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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夫人一个反应不及愣在了当场——她哪里是楚大狐狸的对手,只怕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句话就要露出破绽来。我在桌下轻轻用脚碰了碰庄夫人的脚,庄夫人如梦初醒地笑道:“多谢大人还惦记着这事儿,不急不急,人海茫茫的,找个人哪里就那么容易了呢。来来,大人喝酒。”说着起身又要去给楚龙吟斟酒。
我伸手将壶接过,只作礼貌地道:“夫人请坐,让小的来就好。”然后起身先替楚龙吟倒上,又替庄夫人倒上。
楚龙吟笑眯眯地捏起酒盅儿,转眸望向一直呈木头状坐在那里的庄秋水,道:“秋水见过那姑娘的长相,不如明儿个到我那书房里去,让凤箫替你拟一张那姑娘的画像出来,然后制成榜文张贴出去,相信找起那姑娘来就容易得多了。秋水的意思呢?”
这楚大狐狸忒个狡猾,知道庄秋水为人木讷不擅说谎,便避开庄夫人直接问到他的头上。庄秋水才要张口,身子却突地顿了一顿,望向庄夫人,木木地问:“娘,您总是踩我做什么?”
“咳!”楚龙吟笑呛了,连忙假借喝酒掩饰,我望着这位无与伦比的庄先生几乎要翻了白眼儿,庄夫人在那里是又气又急,怒声道:“你——你个木头疙瘩!为娘、为娘的意思是要你去敬你们大人一杯!你、你怎就这么迟钝呢?!”
幸好庄夫人反应不慢,用这话混了过去,但是庄秋水却是纯天然的直人一个,根本想不到那些弯弯绕,仍旧木声木气地道:“娘不是不许我喝酒么?”
庄夫人现在只怕是恨不得自己这木头儿子赶快醉死过去算了,咬着牙道:“今日咱们家做东,可以破例——还不赶紧给你们大人斟酒!”
庄秋水哦了一声,起身从我这里要过酒壶去替楚龙吟倒上,而后又往自己杯中倒上,端起来道:“大人,请。”
楚龙吟笑着同他一起干了,趁庄秋水还没有醉倒之前,说道:“就这么定了,明儿去我那儿拟像罢。”
庄夫人想要开口找借口阻止,被我在桌下碰了碰她的脚拦住了。眼下说得越多楚龙吟的怀疑就会越重,倒不如什么也不说得好。
庄秋水如所有人预料的那般很快呈伏尸状倒在桌上,庄夫人叹了一叹,道:“我这个儿子就是这么不争气,让大人见笑了。大人且稍坐,我先把他弄回房去。”
楚龙吟笑道:“婶子不必忙了,天色不早,小侄也要回去了。”说着起身,向我道:“过来搀着庄先生。”便同我一左一右地将庄秋水架起来送回了房间去。
庄夫人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强作笑颜地把我们俩送到院门外后方才关门回去。楚龙吟便摇了扇子慢慢悠悠地边赏月色边往回走,我也只好慢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走了半晌,忽儿听得他轻笑了一声,道:“我始终想不明白:你既不想做奴仆,为何又不肯说出你的籍贯在何处呢?”
没想到他如此单刀直入地问了出来,于是我也不想再同他绕弯子,便道:“我若说我某天醒来时失去了记忆,你可会信?”
“我信人会失去记忆,但我不信这失去的记忆中只包含了家世、来历、亲友、籍贯,而不包含曾经读过的书习过的字。”楚龙吟不紧不慢地道,“纵然果真如此,你的表现却昭示着除了身世来历,你什么都没有忘记。换作是你,你认为这借口可信么?”
的确不可信。我除了说服他相信我是个穿越者之外恐怕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让他打消对我的怀疑了——然而穿越这件事儿哪怕是放在现代也不见得能被人相信,更莫说对个古人说起了,这根本不可能成功。
所以我只好保持缄默。
楚龙吟回头看了我一眼,继续笑着往前走:“老爷我对于你的身世来历并不感兴趣,所以今儿个特意同你打个招呼——以后不必再费心遮掩或是躲躲藏藏的了。你现在是我的长随,只管尽你的职责就是,只要不违法不害人,老爷我也不会无缘无故打你板子或是发卖了你。可听明白了?”
他这语气听来让人火大,我哼笑了一声道:“我本非奴仆,落得今日全是拜大人你所赐,籍贯不过是一纸证明,抵得过一个人的自由么?!青天大老爷你还真不把老百姓的意愿当成一回事儿呢。”
楚龙吟停下步子,转回身来看着我,脸上不愠不恼,仍是悠悠的笑:“你‘本非奴仆’?既然你失去了记忆,又如何知道自己本非奴仆?”
不小心被他抓住了语柄,我一时间卡了壳,只好不再作声。
楚龙吟瞟了瞟我因怨恼而紧紧握成拳头的手,愈发笑得气人,几步晃过来,合起手中扇子,用扇柄一挑我的下巴,笑着道:“人不大,气性不小。莫非你认为老爷我冤了你?”
没……确实没有,只是这个混蛋太让人火大,根本没法子对他保持心平气和。偏开脸避开他这把猥琐的扇子,懒得再同他理论,既然这奴仆他让我当定了,我就还按着自己的计划来就是了。
楚龙吟看着我坏笑了一声儿,转身继续往内宅走,进了门依然是宽衣洗漱洗脚丫子那一套,由于今日时间尚早,他倒也不急于睡觉,只是歪在窗前凉榻上看闲书,还可恶地让我坐在榻沿儿上给他捶着狗腿。
轻一下重一下地不想让他太过舒服,他却也不介意,唇角噙着笑只管看书,看了那么一阵,忽地揉揉眼睛,道:“老爷我看得眼睛疼……小情儿,你来给老爷读罢。”说着将书递给我,眼睛一闭歪在枕上,一副爽歪歪的表情。
“从哪一段开始?”我冷冷问他。
“唔……我看到了‘董生伸手挑向金钩,下了红绡帐’这段,就从这里开始读罢。”楚龙吟闭着眼道。
“‘董生伸手挑向金钩,下了红绡帐’,”我找到了他所说的这一段,继续往下读,“‘却见素兰小姐早便迷离了翦水眸、微启了樱桃口,云鬓斜堆,酥胸半……’——!!!!”
我一下子刹住了嘴,气瞠地瞪住身边这个可恶至极的流氓男人——他——它——它这个混蛋!混蛋!居然——居然让我给它读色.情小说!我——我咬死它!啊啊!
“嗯?”他微启眼眸睨向我,“怎么不读了?”
“读不了。”我咬牙道。
“有不识得的字么?”他重新闭上眼睛不紧不慢地问。
“没有。”我狠狠地瞪他,虽然他看不见。
“那却为何读不了?”他万分邪恶地明知故问。
“我不读这样的书。”我硬声道。
“你不穿衣服,所以老爷我就得光着么?你不吃饭,所以老爷我就得饿着么?”他仍旧闭着眼,一手伸进半敞的前襟里挠着痒,闲闲地说道,“你若不愿读也罢。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奴大欺主的罪名可是不小,念在你是初犯,老爷我可以从轻处罚——就收回你那一成的奴籍罢。”
“你——”我气得脱口道。
“‘你’?”他睁开眼来似笑非笑地望住我,“雄伯没教过你做奴仆的规矩么?用‘你’字来称呼老爷我可是大不敬呢。你倒是说说看,这一次老爷我该如何罚你才好呢?”
好汉不吃眼前亏、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拼命劝慰自己要淡定要忍耐,鸡蛋碰石头的结果显而易见,我,我特么的忍!
“小的错了,老爷勿怪。”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楚龙吟坏笑了一声,道:“罢了,既是初犯,下不为例。读罢。”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暗暗做了几个深呼吸,重新接着方才的往下读,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书上的内容,语声冷硬如金石之音,饶是如此,读至那十八禁三十六禁七十二禁及特么的一百零八禁的地方时仍是扛不住地放低了声音,以至于楚龙吟这混蛋干脆坐起了身将耳朵凑到了我的唇边听。
至一串“嗯嗯啊啊”的语气助词之处时,我实在是读不下去了,抬眼瞪向他,咬着牙道:“罚我罢,我领了就是!”
楚龙吟忽地放声大笑歪倒在榻栏上,泪花都笑迸了几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情儿果然老实……让你读你还当真读了!……有趣儿!小脸儿通红忒个有趣儿!——你是女人么?是女人为何还敢看斯书、读斯书?——你是男人么?是男人读读这东西又有何妨,何至脸红如脂?——真不知该说你是过于老实了还是过于无畏了!哈哈哈哈哈!”
我脑中一片空白——这个混蛋故意耍我故意整我故意玩儿我!吓唬我要收回我那一成奴籍、给我惩罚,全都是假的——全都是故意的!他不过是在试探我!女扮男装的我再怎么掩饰也是会有些娘娘腔的,若不是此前他没收了楚凤箫借给我的那四本书让他不敢相信我是个女人,只怕我的真身早便给他揭穿了。然而今天通过庄夫人主动约我吃饭以及在晚饭时的反常,让他怀疑了我就是庄夫人想要找的那个“姑娘”,可是庄夫人却偏偏又不承认,他便随手拈了这么一计来试探我的真身,倘若我当真是女人的话,必然打死也不肯读那本书——这天下还有谁能想出这么混蛋的主意来试探人的性别的?!——他这个亘古第一大流氓大痞子大恶棍!
从未有过的愤怒涌入脑中,我扔下书纵身向他扑过去——也许是我扮男人扮得时间太长,又许是女人也有暴力的一面——不管怎么说,我实在是无法忍受了,我要揍他——哪怕明知不是对手,我也要揍他——哪怕事后会捱他板子被他卖掉或是打入大牢,我也一定要揍他——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想顾什么都不想管,我就是想揍他——我不奢望揍得他鼻青脸肿血花四溅,我只求让他疼一下,让他疼!否则他就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的愤怒,我要让他知道!
我扑在他身上挥起拳头砸向他那大笑着的脸,被他伸手攥住了我的手腕,我又挥起另一只手,仍被他眼疾手快地攥住,挣脱未果之下,我俯下头,一口咬住了他因拉扯而露在襟外的右肩肩头,狠狠地咬下去,恨不得吸他的血吃他的肉。
他用力坐起身,想要站起来挣脱我,可我死死咬着他只是不肯松口,他踉跄了一下又倒回榻上,翻身把我压在身下,用一只手将我的两只手摁在榻上,另一只手去捏我的下颌,硬是把我的嘴捏开松掉了他的肩头,攫起我的下巴,让我仰脸对上他那双眸子,带着些许好笑,带着些许疑惑,甚至还带着些许不知名的动容,强势地撑进我发红发涨的眼中来,不容闪避。
“臭小子,”他唇角勾起笑,掩去所有他险些泄露的心思,“你属狗的么?”
“我是人。”我气喘着狠狠地瞪着他,“你把我当成什么?狗和猫?任由戏弄?”
他看着我发抖的嘴唇,看着我不肯眨一下的眼睛,半晌才又笑道:“不许哭——老爷我最讨厌娘儿兮兮的男人!”
“我没哭!”我怒声道。
“没有么?你眨下眼我看看。”他笑着压下脸,呼吸喷在我的口鼻间。
我倔强地继续瞪着眼睛狠狠看他,他却忽地将唇一撮,冲着我的眼睛轻轻吹了口气,条件反射之下我的眼睛一眨,两道泪水就这么顺着鬓角滑了下去。
我愤怒又难堪,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可他沉得像头熊般压在我的身上纹丝不动,令我连飞快地擦去泪水以遮掩我的脆弱的机会都没有。
我继续瞪着他,用凶狠的目光告诉他我并非软弱。他望着我,在我眼角的泪光里闪了闪他的眸子,而后舔舔嘴唇,笑道:“都是男人,难道还要老爷我给你擦眼泪不成?”
——他相信了?相信我是个男人了?相信我只不过是个会被他轻易欺负哭的娘娘腔的男人了?
——依旧不可饶恕!
我猛地向上抬起头,用额头狠狠地撞向他的面门,就听他“唔!”地痛呼一声,松开了我的手,捂着脸直起身子靠在了榻栏上。我飞快地从榻上翻身起来跳下地去,冷冷瞪向他道:“我的命就在这里,要打要杀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