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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与新帝的矛盾早就不是一日两日,新帝以战事在即为借口,躲得远远得,让太后有气也没出撒。
但这次也先明晃晃地把“太上皇”的名号祭出来,太后又坐不住了!
也先先是拿太上皇的命令威胁新帝,新帝不睬;随后又拿太上皇的性命威胁新帝交钱,新帝还是不睬。
但王皇后与吴贵妃被太上皇冷落多年,听说太上皇有难,变卖宫内值钱的首饰为太上皇赎身,相比曾经深受太上皇“宠爱“的新帝,就冷心冷情到天怒人怨的程度。
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
太后拿新帝没有办法,下懿旨召燕晟入宫。
按理来说,燕晟是外臣,不方便与后宫的太后碰面。但战时特殊,往日的诸多惯例都被打破了,燕晟也只得放下兵部这摊事,遵从太后懿旨。
燕晟被太监引入仁寿宫,太后也不见他,只让他在院子内跪着。
初冬时分刚下过一场雪,虽然太后的院子扫得干净,但膝下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冰冷冰冷得,寒气往膝盖骨缝中钻,痛得燕晟直哆嗦。
燕晟在城门上灌了一肚子冷风,本来肠胃就不舒服。最后总算险胜,那根紧绷的弦刚松下来,回到官署就吐个昏天黑地,险些把胃吐出来,喝什么汤药都不好用。
医官嘱托燕晟日后忌辛辣生冷,好生保养着。可如今跪在冰冷的石头上,燕晟又觉得胃中痉挛着胀痛,恨不得整个人蜷缩起来,根本跪不住。
但燕晟明白,太后对新帝不满,他这是替新帝受过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新帝的车驾驶入仁寿宫,新帝风风火火地走下车马,看到燕晟如冬日枯叶般的身影,心底压了一股火,推开身边人的阻拦,快步赶到燕晟身旁,弯腰就要拉燕晟起来。
燕晟双腿麻木得像两根木棍,死沉死沉得根本动不了,可手臂被新帝用力一拉,两股对抗的力量集中在肩膀,只觉得肩膀嘎巴一声,痛得燕晟嘶了一声。
新帝惊慌地松开手,抿了抿嘴有一刻不知所措。正在此时,太后的殿门大开,太后慢悠悠的声音传出来道:“陛下来了,便进来吧。”
新帝咬了咬牙,压着怒火冷冷地问太后道:“母后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轻笑道:“哀家能有什么意思?哀家想见陛下一面,可陛下真是大忙人啊,哀家只得借燕尚书的面子。怎么,陛下心疼了?”
新帝避而不答道:“母后一直教导朕要公私分明、赏罚分明,朕也一直引以为戒。可如今母后以私情乱公事,如此苛待功臣,实在……”新帝停顿片刻,最终放软了口气道,“实在让孩儿不解。”
太后哼笑一声道:“燕尚书的确是大梁的功臣,但他再有功,也只是一个臣子。陛下有心思为一个臣子去后山砍竹子,还亲手熬米粥,却没心思管你还在城外性命堪忧的亲兄长,陛下你可真是长进!”
提到米粥,燕晟惊讶地瞥了新帝一眼。
前些时日,燕晟胃口不佳,什么都吃不下。即便病着,燕晟也不敢放松兵事,不时指挥小股部队骚扰也先,督促兵部给战死的士卒家属发抚恤,还要协同户部、工部调派军械和粮饷,不过几天,人就眼见着消瘦下来。
身边的医官投其所好得奉上一碗竹叶粥。
这粥熬煮得恰到好处,软糯香甜,晶莹剔透的白米犹如颗颗珍珠般晶莹,散发着阵阵竹叶香气,让人食指大动。况且燕晟出身湖广一带,故里便以新鲜竹筒烤出来的汁水煮饭,当作一味药膳,可以清肺解毒、养胃去火。
美味与乡愁揉为一体,燕晟如何拒绝这等美意,却没想到这碗粥竟然出自陛下之手。
不过燕晟也是忙糊涂了,京师处于北地,除了御花园内,哪里还有新鲜的竹子可以入药呢?
被太后点破小心思,新帝也不惧,直言道:“朕顾看先生的身体,有先生指挥作战,大梁还有一线生机,可朕给也先送钱,也先就能放皇兄回来吗?两位皇嫂困在深宫之中,头发长见识短,想不明白就算了,母后也如此吗?”
新帝竟然敢含沙射影地指责太后“见识短”,太后顿时幡然大怒,怒喝道:“殷承钰,哀家给你留脸面,你是不想要了!”
太后用新帝的女儿身做威胁,新帝丝毫不惧,轻笑道:“如今这个局面,母后要与孩儿撕破脸面的话,孩儿也不惧。无非就是城破国亡,孩儿孤身一人,以身殉国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可母后舍得皇兄唯一的血脉,小小年龄做了亡国之君?”
太后明朗,如今的新帝已经不可控了,从新帝杀死赵岐以震君威的那刻开始,她的野心已经像脱缰的野马一般收不回来了,就如同定国公进言的那般,只要新帝当权,这天下就容不下太上皇,也不会容下小太子……
太后攥紧了拳头,心中默念:国难当头,先让殷承钰这个小混账顶着,过了这难关,绝不会再容她如此张牙舞爪!
太后与新帝之间的争锋,燕晟看在眼里,突然出言调和道:“太后,臣有一言。”
太后冷静下来,道:“讲。”
燕晟叩首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臣求太后以社稷为重。”
孟夫子的这句话耳熟能详,但试问那位权贵能做到?
但从燕晟的话中,太后又品出另外一层意思:燕晟只效忠于大梁的江山社稷,并不是效忠某一个君王;在燕晟心中分量最重的是天下百姓,至于殷承钰……
太后嗤笑一声,殷承钰待燕晟一片拳拳真心,到底是一厢情愿罢了。
太后心中灵光一现,有了新的打算,当下退一步道:“罢了,哀家累了,陛下好自为之吧。”
太后话音刚落,新帝便命令陈德恩派两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架着燕晟头也不回地离开仁寿宫,甚至连维持平和的礼仪都不在意了。
燕晟被安置在暖和的御驾之上,拱手道:“陛下厚爱,臣诚惶诚恐,只能万死不辞以谢隆恩。”
新帝叹气道:“朕听安太医回禀,先生的胃痛是心病,朕想问问先生有何心病?”
燕晟没法答。
燕晟亲眼目睹成千上万士卒因他一句军令而拼命冲杀,丧命沙场;他更是目睹因这场战争而妻离子散的人间惨剧。他不由地将这些命债都背在自己身上,即便是给战死的士卒家属分发了丰厚的抚恤金,他依旧不敢直视那一双双感激涕零的眼睛,这便是燕晟最大的心病。
燕晟不说,新帝继续说道:“朕还听说先生去护国寺挂了一个无字的牌位,所以朕猜,先生是不忍了。”
燕晟低头道:“陛下明察。”
新帝轻笑道:“燕少怀,是朕将你抬到这个高度。所以你的功劳有朕一份,你的罪孽有朕的。所以你怕什么?沙场上不管多少亡魂,他们恨也是恨朕。”
燕晟皱眉道:“陛下,子不语怪力乱神。”
新帝不屑得一哼道:“好,不提鬼神。先生只是怜悯丧夫的娇妻与丧父的稚儿。先生莫恼,魏武帝有言,汝死后,汝妻子吾养之,汝勿念。魏武帝可以,朕也可以……”
魏武帝好人妻,陛下可以什么呀!
燕晟险些呛住,及时打断陛下,反驳道:“陛下……休要胡言乱语!”
新帝有几分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悠悠地说道:“尽人事、听天命,先生莫要过于苦自己。若是那碗竹叶粥,先生吃得惯,景山的竹子还多着呢!”
燕晟早就知道,他对伤亡士卒的怜悯,新帝不会感同身受,可是亲耳听到新帝对“区区小民”的不屑一顾,他心里还是会隐隐的抽痛。
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他与新帝已经捆在一条道上,又能怎么办?
燕晟只能劝道:“臣可否请陛下与臣同登城楼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