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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雨夹雪劈头盖脸降下来,科古琴罩在雪雨濛濛中。

    时令尽管已是夏季,但科古琴的天就是这样,不论何季,不论地面有多热,天只要下,就必然有雪。

    雨雪逼迫着战士们退缩到岩洞里。连续五天特二团都没有工作。之前的某一天,罗正雄被紧急召回师部,开了一夜的会,回来后,三个组班以上干部集中在一起,在科古琴山下的大本营开了一天一夜会。有消息说,师部对特二团下达了新命令,科古琴的测量任务有变,不仅要测出道路,还要测出几个矿点的详图。尤其几处地势复杂、山体易滑坡的险要段,师部要求特二团一并将其攻下。

    作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基于兵团整体工作的需要。罗正雄带来的消息说,中央军委已作出新指示,要兵团做好扎根边疆建设边疆的战略准备,而且建设速度一定要加快,要在两年内解决兵团的自给自足,五年内把新疆的工农业建设搞上去。这就是说,所有想回到老家或是去疆外的想法都破灭了,持这种想法的人只能放弃空想,安安心心驻守边疆。

    当然,这种思想在特二团是不存在的,加入特二团就意味着你把生命已交给了边疆,交给了这大漠戈壁。但是要想彻底征服科古琴,困难和险阻还很多。尤其是那些复杂地段,几乎是对特二团的极限挑战。

    会议决定,除留一小部分力量继续测量道路外,精干力量全部集中起来,趁天气还不是太暖,雪山还未开始融化,抢先向危险地段进军。

    会上,张笑天和万月被分别任命为突击营营长,目标为东脉的天柱岭和西脉的马牙峰。战前动员连夜召开,抽调到这两个营的战士激情勃勃,斗志昂扬,一点看不出畏难情绪。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雨雪,怕是在人烟罕至的天柱岭和冰雪茫茫的马牙峰,红旗已经飘扬起来。

    这场雨雪来得真不是时候,不仅阻断了战士们征服科古琴的步伐,而且让特二团的气氛变得凝重压抑。驼五爷就说,六月飞雪,怕不是好兆头哩。话没说完,留守在东脉的一组第二分组就出了事。

    而且是大事。

    谁能想得到呢?如果想得到,于海说啥也不会将战士们留在山里,留在那座崖下。罗正雄跟他建议过,要不就将战士们全带到山下,一则让他们听听会议精神,另外也让三个组的战士们互相交流一下。到科古琴后,三个组的战士们各踞一方,还没集体活动过。于海说,还是让他们坚持一下吧,等测完这个月,来一次集体大联欢。罗正雄觉得这建议不错,临时改变决定,将三个组没抽到突击营的士兵们全留在了山里。如果能想到,罗正雄说啥也不会作这种改变。

    迟了,凡事一等后悔时,就迟了。而且上苍是不给你后悔机会的。只能傻着眼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可这现实,谁能接受得了?

    天地茫茫。

    出事时,司徒碧兰不在临时宿营地。司徒碧兰本来是要跟着于海去山下的,成立突击营的消息于海向她透露过,她很是向往,一心嚷着要去。于海兴许是出于私心没答应。兴许不是,或许司徒碧兰真不够资格。谁知道呢,事实是司徒碧兰没去成,留在了山里。向导哈喜达陪于海去了山下,司徒碧兰连个摔跤的伴都没有,闷得慌,加上于海他们下山没几天,天便落起了雨雪。困守在崖下,日子是那样无聊,接近苍白,司徒碧兰感觉自己的心里都要长出绿毛了。

    这天她困了一天,到晚饭时分,实在困不住了,独自走出宿营地,朝前面开满野花的山谷走去。雨还在下,雨雪打在脸上,生扎扎地疼,司徒碧兰一点不在乎,她最见不得的就是遇到雨雪便躲起来。还特二团呢,这么点雨雪就怯了步,要是遇到冰雹,或者洪水,还不全完?这么想着,她捋了捋头发,将雨水打湿的刘海从额前捋开,露出水晶晶漂亮的额。

    走在雨雪中,司徒碧兰的心情接近灰蒙。这段日子,她过得并不愉快,工作老是提不起精神,常常不自禁地陷入怔想中,一想就是老半天。司徒碧兰烦恼的是那种叫做感情的东西。来特二团之前,她压根没考虑过此事,甚至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嫁人。父亲先后给她介绍过几位,都是父亲的助手,他们年轻有为,似乎具备了好男人的所有优点,但她觉得滑稽没意思,一个个推掉了。父亲倒也不逼她,按他的话说,世间万事都应顺其自然,不可强求。特别在她的婚事上,父亲表现得远比他嘴里说得开明。加上五姨太也舍不得将她嫁走,生怕家里少了一个拌嘴的,变得冷清,变得感情没有寄托。所以司徒碧兰在男女感情上是很自由的,自由得近乎成了空白。这也好,空白就意味着没有污点,没有痕迹,可以放开手脚书写新的篇章。父亲司徒空登送她参军的路上,曾说过一句玩笑话:“到了部队,眼睛可要灵活点,瞅见上眼的要主动。”当时她调皮地一笑:“怎么,想把我彻底赶出家啊。”身旁的五姨太脸色一沉:“他敢!我可不许你乱嫁人,嫁不好一辈子受罪。”司徒碧兰嘟起小嘴巴:“好好好,我决不嫁人,守着你,免得将来有一天,你守了空房没人陪你。”这种玩笑话她们常说,彼此也不介意。但是那一天,五姨太却有点心为所动,抓着她的手,半天,略带忧伤地说:“也不知这一去,何时才能再见面。兰儿,说句真心话,我是舍不得把你送出去的,你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司徒碧兰当然不会后悔,她做啥事后悔过,没!但不后悔是没遇上伤心事,遇上了心情一样会糟。

    司徒碧兰现在的心情就很糟。

    她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喜欢于海。尊敬是有,崇拜也有点,但要真正往那事儿上靠,就不沾边了,硬沾也沾不上,弄得心里还很难过。依她往常的性子,这种事儿是烦不到她头上的,沾不上就不沾,把烦心事扔一边,不理它。这次不行。司徒碧兰终于意识到,军营就是军营,没法跟家里比,家里你可以啥都不在乎,军营却不行。再者于海是政委,不同于一般男人,要是换成张笑天他们,她或许还能一笑了之,不当个事。这点是受父亲影响,父亲的做人原则是:对上必须尊,对下必须爱,爱和尊可以有方式的不同,但在内心里,你必须守住一个原则。就是做人一定要真诚,绝不能把生活中的儿戏带进人际交往中。

    这交往就有男女之间的交往,比如现在,就面对如何处理跟于海的关系。

    按说她没给过于海错觉,一次也没,所有的交往都在正常范畴内,不存在两心相悦的那种。仅有的两次单独相处,也是于海找她谈工作,谈二营长江涛。细细想一想,她并没流露出爱慕他的意思,也没法流露。爱慕一个人得有条件,必须是那人先能打动她,让她心为所动,情为所萌。这点当然是受五姨太影响,五姨太不止一次跟她讲过同父亲的故事,说父亲在某个瞬间一下打动了她,让她觉得这样的男人才是天,才是阳光,才是可以把女人一生照亮的火把。那么为他赴汤蹈火也就在所不辞了。

    五姨太还教导她,爱男人,就该爱让自己第一眼就怦然心动的那种男人,这种男人不但热烈,而且一定能让你迷失终身。

    五姨太的理论是,好男人是让女人沉迷的那种,做女人最幸福的事便是沉迷到男人的海洋里,再也不醒来,这份沉迷有多长久,幸福便有多长久。司徒碧兰信。

    但偏偏政委于海是个让人清醒的男人,越是跟他在一起,你就越清醒,想沉迷都沉迷不了。特二团的男人几乎都这样,包括那个张笑天,也是智性有余而慧性不足,男人少了慧性,便缺少许多味道,司徒碧兰对这种男人实在生不出爱慕。

    远不如跟向导哈喜达在一起快乐。

    问题是于海不这么想,他对她动了情,还是很热烈很执著的情,他甚至当面向她说:“你必须嫁给我,这是命令。”

    听听,多没情调啊。

    司徒碧兰又好气又好笑,天下竟有这样向女人示爱的,怪不得解放军到现在一大半是光棍,官再大也讨不到媳妇。更怪不得他们四下里招女兵,原来是闹婚荒啊——

    可怜的一群孩子。她这么叹道。

    如果有可能,她真想请父亲来,给这些孩子上堂课,怎么讨女人欢喜的课。这课真是很重要。

    司徒碧兰一边乱想,一边往前面走。六月的雨雪似乎能感知她的心情,忽然地不那么粗野了,变得淅淅沥沥,有点像伤心人的泪。司徒碧兰要去的地儿,是前面一座叫姐妹崖的小山峰,几天前向导哈喜达带她去过,那儿有太多的山花,天一旦晴朗,遍野的山花将很是烂漫。她跟向导哈喜达在那儿摔过跤,三胜两负,她输给了哈喜达。后来又往峰下扔石头,结果她扔得比哈喜达远。哈喜达不服气,说敢不敢钻峰下的山洞?

    “有啥不敢的,钻!”结果他们就一前一后钻进了山洞。那是几天前的一个黄昏,测量队员们刚刚在乌鸡崖下扎下营,政委于海又要找她谈心,司徒碧兰借故不舒服婉拒了。向导哈喜达似乎看出她的心迹,借故查看周围地形,跟踪而来。也就在那一天,她向哈喜达道出了苦衷。哈喜达听完,很认真地说:“于政委是个好人,他对你是真好,不过……”哈喜达犹豫半天,接着道:“这号事,我没经验,不比骑马射箭。要是你真不喜欢他,就告诉他你已有人了。”

    “可我没人。”司徒碧兰说。

    “随便编一个嘛,你不会连个人名也编不上吧?”

    “这种事哪能编,没有就是没有嘛。”司徒碧兰突然间变得较真,好像编一个人名对她很重要似的。

    “那就啥也不说,我们哈萨克人有句话,河流不会因风改变自己的方向。”

    “河流不会因风改变自己的方向。”那天在山洞里,司徒碧兰反复念着这句话,觉得哈喜达跟她讲过的所有话里,就这句最有水平。

    往姐妹崖去要穿过一条小河,科古琴这样的小河真是太多,有的深,有的浅。横在司徒碧兰眼前的这条小河,不深不浅,不过河谷很阔,河内乱石耸立,张牙舞爪。那天过河时,她差点滑倒,幸亏哈喜达眼尖,抢先一步扶住了她,要不然,她单薄的衣衫就会让湍急的河水打湿的,那可是件害羞的事。司徒碧兰有过这样的尴尬,有一天她不慎落入水中,人倒是没大碍,不过衣衫全弄湿了紧贴在身上,她的身子一下被湿衣箍起来,箍得紧紧的,自己都能感觉出那毕显的曲线。司徒碧兰莫名地就脸红了,这可是件从没有过的事,以前在家里,她会刻意穿些紧身点的内衣,对着镜子,一遍遍欣赏。有次被五姨太撞见,笑着取笑她:“知道欣赏自己了,心里准是有了男人。”她呸了一声,擂起小拳,在五姨太丰腴的肩上轻擂了一下:“你才有了男人。”

    对自己的身体开始羞涩,虽不能证明心里有了男人,但至少她懂得在男人面前矜持了,这也是进步。如果让五姨太知道,一定会夸她的。五姨太最担心的,就是她始终大大咧咧,不懂得女儿家的矜持,为此还专门训导过她,教她在男人面前怎样启齿,怎样舒眉。“女儿家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娘家的教养,为母的风范。我可不想让人指着你骂我,说我这个当母亲的没把你教育好。”

    “母亲,你给谁当母亲啊,也不害羞,叫你姐姐还挺合适。”她扮个鬼脸,同时在五姨太粉白的脸蛋上嘬了一口。

    那天,就是她掉进河中湿身的那天,偏巧就给于海撞见了,真是倒霉,就在她弯腰拧裤腿上的水的空儿,身后传来一阵响,扭过头一看,正是政委于海。那一刻,司徒碧兰发现政委于海的双眼是发光的,很奇怪的光,直直地射过来,烙在她身上。而她的身,羞,别提了。有了那次尴尬,司徒碧兰再也不敢玩水了,她的身子真是发育得太好了,跟五姨太比起来一点也不逊色。

    这样的身子,既是福,也是麻烦。

    司徒碧兰小心翼翼地踩着河底的石头,一步步地往河那边摸去。说不清为什么,这一天她特别想到河那边,想到姐妹崖下的石洞里去。石洞里固然没啥秘密,但除了石洞,她找不到更好的地方。雨雪交加,她不可能长久地淋着它,也不可能无目的地乱窜,那是纪律不允许的。政委于海虽是不在,但组里还有临时负责的老兵。那可是个严厉的家伙,发起火来比于海还猛。司徒碧兰说了一大堆好话,才得到准许。不过老兵只给她一个小时的时间,说天黑如果还不回来就鸣枪。

    鸣枪算是处罚,哪个人要是得到鸣枪的待遇,就意味着在特二团待不长了。这也是于海想出的怪招,生怕女兵们闲下来乱跑,看见花呀鸟的乱追,迷失方向,就定了这么一条。不过到现在,还没谁让鸣过枪。

    快要钻过小河时,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只黄羊,只听得河对岸扑腾扑腾响了几声,受惊的黄羊便不见了。“黄羊——”司徒碧兰喊了一声,挽起裤腿快步越过小河,就冲黄羊追去。科古琴的黄羊长得小巧玲珑,样子甚是好看,司徒碧兰最喜欢跟黄羊斗智了。追了几步,她发现,刚才黄羊跑过的地方,洒着鲜红的血,雨水打在上面,血很快盛开。一定是被狼咬伤了,怪不得刚才跑的样子像野兔,一蹦一蹦的。这野滩,这雨雪,黄羊的伤腿要是得不到包扎,很容易流血而死。司徒碧兰抬头看了看天,天已蒙蒙,夜色很快降临。莫名的,她就替黄羊担起忧来。不行,得找到它,得把它的伤腿包好。这么想着,她便顺着血迹往前走。

    那只受伤的黄羊最终得到了司徒碧兰细心的呵护,是在姐妹崖下的石洞里。司徒碧兰没想到,几天前她跟向导哈喜达钻过的山洞,竟是黄羊的家,可惜那天他们没能在洞里看见黄羊。受伤的是一只小羊羔,大约是跑累了,或者它从司徒碧兰甜甜的眼神里看到来自人类的友好,所以司徒碧兰接近它时,它没作挣扎,乖乖地让她揽入了怀里。小羊羔的腿不是被狼咬伤的,定是雨雪迷了眼,摔在了崖下,断了。司徒碧兰撕开衬衫,在洞口处找了一种叫野百合的草,嚼碎,贴在伤口上,然后一层层地包扎起来。做完这一切,天已完全黑下来,司徒碧兰猛地记起鸣枪的事,赶忙跑出洞口,就在这一瞬,她听见了可怕的声音。

    那是多么恐怖的一声巨响啊!事后很多天,司徒碧兰一想起那个黑夜,想起那声轰响,心就禁不住颤悸。当时,她完全被那巨大的轰鸣震住了,排山倒海,惊天动地,用什么词形容,都不为过。总之,那一刻她听到了死亡的声音,世界刷地倒塌了,崩裂了,接着耳边就响起一连串的碎响,那气势,那惊骇,是能让人在瞬间变疯的。

    司徒碧兰傻了有足足一刻钟,一刻钟后,大地发出的余威还没消逝,声音仍在持续,恐怖在层层加剧。司徒碧兰却在巨大的惊恐中醒过神。“滑坡!”她叫了一声,然后就没命地,比听到鸣枪要紧张一万倍地,朝宿营地跑去。

    她在小河里连续摔了十几跤,跌倒爬起,又跌倒再爬起。此时的河水,已浑浊一片,恶浪卷着泥沙滚滚而来。衣服湿成一片,已感觉不出身上还有衣服,羞涩感却已消失殆尽。嘴里灌了水,泥水,呛得她要吐,却没工夫吐。她在心里一遍遍发出吼喊:“滑坡啊——”踉踉跄跄地朝乌鸡崖下的宿营地奔去。

    罪恶的乌鸡崖,以它坚固的外表还有整齐的灌木迷惑了测量队,也骗过了司徒碧兰。记得在此扎营时,政委于海还问过她,说这儿扎营有没有危险?司徒碧兰四下打量了一番,显得很有经验似的说:“没问题,这儿岩层坚实,灌木齐整,是扎营的好地方。”后来还是向导哈喜达说营地离崖太近,建议往河谷这边挪挪。于海怕河谷夜里起水,没挪多远,放放心心就扎了营。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呀……

    那天的司徒碧兰最终也没能靠近营地,事实上等她连滚带爬越过小河时,营地早就不见了。它被轰然滑落的乌鸡崖往前推了足足五百米,所以她的脚步被迫停在了离河谷很近的一座石崖下。天黑压压的,黑得人想死,可又没法死。空气稠得简直夯实了般,压在人心上,比山石还重。脚下,大地仍在颤动,一晃儿一晃儿,像是随时要把人甩到十万八千里外。司徒碧兰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这一刻她不能倒下,宿营地有三十多条生命,三十多个兄弟姐妹,她还没听见他们一声喊,哪怕是一声救命。

    天仍在呐喊,地也在呐喊,她钻过的小河,此时已是恶浪一片。这世界要是狰狞起来,比地狱可怕万分。司徒碧兰的嗓子已喊哑了,从洞口处震醒的一刻,她就不停地喊。喊什么她听不见,其实营地的同志们也听不见,但她一直在喊,一直在叫。那嘶声,比狼的野,比狼的哑,比狼的更凄惨。

    “**——”

    “陈喜娃——”

    “刘兰梅——”

    没有回声,有回声也听不见,转瞬就被吞没。那一夜整个乌鸡崖,不,整个科古琴,都被死亡笼罩着。

    天亮时分,大地终于安静,这时候的司徒碧兰,已成了个泥人,血人。这一夜,她做了太多的挣扎,太多的努力。她在黑夜里不停地奔走,不停地呐喊。尖利的山石刺破了她的膝盖,血从骨头缝里流出来。毛刺和灌木刮破了她的衣衫,一大半肌肤裸露着。腿上,胳膊上,甚至胸上,四处留下被荆棘刺破的痕迹,到处是血,到处是泥,她感觉不到痛,身体从某个时刻开始已失去知觉。她只剩了一双手,一双不停地挖不停地掘的手。黑压压的乌鸡崖把巨大的灾难推她面前,也把战友们的尸体推她面前。每走一步,都能踩到战友们的血,她伸出手,下意识地,毫无目的地,在地上乱摸乱抓。她感觉能摸到自己的战友,能抓到他们的生命,哪怕一只手,一条腿,那也是生命啊,那也是兄弟姐妹啊……

    她的确抓到了。先是一条胳膊,的确是一条胳膊,软绵绵的,血糊糊的,血很热,染了她一手,她一阵兴奋,心想总算找到自己的姐妹了。她感觉那是来自江西的刘兰梅,于是就喊了一声。刘兰梅没回答,那个时候刘兰梅怎么还能回答她呢?她又喊了一声,然后一用力,想把压在石堆里的刘兰梅拉出来。“你挺住啊,兰梅——”腾一声,她跌倒了,重重摔倒在后面的泥水中。她用力拉出的竟是刘兰梅的一条胳膊,一条被巨石砸断了的胳膊。她惊了,心里哪还有害怕,冲黑压压的大地就喊:“兰梅,兰梅你在哪,我是司徒碧兰啊,我还活着,我来救你——”

    紧跟着她又摸到一只脚,一只男人的脚。那脚很大,她一下就想起山胡子,那是二分组里个头最高的一个兵,来自山东。“山胡子,是你么?山胡子,你坚持住,我一定救你出来——”她喊着,哭着,挣扎着,用全部的力气,用全部的情感,奋力将山胡子拽了出来。可那是山胡子么,那只是山胡子一只脚呀。其他呢?山胡子足有一米八啊,其他的呢?

    疯了,司徒碧兰完全疯了。这样的黑夜,这样的场景,她怎能不疯?怎能不疯么!

    她挖呀,刨呀,双手像两把刀,不,两只利器。指甲没了,手指头没了,她还不敢停下来,也停不下来。这时候她已清晰地感觉到死亡,不,死亡就摆在眼前,血淋淋的,很真实,很刺眼。她的双眼早已模糊,带着泪,带着血,带着她全部的感情还有呼唤。她呼唤什么呢?除了生命,还能有什么?是啊,这时候,只要能救出一条生命,她或许就能停下来,就能缓上一口气。可生命在哪,在哪啊——

    生命全都埋在了石崖下!

    一个分组,三十几个兄弟姐妹,竟全埋在了石崖下。

    天亮了。天终于亮了。

    亮了又能咋!

    第一束光亮刺破黑暗的时候,司徒碧兰是瘫在泥水中的,被血染得黑红的泥水帐子一样裹着她。她已没了一丝力气,一夜的挣扎换来的是比挣扎前更喘不过气的绝望。如果说黑夜里她还心怀着一丝希望,那么这一束光亮,就把一切都给毁灭了。

    毁灭了。

    她软软地倒在泥水中。血水漫过她的身子,漫过她的肌肤,头颅,朝崖下的小河流去。

    山谷一片血红。

    这一刻大地出奇地静,科古琴出奇地静,山野出奇地静。

    风停了,雨住了,雪花,没了影踪。这一场雨雪,仿佛为的就是这一场山崩。是的,山崩。乌鸡崖终于耐不住寂寞,在这绵绵的雪雨中暴发了。

    它一暴发,人类就有三十多条生命为它殉葬。

    司徒碧兰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尽管一切明摆在眼前,可就是接受不了。她闭上眼,这个时候,除了闭眼还能选择啥?

    思维失去,情感失去,爱失去,恨也失去,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让大地吞没她,让血水吞没她,她要跟二分组的兄弟姐妹们在一起。

    在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怕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冥冥中一阵细微的响动传来。像大地在喘息,像树在**,又像老鼠在逃命。总之声音飘到了司徒碧兰耳朵里,很真实,很清晰,还带着一丝儿亲切。

    是啊,这一夜听到的,都是死亡的声音,地狱的声音,吞没一切的声音。这阵儿飘来的,就有点不同,就有点接近生接近希望的意味。起先她没动,动不了,任声音在远处响着,一遍遍地咬着她的耳朵。这时候她奇怪自己还有耳朵,还能听到这么细微的声音。后来,后来她猛地一跃,那可真是一跃啊,就跟向导哈喜达比武时那样,噌就给腾起了身子。

    “有人活着!”她这么喊了一声,就冲声音的方向扑过去。

    黎明迟钝的光亮下,司徒碧兰看见一双手,先是一双手,舞着,动着,从地层伸出来,像是要抓住天空,抓住阳光,可又抓不住,所以舞得很绝望。接着她看见头,真是头,天呀,是头。她扑过去,冲那颗头扑过去。“老钢炮——”她喊了一声。这一声,是山谷里最为嘹亮的一声,也是最最激动人心的一声。

    那颗头上有一双眼睛还在扑闪,尽管扑闪得很弱,但仍旧扑闪着。听到司徒碧兰的喊,那双眼似乎挣扎了下,然后缓缓地,艰难地,冲她望过来。那是怎样的一望啊,司徒碧兰这一生,都忘不了那一望,忘不了那目光。

    忘不了……

    老钢炮就是那个老兵,来自河南,是跟司徒碧兰一起来到特二团的。没啥过硬的技术,但就一条,能吃苦,再累的活,他不嫌累,再苦的事,他不嫌苦。这组里的仪器,多的时候搁他肩上,这组里那口煮饭的锅,多的时候他抬着。还有要是哪个战士受了轻伤,扭了脚,准是由他背着。女兵们没一个不受过他的照顾,男兵们没一个不占过他的便宜。就这么个人,三十好几了,还像新兵一样,见谁都客气,见谁都尊敬。更重要的,十个晚上,有八个他都在守夜。他咋没瞌睡啊?女兵们常常惊叹他的精力,说他十天十夜不合一眼也没事。想媳妇呗!男兵们常常这样取笑他,取笑完,硬让他睡,他偏不睡,还要守夜。

    这次他终于当领导了,于海走时,将二分组交给他,说考验考验他的领导能力。没想这一考验,就给考验在了石头下。

    是一块石头,锋利的岩石,长着利牙的岩石,压在他身上。他的大半个身子已看不见,能看见的,就是血,就是白生生的碎骨,还有一片连着一片的肉酱。

    “老钢炮!”司徒碧兰又喊了一声,然后,然后她就学夜里的样,扒了,刨了。老钢炮终于辨清是她,努力着,挣扎着,像要跟她说啥,可实在说不出。他的脖子让乱草缠着,随乱石一块滚下的乱草,荆棘,绳索一样捆住了他。他的双腿压在另一块石下,那块石比压住身子的这块还大。石和石的中间,填满了泥土。

    司徒碧兰拼命地挖,她想先把土挖掉,再想法把石头挪开,可这有多难啊。司徒碧兰恨死自个了,平日学了那么多功夫,还自称武林第一呢,怎么到了这时候,就连一点儿力气也没,一点儿办法也没。双手艰难地挖出一把土,还没扔远,山体的土又到了,土又压在了老钢炮身上。

    “不要啊——”她哭着,喊着,挖着,清晨的山野,因了这一幕,忽然间生动起来。

    很生动。

    奇迹都是人创造的,谁说人不能创造奇迹?司徒碧兰就创造了奇迹!她居然将那些土全挖掉了,居然将压在老钢炮身上的那块石头搬开了,居然,居然……

    什么也没居然成!

    就在她打算扶起老钢炮的一瞬,一块石头猛从头顶滚下来,瞅准了她似的,不偏不斜,照准她的头砸过来。幸亏她提前看见了,幸亏她习过武,身手还算敏捷,要不然,不敢想。

    就这样她还是被石头砸中了。只听得一声惨叫,极尽凄厉,是她发出的,尔后大地便死一般地失去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