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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迎钦差黄鹤楼接风 慢公务总督署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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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讷亲六月十九受命出京,亲赴前线,经略大小金川战事。隔一日,在保定便接到廷谕,已向金川张广泗本部发旨,庆复和张广泗已被削去所有职爵,即着锁拿进京交部议罪。再隔两日,又飞递廷谕,据兵部核实,庆复攻上下瞻对纵班滚入金川,本人已经认承。金川之战失机败绩,彼又倡言议和,为张广泗部将具结指证,本人奏状供实,以贻误军机论斩。因他是勋贵子弟且为世宗信用大臣,“朕不忍显戮,即着勒令自尽”。讷亲一边催道趱行,一边心里不免狐疑:张广泗——张广泗呢?怎么没有他的处分?但他素来寡言罕语,不形于色,只心里犯嘀咕,身边虽然扈从如云、怒马如龙,却无人能知他的心思。

    因为他攻略大小金川的规划是从小金川入手,想由洛宛入川便当,但乾隆的临行一夕谈,使他改变初衷从湖广取道。乾隆的理由十分充足:“打仗靠什么,一靠士气,二靠谋略,三靠粮秣,要和尹继善先见见面。他现在富足,朝廷不想动户部的钱粮,军需由他支应,不见见不好。朕已下旨着尹继善去武昌接你,你们在黄鹤楼谈谈,然后去四川,你心里就有底了。”但这样一来,就要多走五日路程,在信阳府讷亲便下令随从的三百人马全部轻装,快速赶赴武昌,连马都重新换过。以他军机大臣兼着大将军身份,这些都是细事,咨嗟即办。信阳到武昌快马半日路程,前头滚单飞马流星地往返相报,后边又是一溜轻骑,待过长江登舟张篷之时,才刚过午时三刻。

    讷亲一路鞍马劳顿,一气不歇从北京赶到这里。随着船工悠扬一声号子,官舰离岸,心绪才安定下来。此时碧空澄澈纤埃不染,浩浩荡荡的扬子江在这里与汉水汇合。更见水阔天宽,万顷波涛拍岸东去,一群群的沙鸥翔起翔落,放眼一望,龟蛇二山在水色岚气中蔚蔚隐现。江岸上那座高矗入云的黄鹤楼也仿佛随着座舰仄倾摇旋。面对这寥廓江天,讷亲就有多少心事也洗涤净尽,不由吁了一口气。身边的师爷柯模祖忽然用手指着对岸码头,说道:“东翁,您瞧!那是尹制台他们来接您了!”

    “唔。”讷亲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也看见了,正中那个就是,左侧那个是湖广巡抚哈攀龙。……好像还有李侍尧,钱度……”

    他一一分辨着,大舰已离岸愈来愈近。只见尹继善吩咐了句什么,鼓乐声便大起,八班吹鼓手齐奏《得胜令》,裂石透云价响起,鞭炮声密得不分个儿。待到梢公扯着嗓子吆喝一声官舰靠岸,下锚,搭板桥,讷亲正冠弹衣徐徐下岸,又猛听三声大炮,撼得堤岸簌簌抖动。尹继善为首,率领几十名官员一齐跪下,乐声、爆竹声才停下来。尹继善和哈攀龙齐声报名迎接:“臣,尹继善、哈攀龙等谨率湖广官员恭请圣安!”

    “圣躬安!”

    讷亲南面而立,仰脸答道。旋又换了笑容,俯下身子一手挽起一个,说道:“元长公、攀龙兄别来无恙!元长远道从南京赶来,不容易!”尹继善和哈攀龙也忙笑着寒暄,执手说话。哈攀龙没有受命支应金川差使,只是尽东道主之谊,见官员们已经请过安,便道:“讷相一路风尘辛苦!兄弟在湖北接过几次钦差了,从没见过走得这么快的大使。请——这边备有水酒,请讷相赏光。”讷亲瞥一眼高耸云天的黄鹤楼,笑道:“兄弟心里急。绕道湖广,特为和二位商议筹粮筹饷的事。大家彼此都不生疏,闹什么虚文呢?我素来不吃筵席,但今日破例。皇上有旨说在黄鹤楼,我们何妨登楼望江小酌?就在席间说正经差使,也很好。”

    哈攀龙原拟讷亲在此至少要耽搁三天,听他话意,下船就上楼,立刻商量军务,似乎想商量完拔脚便走的模样,不禁一怔:黄鹤楼那边游人如蚁,事前一点预备没有,怎么关防?赶走游人,再打扫,再安席,折腾到什么时候?……心里埋怨讷亲没成算,但他是刚刚升任的巡抚,升任又颇得讷亲从中帮助,如何敢驳回?见尹继善笑而不言,忙命戈什哈:“此刻就移席黄鹤楼,快办!”登时便乱纷纷的,官员们退到远处扇扇子说闲话,戈什哈又搬来几把椅子放在江岸大柳树下,摆桌子、上茶忙个不停。好容易三个人才落座了。讷亲说道:“圣上见元长折子,说你在玄武湖边修了好大一座书院,进上去的图我也见了,真是巍峨壮观。南京人文之地,从此更增颜色了。”

    “讷相夸奖了!”尹继善永远是一副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模样,身子向后微微一仰,说道:“原来也有个书院,太破烂了,明伦堂都坍了半边。这些地方,主子将来南巡时一定要看的,原来那模样也有碍观瞻,所以就翻修了。”讷亲也仰了一下身子,说道:“听说莫愁湖那边修了行宫,更是华丽,恐怕要花不少银子吧?”尹继善听他话意,夸自己富,自是想多要军费,不禁破颜一笑,说道:“那行宫原是康熙爷南巡时修的,万岁爷有旨意,南巡不住臣工家里。这一次也是翻修。主子是万乘之君,自然有规制,这是礼部来人划定的——至于钱,再多也是宫中的,那边还有个钱度,他知道我的底细。”

    讷亲听了点头,正要说话,一个戈什哈飞奔过来,却是哈攀龙衙门的,禀说:“有廷谕,是递给讷相爷的,送到了咱们衙门,叫立刻呈给相爷。”说着双手捧上。讷亲接过,觉得沉甸甸的,小心撕开封口,抽出来看时,是张广泗的奏折。又看后边,却有乾隆的朱批,便忙站起身来细看。先浏览张广泗的奏折,是详述与莎罗奔签和约的前后经过。“自悔不该听庆复乱命,有误军国,贻辱朝廷,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广泗惟当伏法自尽以谢天下。”但他毕竟没自尽,还在布置军事,“归营整训,静待讷亲至营,交割事毕,勉尽余心,必伏剑自刎……”不知出自哪位师爷的手笔,写得字字血、声声泪十分感人。乾隆的朱批附在后面,上面写道:

    览奏曷胜感慨。如此,则张广泗知过知悔矣!汝本朕得用大将,庆复胡为,当早奏朕知,今日陈言,夫复何及!朕今将汝性命身家交与讷亲,彼至军中由彼斟酌汝之生死。看汝尚敢刚愎傲上否?讷亲亦当体谅朕意,当留当诛,惟在尔一念,总之朕要平定金川为第一宗旨。此役再不能胜,君国之羞,臣子之耻大矣,惟当如庆复,置之军法耳。钦此!

    “原来张广泗是这样处置。”讷亲一阵踌躇,心里暗叹一声,默默将奏折送回信封中,又坐了回去。哈攀龙一直在怔怔地看着讷亲,见尹继善剔指甲不言不动,便也学这份沉着,看了看黄鹤楼,说道:“那边预备好了。请二位大人移步。”尹继善便起身,看看怀表,笑道:“已经未时出头了。我晓得这些官,知道这里有筵,早饭都未必好生吃。他们这会子正饥肠辘辘,比我们还急呢!”说着便笑。

    哈攀龙和讷亲也都笑。讷亲便起身,说道:“叫钱度也到我们桌上。元长,我不是打擂台来的,你给足了粮饷,我就能打赢这一仗。要怠慢了,我可是要行军法呢!”尹继善笑道:“卑职晓得——请!”

    于是众人随这几位大员逶迤过来,沿着收拾得纤尘皆无的石阶拾级登楼。那钱度早已奉命随了上来。按官场的规矩,上官贵人在第一桌,大官在首席。讷亲他们自然而然在最顶一层。尹继善紧随讷亲,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木级一层层上着,笑道:“老哈,这楼也该维修一下了,约有一百年没换楼梯板了吧?你那外头几块唐碑,也该建个碑廊,李白、崔颢的诗碑也露天,像个叫花子似的。这是湖北的脸。该花的地方不能省。”哈攀龙是武官出身,毫不费力地跟在后头,说道:“已经把钱拨过来了。不知怎么还不动工,回头再催催,我把学政叫去说了,由他来管这事。我还加了两条,一是在上头修个佛龛,把观音供起来,保佑这楼别再遭雷击,二是下头修个赵子龙庙——没有当年赵云保驾,后人哪会想到修这个黄鹤楼?”话未说完,走在头里的尹继善已笑得差点摔倒,钱度在后边也捧腹大笑,连一脸肃容的讷亲也忍俊不禁。尹继善笑道:“贤大令果然风雅。”

    “风雅不敢当,我是附庸风雅。”哈攀龙道,“有人说附庸不好。我说谁不附庸?总比附庸市侩强吧?”

    这话又庶几近道,几个人又觉姓哈的率性天真,又不好意思笑了。此时已经登至极顶。讷亲还是头一次上这楼,只见约五楹空间,一律红松镶板铺地,隔扇、雕柱用的是橡木,雕着虫鱼花鸟云树仙人,还有各色道家人物故事,镂得玲珑剔透。只是年岁久了,丹漆蒙尘、雕花剥落。由于被无数游人抚摸,光滑得像涂过一层琥珀。讷亲站在栏边向外眺望了一会,回身说道:“黄鹤楼,我是久仰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极目远眺,长江一泻东去,撩人思绪,忆古追来之心油然而生!这下头是黄鹤矶吧。不知有没有当初建楼的碑碣?为什么建这座楼,你这个湖广巡抚知不知道——告诉下边,叫他们开席罢,我们也吃!”

    “钦差大人命开宴!”

    楼梯口守着的戈什哈立刻传令下去。这边不用安席,讷亲上席,尹继善和哈攀龙左右相陪,钱度便取过酒壶一一斟上。哈攀龙笑着敬酒,说道:“方才出乖了。我是武将出身,都能体谅我。附庸风雅既不好,不附庸就是了。”众人才知道他并不真的明白,不禁又是一笑。哈攀龙道:“顾名思义,这楼下黄鹤矶,早先必是黄鹤窝儿,仙人们都讲究得道骑鹤升天,见栖息得多了,就在这里建个楼也未可知。‘昔人已乘黄鹤去’,这个‘昔人’,敢情就是仙家!”“想当然就是了。”尹继善笑着劝酒,又道:“上回南闱,一个秀才在卷上注明自己形貌,说‘微须’。后来验身,巡查厅一位学究说:‘微者,无也。注的是没有胡子,这人留着小胡子,人状不符。’要赶他出场。秀才不服,扯到至公堂据理相争。‘我说这里的“微”是“小”的意思,没有错儿,老先生还哓哓和我争。我说你总读过四书吧,“孔子微服过宋”,这“微服”是脱得精光,赤条条的么,那是个好模样儿么?’”几句话说得大家又复哄堂大笑。

    酒过三巡,讷亲便推杯不饮,说道:“钱度也在这里,议议筹饷的事吧。皇上临行再三嘱托,一个云南改土归流之战,一个上下瞻对之战,再一个大小金川之役。从雍正季年到现在打了十几年。先前是李卫、范时捷,现在是元长公、范时捷,还要加上个钱度,真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既要江南生业,又要支应军需,银子花得淌海水似的,你们不容易!皇上说,江南已经蠲免一次钱粮,明年还要再蠲免,这就没了赋捐收项,你们手头必定更紧。因此,金川这一仗打完,还要格外施恩,江南出力多,也不可过于鞭打快牛。”先给尹继善吃了这丸定心丸,讷亲又道:“但这次兄弟出兵,实在是非同寻常,皇上说我是朝廷第一宣力大臣,那是当之有愧。然而以辅相身分带兵的,开国也就这么头一回。朝廷在莎罗奔面前丢尽颜面,实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这个差使傅老六也是巴望了许久。我向皇上造膝密陈,傅恒才力不弱,资望尚浅,经略七省军马,一时恐怕难以服众。我是以身家性命立军令状来的,所以还望诸位成全。”

    哈攀龙无事心宽,一直微笑着旁听,说道:“莎罗奔一个小小土司,也真算能干。金川之战说到底是一省一地的事,庆复大学士都拿不下来。据我看,庆复其实一直没有掌到军权,在张广泗跟前像姨太太似的,似是而非地指挥军事。老师,您一定请旨让那个张广泗走得远远的。那群人跟他多年,使惯了的部下,你留着他,就指挥不动。”讷亲咬着下唇笑道:“他的性命捏在我手里。当然我是正房,他来当姨娘。”

    两个人正经话里夹了这些不三不四的言语,看似无所谓,却极大伤害了尹继善的自尊心。尹继善就是姨太太生的,不但自己在家里低人一等,也眼见母亲在父亲和大娘面前站班、端茶、递巾、点烟,低眉顺眼地苦熬。虽然雍正察觉,晋封母亲为诰命,转到南京任上,终因积辱郁结成病,只享了三天“福”,便大笑疯癫而亡。这是他一辈子的隐痛隐恨,火印一般烙在心上。这种话,让他听来句句都像刀子剜心,连吃两杯酒也压不住悲愤,眼中已汪了泪水,忙掩饰着站起身来,踱到栏边眺望江景。移时,尹继善方无声透出一口气,也不看讷亲众人,说道:“想我尹继善,身为满洲贵冑,不由祖父功业,年不弱冠身登龙门,二十二岁下两广、手刃贪官、平息暴乱,受知于先帝和皇上,不足而立之年即任封疆大吏——从来没有办砸过差使!”他的声音喑哑,突然变得异常柔和:“大人,自接旨日起,我就是您的属下。办差不力,自然有军法处置。您有什么章程,怎么供应粮秣,敬请吩咐。”在座的钱度却深知底蕴,暗暗嗟叹,也佩服尹继善涵养,不言声打火抽旱烟。

    “虽然庆复无能误国,但我军毕竟没有伤元气。”讷亲说道,“除了伤兵,现有两万九千余人,在前线对大小金川呈包围态势。三万兵,两万役夫,加上输粮道上守护人等,约有六万,每天需米面六百石,每石三两计,是一千八百两,一年是五十五万两。这是本银,加上脚银,你拢共给我支出二百万两。要是一年我不能胜,再追加半年,仍不能胜,恐怕也用不到你的银子了。但若支应不出,元长,我话说在前面,胜了是我的功劳,败了你独任其咎!”

    “成!——中堂是指南路军,还是全军?”

    “南路军和中路军。北路军由四川省供应。”

    “这是中堂体贴我尹继善。”尹继善不温不火地说道,“我接陕西、云南朋友来信,北路军过草地,粮衣都供应艰难,‘敞衣蓬面,几无人色’,就是信中的话。北路军不同我供应,四川一省之力断难维持,我可以再拨一百万两给四川。”

    讷亲是在国公府中长大读书的公子,一直在京任职,早就在上书房军机处身居要职,哪里晓得外任官里的学问?顿时大喜过望,说道:“元长公忠心报国,实在叫我感动。这件事我立刻要奏明圣上的!”“我是但求平安无过啊!”尹继善一笑说道,“如若不够,我还可以追加到五百万两。总之,江南的银子就是中堂的,要够用才成!”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银子、粮食都来之不易。张广泗在金川就霉烂我两库粮食,江南有多少啼饥号寒,家无升米的人?用来叫他们饱暖不好么?中堂如果浪费,继善也要具本参劾。难以顾及情面了。”讷亲眼中熠熠放光,说道:“你放心!”

    “我这次来武昌,带了一万石粮,船队逆水而行,还要三天才能运到。”尹继善笑道,“这里就交割给哈兄,就请湖北佬运往四川。还有钱度——用银子买粮是不上算的,折耗太多,存制钱又太占仓库,要全部换成制钱,这个要靠铜矿,全赖钱度了。”哈攀龙却知道,这一百万斤粮溯江运到四川的分量,但此时此刻不容他犹豫推脱,因道:“好!我承当了,都是皇差嘛!我们湖广米价也不高,你运银子来,就在我省买粮,由四川来人运走——先买十万石,如何?”见尹继善笑,钱度说道:“我默算了一下。指望铜政司,断然铸不出这么多钱:那是两千多万斤铜啊!但我铜锭有的是,由南京藩台铸钱司承担一半,如何?”哈攀龙又来说买粮的事,一时说得兴高采烈,尹继善一概都是笑,点头答道:“使得。”

    讷亲见大家齐心合力赞助,高兴得坐不住,亲自起身一一斟酒,说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兄弟这就具折上奏,诸君忠君爱国之心皎皎然犹如日月!他日计功,这是第一件!”竟离席向三位下属一揖到地!归座又徐徐说道,“侍尧、勒敏他们是进京述职的,原说为和庆复、张广泗对质,现在朝廷已经做过处分,他们虽已削职,也不过为的勘问。我想留下他们,仍旧管输粮供饷,复职的事由我和皇上说话。请哈兄通知他们一下,叫他们准备跟我回四川去。”此时,他才将乾隆的朱批取出,给三人传阅,尹、哈二人不绝口地说:“主上圣明,宽严得当。”钱度却知张广泗在军终究不妥,只在旁支吾应付,酒热菜凉,地方风土什么的胡乱地应付一气。

    第二日,钱度便随同尹继善乘两江总督的大座舰返程南京。那武昌素有“火炉”之称,盛暑燠热难当,此刻登舟顺流东下,江宽风高眼阔心畅,二人无挂无碍,乘流而行,又都是文人,时而望江吟咏,时而又对月小酌,得意到了极处。钱度心存狐疑,一直想和尹继善谈谈军需供应的事,见尹继善一味的风花雪月,说起来没完没了,绝口不谈军事,也不好贸然询问。尹继善就有这个本事。你看他笑口常开,说话平易随和,但走得太近,便另有一种气度威势。这日,眼见石头城立在江岸,尹继善变得有些沉郁了,吩咐从人打点行装准备上岸。自站在船头,望着缓缓移动的江岸不言语。钱度在身后,许久才问道:

    “制台,要到家了,该高兴才是。您好像有心事?”

    “我怕热。南京比武汉还热呢!下了岸,有多少事等着我呐!”

    “我听哈中丞说,皇上准备调您去两广当总督,是真的么?”

    尹继善转过脸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圣心还在两可之间。我上过一个折子,说两广之异日繁华,有过于今日之南京。因为有海上口岸,洋人贸易越来越多。我在两江和洋人打交道多嘛——”他其实还有难出口的话,他在这个肥得流油的两江总督任上已经八年,军政、民政、财政、海政、洋务一把抓,权太重招人忌,已经有人给皇上递小话儿,说尹继善在江南说话比圣旨还灵,因此才有那个奏折。也是个自晦避谤的意思。思量着又笑道:“去两广我只有一个遗憾,那里懂学问、能诗词的人太少,而且广东话叽里咕噜,听不懂,这一条大煞风景!”

    “那不要紧,久了就好了。人才也在于栽培,知音慢慢就有了,多了。”钱度笑道:“——一个人在一地一处办差太久,‘反认他乡是故乡’了,不好,所以才有官吏回避制度。我还以为制台为军饷的事发愁呢!”

    他见得透,点得含蓄。尹继善这才知道此人心思洞明,遂笑道:“久闻你‘钱鬼子’大名,果然是个角色!连曹雪芹的《红楼梦》也看过了。饷,我发什么愁?江南的米盈户积库,愁的是不好存放,卖不出去,太贱了又伤农。筹军饷等于平价卖米,我的库腾出来好装钱,一举两得的大好事,你的铜到了钱到了,钱库里串钱的绳儿都霉了,刚好也可换换。姓哈的也是这么想的,十万石米等于收进三十万银子在他省里,转过身子到两广营运洋货,老百姓有钱,他手里还紧了?这几百万银子只不过从官府库里搬到了市面上流通罢了!存在库里有什么益?”钱度笑道:“怪不得制台那么慷慨,原来心里盘算得这么精!”尹继善却转过了脸,凭舷而立,望着越来越近的石头城,半晌,自失地一笑,说道:“你错了,我根本没打什么算盘,我在黄鹤楼上想的,大约无人能知。只告诉你,我差点儿意气用事,差点儿存坏念头整治人——三百万,哼!三百万能支撑七个月就不错了!二百万连五个月也顶不下来!”

    “怎么!”钱度故作惊讶,盯着尹继善,“我不大明白制台的意思。”

    “你这样精明的人不懂?”尹继善一笑,“讷中堂是宰相,没有带过兵。他的‘账目’是兵部给他汇报上去的数目。将军们那些套套儿比文官一点也不少——不报民夫脚力钱。大小金川是个鬼不生蛋的地方。别说从我江南,从成都重庆这些地方把粮运到军中,一石米要合十八两银子!光是这一项,一年要五百五十万两呢!庆复、张广泗,征金川两年,花银子一千三百万,谁也没我清楚这笔账——皇上心里雪亮,这事又不能告人,还想大修圆明园,又想南巡,更想学圣祖,踩平了喀尔喀,杀庆复一则为立威,二则也是心痛他糟蹋了银子。依着我当时心境:你要二百万,我就给二百、三百万,你败你胜不关我的事。后来想开了,我不到而立就总领两江,受恩高厚,不为他,我还为皇上呢!”他低垂了眼睑,喃喃说道:“走了个庆复,又来了个讷亲……都是坐而论政的人,毫无治事历练,皇上不知怎样想的,该叫傅老六来嘛……或者岳钟麒也成。留着张广泗,还是原班人马,这个仗……”他摇摇头,终于没有说不吉利的话。

    钱度沉吟着说道:“我看大小金川的事,劳师无功,单靠换将军是不中用的。勒敏跟我讲,当兵的听见‘莎罗奔’三个字心里就打颤儿,听见‘金川’两个字就犯腻味。将是败将,兵是败兵,凭讷中堂一人之力鼓起士气谈何容易!”

    “打仗的事一半人事,一半天命。谁能说得准呢?”尹继善双手离开船舷,适意地大开大阖伸展了几下,“不说他们了。我看你就住我衙门里,再去看看我的铸钱局。范时捷管这事儿,有话只管冲他说,他办不了的再找我。天衡老兄,不是我拿大,我这么急着赶回来,是因为有密谕——刘统勋侦知,‘一枝花’回河南传道,在桐柏山、确山都站不住脚,逃往我金陵藏匿。南京是藏龙卧虎之地,也是藏污纳垢之地,我说不定要离任,不能在这里留个尾巴儿。”钱度笑道:“南京这地方要反起来,还不天下皆反了!我不搅你,今晚在总督衙门歇脚,明儿还到驿馆住去。我喜欢秉烛夜游,半夜出进,好叫你那群戈什哈盘查么?”尹继善笑道:“随你,这里纸醉金迷,灯红酒绿,是天下第一坑,你虽是财神,钱再多也是皇上的,可不要花迷了心窍,栽进秦淮河里哟!”

    一时移船靠岸,天色已是黄昏,山色江色都笼罩在灰暗阴沉的广袤天穹之下,浑黄的江水也变得黯黑,哗哗地发着令人心悸的拍岸声,轰鸣着向东流淌。此时巡抚范时捷、布政使道尔吉和按察使张秋明已来迎接,在码头上星星点点燃起几十盏小西瓜灯,十几个艄公忙着落帆、搭桥板、下锚、系缆绳,都一个个累得大汗淋漓,艄公头儿过来禀道:“请爷安详下舟——天要下雨,上午我们就瞧出来了,所以紧撑着走,好歹我们总算赶到雨前靠岸了!”

    “本来想看看长江落日的,没得这个缘分。”尹继善看了一眼岸上迎接的人群,又望了望满江起伏的波涛,笑道:“下点雨更好,凉快——大家辛苦,每人加十两赏银。”那艄公头儿谢着赏,尹继善已携钱度徐步下舟。因见范时捷站在最前头,意思还要给自己行庭参礼,尹继善忙抢一步到跟前,捉住范时捷的手,指头点着笑道:“你这条老狗真结实,穿这么厚的狗皮来接我!”范时捷大笑,说道:“好好好,我扒狗皮就是!钱鬼子,日娘鸟撮的也跟着来了,看中我的钱袋子,又掏弄来了!”钱度知他秉性,笑着回口:“老叫驴,你是铁驴,我带着钢钳子来拔毛儿呢!”尹继善知道他们还要接风,笑道:“免了你们的接风筵吧,又不是掏你们自己腰包儿,还不是从官银里开销?都到我衙门里去,我带的新鲜武昌鱼,吃粳米饭,喝鱼汤。那些筵只是虚样子,黑心厨子挣钱,也吃不饱。”说着提步上轿,众人也只好笑着各自上轿跟随。

    赶到总督衙门,已是灯火阑珊。豆大的雨点随着凉风飒然飘落,乍从轿中出来,众人都觉得一下子进入清凉世界,说不出的舒适爽快。钱度看一眼衙门照壁外,一溜不到头的小吃摊子,远处酒楼歌肆灯光闪烁绵延不尽,紧随尹继善进衙,说道:“又变样儿了,连总督衙门外都挤满了做生意的。要李卫在,早打得远远的了。”尹继善笑着对大群请安的师爷、书办、衙役点头致意,说道:“李卫在,也得这么办。人口多了,外地又拥进来许多,去年一年南京城多了十一万人,这是块宝地——这条总督衙门街,一天收上万两银子呢!”说着,将一众人等让进西花厅。

    这顿饭吃得众人很舒服,不是筵席,也不聚桌儿吃,每人面前四个碟子,炒胡豆苦瓜、烧茄子、青蒜拌水粉还有一盘木樨肉,米饭、武昌鱼汤,四两酒壶各人一壶自斟。吃完了又端上冰湃西瓜,随意用。个个吃得心满意足,藩台道尔吉是个蒙古族人,笑着揩嘴,说道:“素了点。不过我从来没这么饱过。”

    “荤素是我俸禄里的,最干净了,吃了准不闹肚子。”尹继善命人撤席,换了正容讲说这次武昌之行,又细述了刘统勋寄来的廷寄和信,又道:“老范是管民政的,还有道尔吉,和钱度一应联络事宜,银钱账目都要把细,有什么办不下来的,一定要回我知道。”范时捷、道尔吉和钱度忙都在椅中躬身答“是”。

    尹继善又将目光转向张秋明,问道:“我临行前交待的事办了没有?布置眼线,清理户口,逐户核查秦淮各楼,登记外来人口,各庙堂观寺闲杂住宿香客,还有,给吴瞎子的信寄了没有?刘统勋有没有回信?”张秋明被问得有点局促不安,躲避着尹继善的目光,旋即又定住了神,笑道:“吴瞎子的信没寄。延清的回信到了,说吴瞎子来不了。盐帮和漕帮不和,洪帮和青帮在安徽打群架,误了粮船,要他去调和。所以派黄天霸来。咱们省如今也事多,外地进来的,一是行商,二是打工的饥民,成群结伙各省都有派系,没一天不滋事的,前日行宫门口打群架,捅倒了四五个。司里真有点捉襟——”“我问的是我安排的事你办了没有。”尹继善顿时脸上像挂了霜,“治安,是你的本分差使。”

    “我已经向巡捕厅安排了。”张秋明咽了口唾液,“我去了一趟镇江,刚刚回来……”

    “镇江?”尹继善冷冷说道,“镇江有什么要紧公务?”

    张秋明暗透了一口气,说道:“傅六爷派人到镇江来购给娘娘上万寿礼物,在镇江叫人拐骗了……”

    “你昏聩!”

    尹继善气得脸色铁青,“咣”地将茶杯蹾在几上,厉声道:“你误了我的大事!你给我站起来!”

    霎时间,空气凝固了板结了,西花厅里一丝声音也没有,只听厅外雨打荷叶声一片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