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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停下,樊琼枝朝上首望去。
男人没有老老实实待在长案后,一只腿屈起,胡乱坐在案前铺了地衣的石阶上,上半身后仰,右肘支着上一级石阶,左手擎着空了的酒樽,正盯着她出神。
樊琼枝微微一笑,走过去,为他将空樽斟满。
“五公子,琴音可还入耳?”
萧元度回神,胡乱点了点头。
又道:“其实我也听不出好坏。”
樊琼枝清楚五公子不懂琴,可每每来又总爱听她抚琴,且翻来覆去就要听那几曲。
方才她另弹了一曲诉说衷情的,他就跑神了,眼睛看的是她,又像透过她在看别人。
“妾用心弹奏只为悦君,五公子若是听得舒心,能一解愁烦,便是知音之人,不必非得体会曲中深意。”
萧元度闻言,有片刻怔忪。
这话……这话她前世似也说过。
“岂不闻听琴如修禅,能悦已心便可。至于琴技高低、琴意好坏,实不必拘泥”——声音不同,具体也记不大清了,大意如此。
目光再次落在面前这张顾盼生辉的脸上。
何氏后园初见时吃了一惊,至今仍觉不可思议。
花费三年之功,遍寻不着的人,竟然就在北地,就在棘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的长相。
那晚,当她徐徐抬起头,露出真容,萧元度难得愰神。
原来这就是琼枝,原来琼枝是这样的……
关于樊家姐弟的大致样貌,在樊家村就已跟乡民探听过,并命人照着画了像。
三年过去,两人都有些微的变化,但基本特征并未大改。加之琼枝会弹的曲子中恰有他前世听过的——方方面面确认过,这就是樊家姐弟无疑。
不过萧元度很快便发现,这个琼枝与他记忆中的人不一样,很不一样。
但又一想,她不记得前尘、也没经历过后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性情不同也是应当。
而且琼枝告诉他,她之所以会来北地,是因为有个声音冥冥中指引着她,让她一路往北走。
她说这是天意,天意让她与自己相遇。
萧元度试探过,樊琼枝的确没有前世记忆,那冥冥中的声音……难道真是命中注定?
心情复杂难言,不知为何,竟还有一丝心虚之意。
她一介弱女子,千辛万苦找来北地,可自己好像辜负了诺言,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而每当对上她那双似曾相识的双眼,这心虚又会加重几分。
冲谁就不清楚了。因为这双眼睛与姜女实在太过相象,让他常生恍惚之感。
当初樊家姐弟的画像是粗粗勾勒,勉强形似,神韵却难具,打眼一看并不觉得与姜女有相似之处。
又或许是因为压根没把两人往一处想过。
谁料真人竟是如此的……
方才看她抚琴,低眉抬眼,一颦一笑,无不像极了姜女,越看越像。
想到姜女,心潮翻涌,难以名状,愈发缠夹不清。
仰头将樽中酒一饮而尽,眼皮下耷,沉默无声。
樊琼枝有些忐忑,“可是妾说错了话?”
萧元度见她眼底隐有不安,敛了下情绪,道:“你说得甚有道理,不过,你自称家贫,那又是如何习得琴?如此好琴技,想必师者亦不凡。”
“前番与五公子提起过,到了北地后,我与琼林流落到了秦州。他自幼体弱,耐不得寒,才到秦州就生了场重病,妾不得已,自卖自身,给一家富室为奴。元日将至,富室家要从侍女中挑选一批灵巧的出来培养为乐伎,妾侥幸中选,这才有了触碰乐器的机会。不知为何,妾见到琴就有种格外熟悉的感觉,手也不听使唤……仿佛那些曲子是前世里就会弹的。”
说这些话时,她脸上带了些茫然,自己似乎也很感困惑。
停下后,望了他一眼,抿唇一笑,臻首低垂:“很难相信罢?让五公子见笑了,公子就当我是痴人说梦好了。”
萧元度却清楚,这并非甚么痴人说梦。
前世她就抚得一手好琴,即便他听不甚懂,也知道她弹得极好。
因为那些饱受病痛折磨的病患,日夜啼哭的孩童也好,难以入眠的老人也罢,包括他自己,听了她的琴音都能很快安稳入睡。
没有前世的记忆,却承继了前世的琴技,这或许也是一种机缘。
不过,她的琴声虽然还和以往一样,但不知为何,他听了并不能立时获得平静,就好比今晚,越听越心浮气躁。
但是萧元度想,这应当是他的问题,而与琼枝的琴技无关。
是他自己心不静。
“对了五公子,妾有一事要请你宽宥,”樊琼枝抬起头,面露羞惭,“近日外间传言,可能是琼林不小心传出的。他少年心性,口无遮拦,只顾着高兴……给五公子添乱了。”
“无事。”
“那,少夫人会否误会?”
“她?”萧元度扯了下嘴角,眼底无一丝笑意,“不会。”
她岂会在意这些。
“公子!公子!时候不早了。”休屠扯着脖子喊叫,声音隔着院墙清晰无比传了进来。
萧元度拳头一捏,深吸一口气,似在忍怒。
起身,将空酒樽搁回案几上,“你歇着罢,我先走了。”
“五公子!”樊琼枝追至门口。
等他停步转身看来,一时又有些怯于开口,面颊羞红、低下了头。
萧元度尽量耐着性子,“何事?”
“我姐弟二人飘零异地,饱尝辛苦心酸,幸而得遇五公子,不仅为我俩赎免,还妥善安置……”樊琼枝目光殷殷,咬了咬唇,“妾实在无以为报——”
“无需相报。”萧元度飞快打断。
应当是领会了她话中深意,神情透着些不自在,负着手,顾视左右,止不看她。
“这是我该为你做的,你不必多想,更无需觉得负累。如有短缺,吩咐管事仆妇即可,他们不敢怠慢。”顿了顿,“就这样,夜冷霜寒,不必相送。”
留下这句,脚步匆匆出了院门。
樊琼枝倚门站着,目送他走远,这才回了屋室。
于妆镜前才将坐下,又进来一人。
“他今晚又未留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