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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张双羊,张笑天和杜丽丽却幸运得多。
黑风暴席卷而来的时候,张笑天和杜丽丽正坐在一土窑里纳凉。这是他们的秘密,每天一出工,两人先是奋力赶一阵进度,等把其他测手远远甩身后,张笑天就会找个避风或是遮阳的地儿,硬拉着杜丽丽去交流。张笑天和杜丽丽原本不是搭档,那次罗正雄听了万月的建议,重新在仪器手和尺子手间搞组合,张笑天便耍了点小阴谋,将杜丽丽要了过来。
张笑天有点喜欢这个任性而又漂亮的女兵。
这喜欢仿佛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的,到现在不仅阻止不住,而且越来越强烈。杜丽丽初到团部那天站在花园里看花的情景至今还像画一样定格在他脑子里,冷不丁就跳出来刺激他,让他对这个性格怪异的女兵生出无限遐想。有时候张笑天会借故仪器没整平,或是尺子在摇晃,读出的数字不准,让杜丽丽扶着尺子在他的视线里多站那么一会。不知情的杜丽丽还以为自己真的没把尺子扶好,很是认真地重新调整尺子跟身体的角度,站成一条线。她哪里知道,张笑天正窃窃地笑哩,他的镜头一点也没对准尺子,而是完全落在杜丽丽身上,十字线忽儿在她脸上移,忽儿又到了她身上,总之一天下来,他会把杜丽丽看个够。这还不过瘾,这些日子他又想出个怪招,跟杜丽丽交流。
交流是特二团提倡的,为让仪器手跟尺子手之间尽快形成默契,能把准确度跟进度同时赶上去,团里鼓励大家闲下来别乱扯淡,尽量蹲在一起谈谈工作,交流一下测量心得。这主意还是张笑天出给罗正雄的。刘威是个粗脾气,担心这样会不会让男女兵闹出什么事儿。罗正雄笑着说:“闹出好,婚姻问题现在是兵团的大问题,司令部想办法招女兵,就是想给同志们解决这大难题,要是特二团真能闹出那么几对,我看这事该表扬。”
刘威把话咽进肚子没敢说出来。他怕的,就是这个杜丽丽。怕是罗正雄不知道,杜丽丽是怎么到特二团的。但他清楚,这事政委童铁山跟他提过,当时童铁山气梗梗道:“这黄毛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让她到特二团去,沙漠里摔打上半年,她就知道自个是谁了。”
一个月下来,杜丽丽一点不怕沙漠,不仅不怕,还越发喜欢测量这行,弄得刘威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他是一心想把杜丽丽“吓”回去的,这也是童政委的意思。“能把她吓回来最好,吓不回来,你得替我看好她,要是跟哪个男同志好上了,我找你是问!”
为防万一,刘威才将杜丽丽调配给张笑天,张笑天是二营长,也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有把杜丽丽交给他,才让人放心。
谁知……
风很暖,太阳很艳,风暴之前的大漠总是呈现出一幅温和的景象,往往让人沉迷到错觉中。张笑天似乎无心顾及大漠扮弄什么相,他急着要跟杜丽丽问问,那事儿她考虑得咋样?
两天前张笑天突然问杜丽丽,如果有一天他去了地方,当个小官啥的,杜丽丽愿不愿跟着去?
这不是随便问的,张笑天确实在动去哪个地方的脑子,不只是他,兵团里动这种脑子的人多。张笑天本来都已拿到了通知,是一个叫红梁的小县,离罗正雄要去的旺水不远,算是一个专区。红梁解放之战,张笑天就在罗正雄手下,担任尖刀营营长。那个县的伪县长还是他捉住的,当时藏在小老婆的娘家。张笑天对那地方印象好,感觉那是个能活人的地方,上级兴许是考虑到这点,决定让他去红梁当副县长。若不是紧急成立特二团,指不定他现在已在红梁放开膀子干了。眼下全国解放,要打的仗越来越少,待在部队上就有点闷,还不如早点回到地方,当官事小,干事业是大。张笑天还年轻,才二十八岁,正是黄金岁月,如果放开膀子干上三五年,不信超不过罗正雄。当然超得过超不过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想有番作为。特二团是临时成立的,等任务一完成,这支队伍就要解散,张笑天的未来还在那个叫红梁的小县,所以他把梦也做到了红梁。可问题是现在心里有了杜丽丽,如果她不去,张笑天就难办了,他可不想因为想一个女人把工作耽误了,所以他想探探杜丽丽的口风。
张笑天这话问得贼,他不说喜欢杜丽丽,从来没跟她表示过,一个眼神也没。尽管处处替她着想,但那是工作,是男同志对女同志的照顾,跟感情不沾边。再者,杜丽丽这人高傲,她的心还不知在天上哪座仙宫里,如果冒失地表示,指不定人家怎么臭你。所以他想了这么一个办法,拿这话套套杜丽丽,谁知杜丽丽比他还贼,听完他的问题,当时没回答,只是很矜持地笑笑,那一笑真是好看,像在沙漠中看到一朵“天山雪”,张笑天的心立马荡漾成一片。随后,杜丽丽调皮地眨了眨眼:“这个问题太遥远,让我想想。”
这两天杜丽丽说话的表情,神态,还有那调皮劲儿,总在张笑天眼前荡,荡得他都不知道一天该做啥了。夜里睡不着时,他就想,杜丽丽会怎样回答他呢?会一口回绝,还是多少给他留点希望?还有杜丽丽到底能不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凭直觉,张笑天感到杜丽丽应该能,杜丽丽不比胖姑娘张双羊,她是有过一次这种经历的人,应该能从男同志的话中听出些味儿。不过这事也很难说,越是像她这种人,心气就越高,弄不好还拿你开涮呢。
张笑天最怕杜丽丽拿他开涮。这事虽然勉强不得,但有好感就是有好感,没有就是没有,比如她对那位首长,该回绝就回绝个清楚,千万别拿根细绳儿把人家拴着。但他又怕被一口回绝,要是真那样,该咋办?
一向有智有勇的张笑天突然间没了主意,心悬在杜丽丽身上,终日落不下来。
杜丽丽呢?她觉得张笑天好玩,有点意思,真没想到能在特二团遇上这么有趣的男人。她决计好好逗他玩玩。但仅仅是限于逗他,别的杜丽丽没想过,真的没想。
杜丽丽绝不是一个轻易就把自己交给谁的女人,说她心高,可能有些过,但说她没有心气,也不客观。她是一个有目标的女人,这目标似乎打生下来就有。杜丽丽的爸爸就是军人,曾经在彭老总手下干过,悲痛的是,在一次剿灭土匪的战斗中,爸爸身负重伤,落到了土匪手中。后来虽经多方营救,但终未能营救成功,被土匪头子活活折磨死了。这事对杜丽丽影响很大,最大的就是心中自此树起了一个偶像,她的志向不仅是自己要成为军人,而且一定要嫁一个跟爸爸一样伟大的军人。
这志向受到了母亲的坚决反对。身为中学教员的母亲自从守寡后,对军人这个职业便充满了仇恨,一听女儿对军人抱着幻想,没来由地就发火道:“你少给我提那两个字,这辈子就是送你去做丫鬟,也甭想踩进那个门。”后来发觉女儿在男女婚事上也往那方面动心思,更恼了,“你是成心要气死我啊,家里一个寡妇还不够,还要你也赶来凑热闹?!”
面对这样的母亲,杜丽丽真是没办法,一点也没,她偷偷报过几次名,有次眼看要穿上梦想多年的军装了,谁知又被赶来的母亲脱掉。为防止她当兵,母亲真是用足了手段,她哭,她闹,她以死威胁,这还不算,为了拴住她的心,母亲早在三年前就动用关系,今儿逼她相亲,明儿逼她相女婿,总之,她不答应放弃这个梦想,母亲就一天也不让她安宁。没办法,杜丽丽只好答应,说再也不想当兵了,就是让她当军官也不去。“真的?”母亲问。“真的。”杜丽丽说。“那好,明儿个跟我去相亲。”母亲的思维里,只有让一个男人把女儿实实在在拴住,她的心才能踏实。为让母亲彻底放松警惕,杜丽丽真就跟着她去相亲。对方是一所国办中学的语文老师,长得有点朽,不过人倒是很实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说自己曾有过一房太太,不过是包办的,同房没几天,他就从老家逃了出来,如今也有五年了,不知那边情况如何。
“做二房啊?”杜丽丽尖叫道。
“啥叫个二房,那门婚是包办的,他不同意。”母亲在边上插话。
“可他同了房,说不定儿子都跑趟子了吧。”杜丽丽说着就要走,那教员很遗憾地说:“我前些日子去过老家,儿子倒是没有,是个千金,四岁半。”
“你——”杜丽丽惊得,真不敢相信天下还有这样的男人。
母亲倒是一点不在乎:“苏先生人长得好,又有一肚子墨水,在学校可是受人尊敬的先生。那门婚也不打紧,反正将来结了婚,你又不回他老家,你在心里不承认她便是了。”
“不承认就不存在?”杜丽丽惊讶母亲的大度,更可怜母亲对男人的态度,在母亲眼里,只要有个男人守着,这辈子就是幸福,不管这男人身后是一个女人还是一群女人。
那门亲自然没相成,母亲很是伤心了一阵子,紧接着母亲的二番轰炸便来了。这一次是个银行小职员,油头粉面,长得倒是白净,可也太白净了,尤其张嘴说话,简直分不出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母亲看上去倒是比上次那个教员还满意,恨不得立刻将她推进白净男人怀里。杜丽丽心想,反正也是骗着让母亲高兴,莫不如就依了母亲,免得她一个接一个逼自己相下去。就这样,她忍着巨大的反胃,答应跟银行职员交往,不过最终能不能戴上他送的戒指,就要看他的表现。这话把母亲激动的,当下就逼着小职员去买戒指。小职员嘴上甜甜地应承着,行动上却一点也不甜,兴许真是钱紧吧,反正直到杜丽丽逃出那个县城,搭上专门去内地征女兵的车,也没看到小职员把戒指送来。
坐在车上,杜丽丽充满了憧憬,多年的梦想总算成真,她终于成一名女兵了。而且听征兵的说,这次专门征女兵,是为了培养新中国第一代女拖拉机手,到了辽阔的疆域,到处都是拖拉机,你想开哪辆都行。杜丽丽本来对当拖拉机手没太大兴趣,一看别的女兵又跳又唱,好像双手已摸到拖拉机了,便也兴奋地想,如果真能做一名拖拉机手,也算不错,至少她回家时可以开着突突叫的拖拉机,美美在县城兜一圈风。
铁皮车厢装着她们,昏昏沉沉走了不知多少天,等她们把胃里的食物吐了若干遍,吐得再也吐不出什么时,新疆到了。一下火车,满眼的昏黄,杜丽丽惊叫道:“这是哪啊,拉错地儿了吧,新疆不是瓜果满地,葡萄飘香么?”带兵的笑笑,说这不是新疆,这是下野地。
“下野地是哪啊,我要去新疆。”不只杜丽丽,同一个车厢的女兵几乎都这么嚷。
带兵的更为诡谲地笑笑,指着几辆军用大卡车说:“上车吧,那车就是拉你们去新疆的。”等上了卡车,等卡车奔驰在茫茫的戈壁上,杜丽丽她们的梦就一点一点地醒了,她们没看到满野的拖拉机,倒看到头戴花帽的维吾尔人赶的驴车,没看到星星一样缀满天空的葡萄,倒看到一眼望不到头的漫漫黄沙。更为沮丧的是,一下车,她们便被一大片目光包围,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战战兢兢的,也有**裸不带修饰的。起先这群女兵还没弄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目光像盯猴子一样盯着她们,等弄明白时,营房里便猛地爆发出一片哭。
她们在那个叫棉花塘的地方休整了半月,说是休整,里面却尽是别的名堂,那名堂真是叫人说不出口,比老家相亲还令人不爽。可那些首长并不管你爽不爽,他们照样天天来,来了就跟她们培养感情,还说这是组织交给的任务,为的是他们能扎根边疆。杜丽丽终于明白,她费尽心机从老家灾难般地相亲中逃离出来,越过千山万水,本以为自此就能成为一只自由的鸟,飞在辽阔疆域蓝蓝的天空里,谁知刚下车,就被关进了笼子。而且这只笼子要笼住女兵们的一辈子,让她们再也脱不开新疆。
站在笼子外的,是那些久经沙场战功赫赫听一下名字都能把她们吓倒的首长。杜丽丽感觉是上了大当。放着年轻的教员或职员不嫁,非要翻山越岭跑到这荒无人烟处嫁个“爸爸”。
她被军区首长相中的那天,没有选择逃,也没有选择闹,平静地盯住那位看上去远能做她父亲的首长说:“我答应你,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啥条件,你说,只要当我老婆,啥条件我都答应你。”
“先派我到基层去,让我过过当兵的瘾。”
“这……”军区首长犹豫了。
“如果不答应,你就挑别人,反正这儿比我好的女兵多的是。”
首长瞅了瞅她,又瞅瞅,感觉还是她好,就说:“那我派你到侦察连去,在那儿体验体验?”
“行。”杜丽丽想也不想就应了声。
侦察连是一支特殊的队伍,战争时期主要任务是刺探敌情,掌握第一手军事情报,新疆解放后,侦察连的重心转到对独立势力和叛乱分子的监控上。军区首长所以将杜丽丽派到侦察连去体验,是他原本就是一个侦察兵,侦察连是他的老根据地,派到那儿他放心。谁知杜丽丽一进侦察连,就嚷着要去库车,那是个很危险的地儿,连长怎敢派她去,几次请示后,将她派到相对安全的奎屯。这中间就听说杜丽丽早已订了婚,未婚夫是一名中学教员,过去是我党的地下交通员,两人早就建立了革命感情。消息传到军区首长耳朵里,惊得首长当下打电话质问,杜丽丽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老首长,我真是订过婚的,我这次参军,未婚夫很支持,我们想结成革命伴侣,到时候一定要请您证婚。”气得首长当下扔了电话,第二天一道命令下来,要杜丽丽立刻离开侦察连,调到童铁山那儿去!
老首长给童铁山下了道死命令:“我就是看上她了,我把这个黄毛丫头交给你,你给我好好管教管教,哪一天她想通了,你给我送来!”
能想通么?杜丽丽笑笑,这笑带几分诡秘,也带几分女儿家的小聪明。我才不会嫁给你呢,杜丽丽再次笑笑,觉得老首长很好玩,像个老顽童,脾气很大,心眼倒蛮不错,可惜不是自己想嫁的男人。那么自己到底想嫁哪种男人呢?杜丽丽说不清,真的说不清,不过,她心里,似乎隐隐有个目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