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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桃李不言自成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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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人臣道也。

    同为人臣,各为其主,燕晟不怨杨镇对他的算计,无非是他道心不坚,对帝王的忠心不足,他无话可说。

    但事已至此,燕晟难以在杨府留宿,只得拜别座师,心事重重得离开杨府。

    杨府门外,宁王派人打砸的痕迹还历历在目,虽然粉刷为白色的灯笼已被摘去烧了,可那残缺不堪的影壁在夜色的掩映下,拖出一道参差不齐的影子,分外渗人。

    燕晟心有戚戚。

    家族兴衰有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些时候不信命,也得信命。

    不过燕晟认为,宁王不足为惧。

    景帝就算看不惯杨镇,放任宁王跋扈,也是有限度的。以景帝的脾气,不可能放任有不臣之心的宁王肆意侵吞土地,从南昌一路侵占到九江来。

    所谓预先取之,必先予之,宁王的死期大概已经写在景帝的生死簿上了,可问题是景帝什么时候动手。

    燕晟琢磨如何让景帝提前动手,保住杨氏一族。

    燕晟刚出杨府,几位守在杨府门外的西厂档头便悄然凑过来,向燕晟请罪道:“厂公今有要事,不能亲迎大人,命小人等接大人回驿馆。”

    原来,郑卓知道燕晟有回京的想法,就不怕燕晟跑路,便不再亦步亦趋地看着燕晟。况且郑卓身为西厂厂督,本就是个大忙人,不时有景帝的密令快马加鞭送来,分身乏力,只得让几位档头来应急。

    燕晟从来不是在乎排场的人,对于厂督亲迎还是档头随行毫不在意。他向来待人宽和,温言道:“劳烦诸位,请吧。”

    几位档头请出一顶小轿,请燕晟登轿,解释道:“大人手臂有伤,小人怕马车颠簸,便请了稳当的轿夫,为大人抬轿,请大人移步轿中。”

    几位档头安排妥当,燕晟便安然坐入轿中。轿夫的脚力极快,燕晟坐在摇摇晃晃的轿中昏昏欲睡,好似刚打了一个盹,睁开眼驿站已经到了。

    九江冬季昼夜温差不小,轿帘刚掀开便冲入一股冷气,让有些半梦半醒的燕晟打个哆嗦。

    为首的档头颇有眼力的为燕晟披上一件夹袄,护住前心后心,送燕晟入驿馆,并殷殷地讨好道:“今日那道人嘱咐大人服用骨粉,小人令人寻了上好的牛骨,混了珍珠细细磨成粉,加入桂圆红枣等大补之物,熬成骨粉羹,请大人赏脸尝尝。”

    说话间,跑腿的番子已将这费时费力的骨粉羹奉上来,精致的小盏热气腾腾地拢在手中,晶莹的粉配着鲜红的玉枣,散发出阵阵肉香,让人食指大动。

    燕晟用调羹搅了搅,看着那满脸堆笑的档头,谢道:“公公费心了,不过,”燕晟顿了顿,敲打道,“公公也过于耳聪目慧了。”

    周大夫在杨府内的几句医嘱,府外的西厂却知道得如此清楚,看来杨镇的府上肯定是埋了西厂的钉子。

    有西厂的奸细在,杨镇对燕晟的肺腑之言,肯定也逃不过西厂的耳朵。

    那档头尴尬地退了几步,拱手请罪道:“大人玩笑了,小人耳聋眼瞎,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知道分寸,燕晟便收起严厉之态,好言好语得给了赏钱。

    几位档头识趣得退下,驿站冷清下来,只有几位值守的驿员还在照料马匹,以免夜里有急报。

    燕晟用过骨粉羹,丝毫没有睡意,便坐在屋内,借着灯火看从周大夫手中借来的几本医书。

    燕晟本就对黄帝内经有所研究,猜到景帝可能有眼疾,便特意寻“明目”一节来看。

    突然,一伙人吵吵闹闹得闯入驿站,打破驿站的宁静。这伙人大张旗鼓得指派留守的人准备饭菜伙食,他们要留宿一夜。

    驿丞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厨子已经归家去了,伙食没有,但楼上还有几个空房,几位挤挤睡下,歇一晚刚好。

    可听驿丞说饭菜没有,房间还要挤着睡,为首的那个衣着浮夸放浪的小公子当即便火了。

    瞧见主子不顺心,小公子的贴身仆从毫不客气地上前,不容分说得给驿丞一个巴掌,力道之大竟然将那瘦弱的驿丞扇倒在地。

    随后那仆从叫嚷道:“混账东西,也不看看我家公子是什么人!”

    那驿丞被扇也不敢发火,麻利地爬起来,抹去嘴角的血痕,道:“公子稍安勿躁,小人这就去酒家订一桌席面。”

    说罢,那驿丞便飞一样逃掉了,把这烂摊子都丢给其他人。

    一巴掌打出酒菜,可住宿还是个问题。

    那仆从继续去威逼驿员,可驿站的房间本就有数,还有燕晟一行人留宿,根本腾不出那么多房间。

    燕晟听到外堂的吵闹便起身出门看,可那疯狗一般的仆从搭上燕晟的身影,便叫喧着冲过来,要驱赶燕晟滚出去,竟然还有几人放肆地冲入燕晟房内打砸,逼迫燕晟离开。

    守在燕晟身旁的西厂番子可不是吃素的,不过三拳两脚将几人丢出去,紧紧护在燕晟两侧。

    这些仆从顶多算得上是身强力壮的家丁,与燕晟身旁受到正规训练的打手根本没法比。

    碰到硬骨头,家丁不敢冒进。

    燕晟冷冷得瞧着那得意忘形的小公子,义正言辞道:“驿站只为赴任官员和送报员歇脚,这位小公子看起来不是官身。”

    那小公子穿金戴银,却庸俗之至,犹如一只花枝招展的雄孔雀,更像一个移动的珠宝展示柜。

    珠玉虽好,可惜主人底蕴不足,撑不起那份贵气,只得流于俗气,让人叹一句白璧蒙尘。

    那小公子盛气凌人地挑起一边眉毛,估价一般打量着燕晟。

    燕晟一身天蓝色的锦袍,看起来身无长物,只是简简单单得在腰间环扣着蹀躞带,虽是上好的羊脂玉,却年头已久,蹀躞带上光秃秃得什么配饰都没有。

    小公子很快给燕晟定了性:这位虽然官职可能不低,但明显没有实权,也没有多少财力,妥妥一个外强中干。

    说白了,就是可以欺负。

    小公子来了精神,昂首挺胸地走到燕晟面前,趾高气扬道:“你算什么人,竟然管到小爷我身上?”

    可不等小公子靠近,守护在燕晟身侧的番子猛地挡在面前,长刀出鞘,抵在这冒进之徒的喉咙之上。

    那小公子惊恐得后退一步,恼羞成怒地吼叫道:“你敢动我!我姐可是宁王的人!”

    那位有眼力的档头走上前,贴在燕晟耳边说道:“宁王最近新纳了一门小妾,想必这位便是那美妾的弟弟。”

    这小公子看起来不到及冠之龄,他的姐姐应该年岁也不大。可宁王如今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吧?

    这可真是“苍苍白发对红妆,一树梨花压海棠”。

    燕晟眉头不满地凝起,这宁王真是荒唐!

    自报家门之后,那小公子得意洋洋得自吹自擂道:“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宁王爷不会放过你的!我让你丢了官,我还要让你全家坐牢!”

    燕晟只是一脸冷淡得听着,对于这狂妄小儿的威胁毫无波澜。

    这小公子发现吓不到燕晟,他憋了半天,想出一个大招道:“彭泽坡上的杨府,你知道吧?他家四百亩宝地,宁王爷赏给我了!前首辅的地都是我的,你敢惹我……”

    提到座师杨镇,燕晟脸色微微一变,恼怒道:“小小狂徒,不知所谓,将他们赶出去!”

    西厂番子等燕晟这句话等了许久,便痛快得将这狗仗人势的小公子连同他的家奴赶出去,那小公子被驱赶得一身狼狈,恨恨地对燕晟的方向骂道:“狗娘养的,你等着!你等着!”

    刚好出去订酒席的驿丞刚回来,便撞见这么一出大快人心的场面,偷偷得笑了笑,落井下石地问道:“小人的酒菜订回来了,公子还要用吗?”

    那小公子恼怒得很,想踹那不知好歹的驿丞一脚,却被西厂番子禁锢得死死得,只得“呸”了一句,骂道:“用你奶奶个头,给我滚开!”

    燕晟唤那驿丞过来,好声安抚道:“委屈你了,这饭菜的钱,不必你出,算在本官账上。”

    那驿丞受宠若惊,连忙推辞道:“不敢让大人破费,这酒菜走公账便可。往来官员家属的饭费都走公账,这已是惯例。”

    燕晟追问道:“何时开始的惯例?!”

    驿丞瞧见燕晟有火气,诺诺道:“英庙十年之后。”

    燕晟微微闭眼,那正是座师杨镇卸任归乡,英宗亲政,汪泉掌权之后,吏治腐败,政局混乱。汪公公一边大肆敛财,一边放纵其亲信,于是乎规矩破败,公款私用,已是常态。没想到这陋习竟然延续十数年,直至景帝二年让他碰见。

    燕晟一心想改制,澄清玉宇,可他本是已死之身,顶着一个“忠武公”的美谥,虽“死后”被景帝加封为“一品太子少保”和“二品升授特进光禄大夫”,但这些都是荣誉官职,他并无实权傍身。

    燕晟微微叹息一声,让驿丞下去休息,一声不发地回屋去了。

    正当燕晟郁郁寡欢之时,郑卓披星戴月、疾行如风一般回来,拜见燕晟过后,小心翼翼询问道:“大人似有不虞,今日杨府之行,奴可有不周之处?”

    燕晟摆摆手道:“厂公事事考虑周全,晟如何会有怨言。这是晟不忍见杨府倾覆,更不忿于宁王不臣,古稀之年私纳小妾不说,竟连那小妾的娘家人也纵得如此跋扈!可惜晟已是不中用,有心无力罢了。”

    刚刚驿站发生的闹剧,郑卓早就在外面听档头汇报过,对燕晟的苦恼自然门清。

    郑卓轻咳两声道:“大人曾于江西巡抚一职而名扬天下,江西万民念着大人的抚顺之名,大人何不顺应民意‘死而复生’?”

    燕晟大惊,忽见郑卓抽出一把宝剑,跪倒在地,双手奉给燕晟道:“陛下有令,加封大人为正二品都督宣慰使,所到之处,持有此剑,如朕亲临。”

    燕晟跪倒,接过郑卓手中的宝剑,颤颤巍巍地抽出剑鞘,剑面光亮如镜,剑锋利可吹发,曾经的断痕恢复如新。

    忽然剑鞘中一张纸条落下来,陛下改用辛体书写道: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