动和疑惑,就这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呼吸间是温温柔柔的月与风与荷的清幽气息。
心脏莫名地漏跳一拍,发觉自己的脸上又烫了,便伸手推他,他抖了抖睫毛,掩去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玩笑着道:“叫声好哥哥便饶了你。”
“这个还是让美人儿来叫更好听些。”我也就势开着玩笑遮去尴尬。
楚凤箫边笑着边拉我起身,转过脸去不看我,只深吸了口气,才又笑道:“美人易得,知音难求,否则公子我也就不必‘寂寞无人见’了。”
“公子你想要什么样的知音?”我笑问。
楚凤箫偏过头来看我,眉尖扬着,唇角含笑,慢慢将手里那把无字折扇在我面前展开,轻声道:“可以赏月,观荷,吟诗,玩笑,思考,劝慰,理解,沉默,外加一阙《将进酒》,足矣。”
心中忽而有些悸动,虽自认没有吟风唱雨的才情与感山悟水的心境,却也容易为些奇奇怪怪大大小小的事或话感动,女人本来就是感性动物,平庸如我,一样也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女人。
揉揉鼻子,故作淡然地仰脸看看天上明月,嘴上也是淡淡:“你说的这种类型,听来好像某人。”
楚凤箫弯起眼睛轻笑:“只不知某人是否将我也当做了知音?”
“某人的要求不高,理解,尊重,外加一阙《将进酒》,足矣。”我继续用淡然掩饰。
楚凤箫学着我的样子仰起脸来看月亮,也淡淡地道:“某人的类型听来也很像我。”
两个人不由一起笑了起来,轻轻的那么一个对视,什么都不必再多说,就是所谓的“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静静地并排立着又赏了一阵的夜荷,忽听得楚凤箫笑了一声,道:“若非你也喜欢看那样的书,我还真要以为你是个女子了呢。”
心中惊了一下,脸上则不动声色地道:“我哪里像个女子来?就算身子骨单薄了些,那比我纤瘦的男子大有人在,有的说话都捏着兰花指呢。”
“这倒是,”楚凤箫笑,“谁叫你动辄脸就红得像姑娘呢!不过一般女子也没有你这样的头脑和行事方式。”
“你看不起女子?”我瞥他。
“不不,绝不是。”楚凤箫连忙摇手,“只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子是进不了学堂的,就算是富家千金被允许读书识字,也不过是学学女经之类的东西,或是吟诗作赋略通文章,极少数有高才的譬如文姬易安,也不见其能验尸破案、推出犯罪手法的。女子不比男子,纵有聪明的头脑,世俗礼法不允她像男子般到外面去见世面,她没有这阅历,也没有机会去开拓思路,毕竟还是有局限的。——因此,我最初也不过是那么一猜罢了,情儿爷您老人家当然是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
“嗯,”我给了他个“这还差不多”的表情,“纯爷们儿。”
“嗯嗯,”他笑着点头,“纯的。”
“有件事要声明,”我伸出食指点着,“我不是喜欢看那种书,我只是为了打发无聊去书店借书不小心借错了而已,以后不许再提这档子事儿。”
楚凤箫演戏痕迹相当明显地“喔”了一声:“天儿爷是正人君子,在下汗颜、十分汗颜!……哦,对了,天儿爷觉得在下上次借给你的那四本书写得如何呢?”
咳,我把这茬儿忘了。
见他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舔舔唇掩饰尴尬,厚着脸皮道:“那四本还没来得及看就被你哥哥没收充公了,你忘了?”
他看着我的嘴,似是没听见我说的话,自语般地道:“男人的嘴能小成这个样子?”
“喂——”我在他胸膛上给了一拳,“你再这么说我就生气了。”
“我错了,我错了。”他连忙抱拳作揖,却又抬眼坏笑:“说实话,我倒真希望你是个女子呢。”
“为什么?”我望着他。
“小生,尚未婚娶。”他轻轻地,戏谑地,甚至是情意谆谆地慢慢吐出这几个字来。
我拳头飞出去的同时他人也早有准备地跳闪开,偌大个男人孩子似地连蹦带跳地绕着荷塘跑,我便在他身后跟着,沐着明月荷香,清风涤荡,心情畅扬,咧开嘴笑,展开臂膀,像腾了云驾了雾,飞出这院墙,掠过万家灯火,凌波于万顷湖上,踏着山巅,追逐翩鸿,一念间天涯,一念间海角,翻手碧落,覆手人间。
楚凤箫听见我的笑,边跑边回过头来看我,唇上也带着畅快的笑意,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不知为何失了神,脚下没了方向,身子一偏便栽向旁边的荷塘。
“哎呀”一声,风流倜傥的楚二少爷扑进了碧波银浪中,打翻了荷叶盏,压弯了莲蓬杯,露珠儿泼洒,月下浣起一溜儿晶光匹练,竟有种不合时宜的美仑美奂。
我连忙快步过去蹲到塘边伸手拉他,见他水淋淋地顶着一片大荷叶从池中冒出头来,忍不住笑道:“这回可真应了景儿——曲港跳鱼,圆荷泻露……”
楚凤箫大手握住我的,脸上挂着坏坏的笑,突地一用力,我的整个身子便向前扑倒,一下子落入了他的怀里,两个人一起摔进池中。
好在这荷花池子并不深,一阵挣扎翻腾,我和他先后从水里冒出头来,吐出一口臭水去,我挥拳捶他:“我好心拉你,你这家伙居然咬了吕洞宾!”
他笑着,伸手便握住我的腕子,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拨开粘在我颊上的发丝,之后就那么自然地顺势勾起我的下巴,想要倾下头来,却又生生止住,胸膛起伏着,修眉微蹙,凝眸望进我被他惊吓到的眼里,我看到了他的疑惑,他的迷茫,他的不安,他惊醒般地松开我,双手撑了池沿翻身上岸,然后伸手拉我出水。
“没生气罢?”他蹲在那里边拧衣服上的水边笑道,却不看我,“方才是我过分了,以前从未这么放肆过的,想来是被楚老大那家伙附了身,回去要烧烧黄纸才是。”
被他这话逗得笑了,我站起身把衣服上的水拧在他的头上,幸好衣衫宽大,湿巴巴地在身上堆叠着掩去一些曲线:“你们哥儿俩彼此彼此,该烧黄纸的是我,最好再请几道符护身。”
“这话忒伤人,”他也笑着站起来,“我可是风流倜傥那一类的,那家伙怎会同我‘彼此彼此’?!充其量他只能算是狗不理猫不喜的那一类,没得比,没得比。”
方才在池中莫名产生的那道奇怪气场便在这几句玩笑话中化于了无形,两个人不再耽搁,湿乎乎地往回走,听得他叹了一声儿道:“才买的扇子又暴毙了,明儿还得再去买一把来。”
“心静自然凉,照你这用扇子的速度,不等夏天过去你就倾家荡产了。”我笑。
“心静自然凉,这话放在以前还算适用,现在么,却是说得到做不到了。”他话中有话,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又怕我听出来,干咳了一声笑道:“倾家荡产也不怕,把楚老大卖了就是。”
“你觉得……会有人买么?”我表示怀疑。
楚凤箫笑得喷了:“那就只好让这块儿肉烂在锅里了。”
于是我也笑喷了,两个人在这叶默花悄月光流银的夜色里肆无忌惮地纵声取笑着那位此刻正一无所知地大梦春秋的某恶名昭彰的无赖,竟也有了种同仇敌忾的义气。
回到内宅,各自进房前我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你……有白色的衣衫么?”
他愣了愣,浅浅一笑:“你喜欢的话,我明儿就会有。”
我也浅浅一笑:“做你自己就好。”
转身进屋,轻轻一叹。
终究不是那一个,否则……也许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倾尽我的所有。
我大概是个固执得不开窍的人,把海市蜃楼当做路的终点。不过好在我很现实很庸俗,幻想是幻想,实际是实际,很多人在生存问题面前选择了偏离原路另辟蹊径,我也会。但至少我现在还没有被逼入绝境,所以我还可以用这海市蜃楼当做支撑我飞向自由的精神力量,而当有一天我终于也可以像那袭白衫一样荡舟放歌时,也许这个素昧蒙面之人对我来说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嗳,想那么些有的没的有个甚用,且看今朝、且待明日吧。
第二天醒来时,楚龙吟已经去前宅坐堂了。昨儿我搏得了一天的自由,今日不必伺候他。
飞快地起身,跑去伙房领了我的早饭——也不知道昨天楚凤箫同这些厨子说了些什么,我今天是领饭领得最晚的一次,竟然没有人多说我一句,仔细检查了粥和馒头,也没有被做什么手脚,纳着闷儿吃了个饱,分秒必争地回到房间。
去烧水房一壶壶地拎来开水——今天死也要洗个澡,天知道昨天我是鼓着多大的勇气带着这个被池塘里的臭水泡过的身子入睡的,趁楚家兄弟上班不在,赶紧把自己狠狠洗上一遍。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洗完澡,我自己把衣服也里里外外地洗好晾上,裹胸布不止一条,因此可以替换着用,洗过的就晾在床板下面——我在床腿上拴了绳子,晾在那里不易被人发现——就算是发现了我也有话说,就说是擦脚布。
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地出了府门,心情是一片大好。沿着街一路闲逛,漫无目的,却是为了享受这难得的自由。
挑了家做伞的作坊迈进门去,找到了坊主——我记得奴仆是可以为自己赎身的,只要有钱。当然,真正能自赎的奴仆少之又少,因为他们挣的工钱远远不及主子开出的赎身价,尽管如此我也仍要试上一试,至少试的话就多一个机会,不试连机会都没有。
所以我需要钱,我第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时候领,现在的我是身无分文。
找到坊主,一番交涉。由于此前同别人有过了一些合作的经验,所以这一次的沟通很是顺利,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说服做伞的坊主让我在伞上写上诗句来卖,我只要一成的利。
接连谈了几家,最终选择了一家合适的达成了协议。天龙朝的伞有很多种类:油纸伞、油布伞、绸伞、竹伞。有的伞可以防雨,有的伞只能防晒,而我能够写字在上面的只有用来防晒的伞,因为这样的伞不能淋雨,而字如果淋了雨也就报废了。
谈好生意的时候时已近午,我顾不得回楚府去吃午饭,当即便请坊主给了我笔墨,在那些半成品的伞上笔走龙蛇。由于我只有一天的自由,下一次出府不定是在什么时候,所以我给这坊主出了个点子:在伞上写诗谁都会,一旦这样的伞卖了开去,必定会有模仿品诞生,到时候我们这些伞不见得能卖得过别家去。就算大家都往伞上写字,内容无外乎众所周知的诗词曲赋亦或当代能人自己作的作品,大同小异,大家见怪不怪。
然而我却可以保证我在伞上写的内容是无人见过的独一份儿——如果不能靠伞的形式占领市场,那么就只能以伞的内容独领风骚了。
所以我建议坊主就以这个为卖点,每把伞把价格提得高高,每次也只卖出几把,供不应求反而更能刺激客户的消费欲——罕有的才是珍贵的。
这么一来就能解决我无法天天出府的问题了,今天我还有半个白天和整整一个晚上的自由时间,拼着一宿不睡写它上百把伞足可支持十天半个月的,在这期间我再想法子出府,哪怕只有一至两个时辰,也能应得一时之急。
这生意能不能干长久倒是无所谓,哪怕我每一项生意只能干一天、赚一文钱,我也会不遗余力地去做——积少成多,总有一天会看到效果。
于是便在这作坊里扎着头开干,先是往伞上写古诗词——这是用来打开市场的,等跟风者四起时再用我的独家带字伞浪里拔尖。
独家伞上的内容,我写的是那一世时看过的外国小寓言和谚语——中国的寓言谚语那都是古人留传下来的,当然不能用。
买伞遮太阳的都是有钱人家,穷人哪里有钱买这没啥大用处的东西?穷人也没钱上学堂读书,纵是买了这样的伞也不懂欣赏,反倒是那些富人爱附庸风雅的,这样的伞正合他们的口味。
且我也不怕脑子里的寓言和谚语用光——又不是所有的伞必须内容不同,同样内容的十把伞卖给十个不相干的人不就成了么?
就这么不敢停歇地一直写,直到夜晚过去,黎明到来。坊主先付了我一部分钱,约定等我下次再来时把有字伞的收益按提成全部付清。我揣好钱,辞了坊主,匆匆赶回楚府,先去伙房领了早饭,吃完的时候也差不多到了该叫醒楚龙吟的时辰,伺候他洗漱更衣用餐,然后跟随着兄弟两个到前宅上班。
今日接连有案子要审,我在后堂坐着犯困,由于一宿未睡,没撑得片刻便进入了梦乡。正睡得沉,忽觉有人摇我的肩,费力地睁开眼睛,视网膜上出现了庄夫人的一张脸。
如兜头冷水浇下般,我刷地一下子便清醒了,望着庄夫人又是惊又是喜的面孔我只觉得浑身冰凉。
身在后堂庄夫人不敢出声恐扰了前堂问案,硬是拉扯着我出了后堂门来至院中,双手握了我的肩膀欣喜地道:“姑娘!你怎会在这里?!真是让我好找!若不是我今儿熬了莲心汤想给楚大人兄弟送到后堂上来,只怕又要同你错过了!”
我一时无语,心道一切都完了。饶是我努力地去争取,可命运却总是与我为敌,我刚刚为自己开辟了一条路,它就一下子把我所有的路都堵死。我不是不够坚强,只是……只是再坚强的野草也禁不住这么一次又一次地风侵雨袭——它的根,迟早是会烂掉的。
我望着庄夫人,心中万念俱灰。她会说服我嫁给庄秋水,也会对楚龙吟揭穿我的身份。我骗了楚凤箫说我是个男人,他会怪我欺骗他的信任的。而我,原本在楚龙吟面前完全靠着男人的身份才能保住那最后一点点的自尊,一旦我“成为”了女人,那些曾经经受过的羞辱便会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将我吞没。那时我将如何自处?就算嫁了庄秋水,可他仍是楚龙吟的下属,而我也不可能一辈子再也见不着楚龙吟,我与他有着那样的种种过往,这叫我怎么面对这个男人?这叫我怎么面对我的丈夫庄秋水?
是,我是可以不嫁,那么结果也只有一个:庄秋水被庄夫人逼迫自裁。
——我还没有冷酷到以一条人命换取自己的尊严和清白的地步。
思量万千中,庄夫人已经将我搂在了怀里,温声说道:“孩子,别怕,别怕。伯母不逼你,伯母虽然粗俗,却也不是不讲理之人。你之所以女扮男装独自在外,必定有你的难为和苦衷,若你信得过伯母,便把你的难处说出来,好让伯母知道要如何帮你,如何才能不伤到你,可好?”
我鼻中一酸,心内全是感激。虽然庄夫人这话中之意仍是认定了我这个媳妇,但至少她给了我喘息的时间,也给了我尝试改变她本意的机会。
稳下心神,我诚恳地对她道:“不瞒伯母,晚辈此前对您说了谎。晚辈其实对以前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父母是谁,家乡何处,为何会身在清城——完全忘记。一日醒来后身上就是男装,怀里揣了些钱,虽然身边的事都遗忘,但读过的书倒还记得,也会写上几笔字,于是为了谋生便花钱置了些行头做了写字儿先生。”
“身为女儿身,若孤身谋生必定危险重重,因此晚辈才一昧地女扮男装至今。后来因为某事被带上了公堂,却因记不起自己的户籍而被楚大人定为黑户判了卖身为奴,几经辗转,最终无巧不巧地被卖进楚府做了仆从。”
“为求自保,晚辈始终隐瞒真身,唯求哪一日能再忆起前事,才好请楚大人放我自由离去,因此还请伯母暂时代为隐瞒,莫要泄露这秘密——倘若被楚大人知道了我是女儿身,断不会再让我留在楚府,届时卖到了别的府上,若幸运些还能做个普通丫头,若是万一遇主不淑,只怕……清白不保。——还望伯母体谅成全!”
我说着躬身下拜,被庄夫人忙忙拦住,无不怜惜地道:“原来你竟有如此离奇的经历,真是苦了你了,孩子!……伯母倒有个主意,既可免去你的奴籍,又不会令你被卖去别的府中,你可要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