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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被一阵急剧的腹痛疼醒,到厕室一看,竟然是大姨妈汹汹到访,不由暗道一声倒霉。这肉体是个可怜的体质,每次葵水都疼得死去活来,上一次量极大,脸色白得把楚凤箫吓得不轻,被我费尽了口舌才阻止住他去找医生来为我把脉。这一次疼痛尤甚于上一次,若不是楚龙吟正巧准了我一天假,只怕这回就真的要露馅儿了。
在被窝里强捱了半个上午,实在是熬不过,忍痛下床出了府门,至一家衣店胡乱买了件女装换上,然后就近奔了医馆——总不能男人打扮着去让郎中诊脉开方子。取了药,请医馆的药童帮忙熬好现服了,另还扎了几针,折腾到中午总算好过了一些,这才换回男装重新回到楚府。
好容易得了个全年的假期却只能在房里窝着,纵然不甘心也没办法。正抱着杯子喝热水,便见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个传话小厮,向我道:“钟哥儿,府外头有人找你呢。”
咦,找我的?我认识的人都在这楚府里了,还有谁会刻意跑来找我呢?
支撑着下床来到府门外,却见是曾可忆带着个小丫鬟等在那里,小丫鬟胳膊上还挎着个篮子。曾可忆一见我,不由吃了一惊,忙上前来关切地问道:“恩公脸色怎么如此苍白?可是伤口的缘故么?”
“大约是罢。不知曾小姐找在下有何贵干?”我不冷不热地道,虽然不讨厌她,但我和她的身份终究差距太大,不宜过熟。
曾可忆对我的态度丝毫不以为忤,接过丫鬟胳膊上的篮子递向我,微笑着道:“这里面是可忆亲手做的点心和人参燕窝粥,恩公受了伤,需要补气补血。”
我没有接,只是拱了拱手道:“曾小姐的心意在下心领了,恕不能受,还请小姐带回罢。若无旁事,在下便回去了——在下是楚大人的长随,平日总要在身边伺候的,曾小姐若无重要之事还请莫要再来了,在下只怕没有时间接待小姐。请。”
曾可忆闻言不紧不慢地笑道:“可忆认为再没有比照顾恩公身体早日康复更为重要的事了,恩公只管忙恩公的事情便是,可忆若见不到恩公,自会托人将东西转交给恩公。这篮子里的点心和粥,恩公不收的话可忆便带回去,明日再送新的来。明日恩公若还不收,可忆后日再送。恩公不收是恩公的事,然而可忆若明知恩公身体欠佳却置之不理,那就是可忆忘恩负义了。”
我被这女孩子的一番话噎得没了话说,想不到救个人也能引来这么多的麻烦,何况我又不是主动的——明明是庄秋水那根破木头惹出的事!为什么偏偏要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心中想着便有气,不由冷下脸来硬声道:“曾小姐,第一,要救你的人不是我,我只不过是为救朋友而顺便帮了把手而已,最终救你上岸的也是另有其人,这一点我早就对你说过了;第二,你对我虽是善意,却已经影响到了我的生活,有些事情适可而止就好,做得过了就事得其反了。因此我不希望小姐再因为这件事来找我,请恕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小姐可明白了我的意思?”
这位曾小姐依旧不急不恼,微笑着答道:“第一,恩公所说的那几位救可忆上岸之人,可忆已经逐个拜访过了,这些人因救了可忆上岸,便对我曾家提了种种的要求,有求财的,有求地的,还有求可忆为妻的。求财求地的,可忆已请家父代为满足,求可忆为妻的,这个却难以从命,经过协商后也折成了钱财和田地,全部如数报答清楚,如今已是两不相欠。至于第一个跳下河去救可忆的那位恩公的朋友,可忆今日才打听到他是衙门里的仵作先生,稍后便去登门拜谢。”
“第二,可忆之所以几次三番地出现在恩公面前,一是为了答谢恩公救命之恩,二是因为恩公有恩于我才更要关心恩公脸上伤势。可忆也已说过,恩公真正救了我的是我的心,这一点你就是推在别人的身上也是没用。恩公没有图可忆的任何回报,但可忆却不能因此而当真不报。恩公说我扰了你的生活,那好,从此后可忆再不出现在恩公面前,但是,可忆报恩的心意却丝毫不可能减弱,这点心和粥可忆会一日一送,直到恩公伤好。恩公若嫌烦,大可以不屑一顾扔之弃之,这是恩公的自由。而我一日一送报我的恩,却也是我的自由。我不干涉恩公,请恩公也不要干涉我。可忆虽然无知,却也知道我朝律法没有哪一条规定过不许人有恩报恩的。恩公你若强加干涉,那反而是有违了礼法,还望恩公能够想明白这其中道理。”
我被这个曾可忆的一番理直气壮的说辞说得哭笑不得——的确,我是没有理由和资格干涉人家的行为,也诚如她所说,我不想见她可以不见,不想收受她的礼也完全可以不收,这是我们两个各自的自由,谁也管不了谁——但是怎么想也觉得自己没有摆脱任何麻烦,还真是……无话可说。
我待在原地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好笑——被人逼着缠着接受报恩,这种无厘头的事居然也有。忍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却因此而牵动了脸上伤口,直疼得呲牙咧嘴,把曾可忆逗得掩口直乐,道:“恩公这一声笑是认同了可忆所说的了么?我就说恩公还是通情达理的么。”
被她这么一说我更是想发笑,只好强忍着摇了摇头,叹了声道:“小姐叫我钟情就好,恩公什么的实在听着不习惯。”
“那钟公子也莫要小姐小姐的叫我了,叫我可忆或者小名儿忆儿都好,家兄和好友也都这么叫我的。”曾可忆脸上带着胜利地微笑,俏皮地冲我眨着眼睛。
不得不承认,我是越来越欣赏这个女孩子了,有锲而不舍的精神,有聪明的头脑,有利落的口齿,最重要的是,她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善。
“小天儿?”楚凤箫的声音突然响在身后,扭头看去,见他正衣冠楚楚地带着子衿从门里迈出来,乍见我的脸色也是一惊,道:“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伤势加重了么?”
我摇头,岔开话题道:“你不在前头问案,跑到后门来做什么?”
楚凤箫瞟了一眼曾可忆,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淡了些,道:“今日莫名其妙地接了好几封请帖,都是某某员外请我去赴宴的事,也不知这些人从何处知道我的。冒然推掉想来不妥,我这便先应了一家过去看看。”
我一时险些失笑——想来这就是昨儿个楚龙吟给他埋下的桃花种子开出的桃花儿,如今当事人还蒙在鼓里。我当然不会说破,只眼底含笑地道:“如此便莫多耽搁了,免得去得晚了被人说你拿大。”
楚凤箫又瞥了曾可忆和她手里那只篮子一眼,淡淡地向我道:“你好好在府里养伤罢,脸色那么差就多在床上躺一躺,莫要乱跑才是。”
点头应了,目送他带着子衿渐行渐远。
曾可忆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道:“我招惹到他了么?”
“嗯?”我没明白地看着她。
“怎么感觉他对我充满着敌意似的呢。”曾可忆望向我。
“喔……他办公时一向不苟言笑,想来方才是还没从公事中脱离出来。”我瞎掰着替楚凤箫挽回形象。
曾可忆将楚凤箫丢在一旁,只向着我一递手中篮子,笑着道:“接不接受随你,快快决定,我可没那么多时间‘打扰’你,还要去拜访你那位朋友呢。”
我小心地挑挑唇角算是微笑,伸手接过她的篮子——一个古代女子都这么爽快了,那我就更不该再矫情下去,就算日后有什么麻烦那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曾可忆果然没再多留,辞了我后便绕去前门找庄秋水去了。我拎着篮子回房,吃了几块点心,把粥也喝了,味道当真不错。
中午的时候楚龙吟回房来午休,见我在床上窝着不由咦了一声,走近前来看了看我的脸,道:“怎么小脸儿白得像屁股似的?伤处又流血了么?可上了太医给的药了?”
——你的脸才像屁股!
我坐起身,下床行礼,恭声道:“回老爷的话,小的已经上过药也服过药了,谢老爷关照。”
楚龙吟笑眯眯地在我脑袋上弹了个脑崩,道:“还赌气呢?昨儿把老爷我气得晚饭都没吃——这么多年来你还是头一个。不说好生补偿补偿老爷我竟还敢同我赌气?桌上那点心是谁送来的?老爷我全要了。”
说着回身走到桌旁,在篮子里挑拣了一阵,选了块儿莲心酥放到嘴里,末了还吮了吮手指上的点心渣子。
“唔,好吃。谁送来的?这口味不似出自庄夫人。”楚龙吟又捏起第二枚点心瞟向我。
“回老爷的话,是小的朋友。”我仍旧毕恭毕敬地道。
“哦?是位女子?”楚龙吟一阵坏笑,“改日给老爷我引见引见?”
“是,老爷。”我道。
“臭小子。”他哼笑,“人不大气性不小,不一口一个‘下人’了倒开始一口一个‘老爷’了,还想气得我不吃晚饭么?”
“小的不敢,请老爷恕罪。”我愈发低头垂肩恭声应答。
“嗳呀嗬!你还越说越上劲儿了?!”楚龙吟好笑地用手指一敲桌子,“……罢!我惹不起你,我睡觉去!”说着起身径直进了里间,忽而又倒退了两步出来,偏着头冲着我坏笑:“天儿爷你脸色如此苍白,该不会是来了葵水吧?”
这流氓无极限的混蛋!狠狠地一眼剜过去,楚龙吟便是一阵大笑:“变回原形了?不装了?不赌气了?你个臭小子!”说着重又进了里间,在里头仍自大笑不已。
因这一生气,肚子又疼了起来,只好重新窝回床上躺着,昏昏欲睡间听见房门响,睁眼看时见是楚凤箫怒气冲冲地进来,也不理我,径直推开里间门进去,听得在里头低吼着:“你倒睡得香!起来!”
——啧啧,东窗事发,且看楚大混蛋怎么收拾。
闻得楚龙吟风情万种地一声呻吟,哑着嗓子道:“做什么不让人睡觉,正梦着美人入怀就被你破坏了。”
“你倒是说说看,找我借衣服去赴那什么相宜雅聚究竟是为的什么?!”楚凤箫吼着。
“……凤儿,小声些……耳朵还震聋了呢……”楚龙吟不紧不慢懒洋洋地道,“为的什么?不是先就告诉你了,为了相亲嘛……”
“相亲?!你相你的就好了,为何要冒充我的名字勾三搭四?!”楚凤箫丝毫没减音量,看样子当真是气得不轻。
“啧啧……是谁说的‘你的就是我的,分那么清楚做什么’?”楚龙吟笑着,“你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你——”楚凤箫气结,“我不干了!你再找个师爷吧!我要搬出去住!”
“喔,不做师爷了么?那好,我给老爷子去封信知会一声,你回家经商去罢。”楚龙吟一点不急,慢条斯理地笑道。
“我想做什么自有主张,不用你插手!”楚凤箫嘭地一捶桌子。
“唔……小凤凰翅膀硬了,要离巢飞去了么?”楚龙吟依旧笑着,“你哪儿来的这么一大股子怨气?不想赴那些个宴请回绝就是了,又不是非去不可。那些个姑娘小姐你愿意见就见,不愿见也可不见,不过是多了个选择的机会而已,你可以要也可以不要,有必要发这么大的火么?究竟你这火是只我一个人引起的还是掺杂着别人的?说清楚些也好让你哥我知道替谁生受了。”
这话大约是戳中了楚凤箫的心事,半晌没听见他言语,一时脚步声响,见他从里屋闷头出来,至面前立住,盯向我道:“此事你也帮他瞒着我?”也不等我答话,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我下了床跟出去,直到行至那荷花池边他才停住脚,我走上前去,轻声地道:“对不起。”
他也不看我,只闷声道:“我不该怪你,方才是我错了。”
“不,你就是在生我的气,我能感觉得到。”我平静地道,“你不想说明原因可以不说,生我的气不理我也就是了,别把所有的火气都撒在别人身上……伤人伤己。”
“你在帮他说话?”楚凤箫看了我一眼。
“没有。”我否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