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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恒的气质,和月芙见过的长安城里其他的王公贵族都不一样。
长安是富贵的,安逸的,又充满王气的都城。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贵族们,骨子里都透着一种被玉馔珍馐、金银财帛滋养出来的既世俗,又润泽的富贵之气。
赵恒的身上,则带着一种少见的质朴和锋利,才弱冠年纪,站在人群里,却让人联想到广袤西北的密林、山峦和风沙。
这样与众不同的气质,让他周围的一切都成了不起眼的陪衬,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他的身上。
月芙也同众人一样望着他。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也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四目相对,月芙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口猛然跳动了一下,一阵下意识的紧张后,整个人就莫名放松下来,好像遇到了极其信任的人一般,充满安全感。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先唤了一声“殿下”。
待喊出了口,她又猛然清醒,一面觉得不妥,一面困惑于自己的反应。
好在,赵恒本就是朝她这边过来的,没人察觉到她的异样。
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下站定,冲她道:“这位娘子,今日是因我与诸位将士要入太极宫,方才引得道路不畅,并非这位老翁有意冲撞,若损了娘子的财物,我会一力补偿。”
原来是怕她责怪那田舍郎。
月芙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的车上,有两只箱笼在方才的颠簸中,落到了地上,上好的木料,被地上的碎石磨出了几道划痕。
她正要回答,方才被搀起的田舍郎便先颤巍巍地替她解释:“殿下好心,方才贵人娘子已经恕了老翁的罪……”
赵恒看那田舍郎一眼,又将目光落到月芙身上,似乎在等着她的回答。
她随即点头:“蒙殿下关心,本是一场意外,我并无追究的意思,至于财物,也不过磕了一下箱笼,不是什么大事,无需补偿。”
几名健仆已经走过去,合力将那两只箱笼抬往车上,田舍郎擦着汗也要上前帮忙,却被他们谢绝了。
眼看方才的混乱已经渐渐恢复秩序,赵恒也不欲久留,冲月芙点点头,道了声“叨扰了”,便转身离去,重新上马,随着那一队将领们继续朝皇城方向行去。
这一次,他们的速度比方才快了不少,似乎担心因此再惊扰更多百姓。
路边人群未散,月芙没急着上车,而是站在原地,静静望着街道中央,那道骑着高头大马的身影渐行渐远。
等上了车,素秋感叹道:“楚王殿下可真是不一样,头一次见到哪位贵人,会因为一个田舍郎的牛亲自下马来问的。倒比金吾卫的人还称职了。”
月芙笑笑,没有说话,心里依然觉得怪异。
明明她和赵恒并不熟识,抛开少年时代那远远见过的一两次,两人几乎算是完全陌生的,她却有种莫名的熟悉,甚至是信赖的感觉。
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心里装着事,令脑袋也犯糊涂了。
桂娘年纪大,想的显然更多,见她不说话,只时不时轻轻皱眉,不由柔声道:“娘子别太担心,郎主是娘子嫡亲的父亲,总是一心替子女着想的。”
这是以为她在担心,一会儿回家后,该如何面对父母亲人。
大魏的律法虽宽容,夫妻和离也并不罕见,可妇人主动要走的,仍是极少数。
前两日,月芙的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刻意让自己不去想别的,如今快要到家门口了,不得不面对现实。
“什么嫡亲不嫡亲的,都是一家人,不该见外。”月芙看了桂娘一眼。
桂娘心里有数,便不再说了。
月芙的生母杨氏是沈士槐的原配夫人,当年难产,伤了元气,月芙还没满周岁,她便去了。
如今的郑国夫人秦氏是沈士槐的继室,出身官宦之家,入府后,又给月芙添了一双弟妹。
虽是一家子,秦夫人也并非刻薄之人,只是,月芙幼年时在祖母身边,一直到七八岁上,祖母也去了,才放到秦夫人身边养着,到底隔了一层。
离了朱雀大街,道路便通畅起来,没多久,便进了崇仁坊,抵达郑国公府。
守门的仆从见到突然造访的月芙,先是满脸诧异,随即换上欢喜的笑容,一面引她往里走,一面道:“大娘回来了,今日郎主休沐,恰好在府里呢。”
素秋想让人先将行李都搬进他们原来住的白露轩,却被桂娘用眼神制止了。
一路到了正院,还未等月芙进去,垂在门框上的纱帘已经先被人从里面掀开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笑着跳出来,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进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见到阿姊了!”
少女便是秦夫人的女儿,月芙的妹妹月蓉,前阵子才满十五岁,正是可以议婚的年纪。
屋子里,一家人竟然都在。
父亲沈士槐和继母秦夫人一同坐在榻上,秦夫人的身边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才有模有样地背了两篇才学的文章,正是月蓉的同母弟弟沈尚。
就连两名妾侍和庶出的弟妹也在一旁站着。
一家人看起来其乐融融。
“父亲,母亲,阿姊回来了!”月蓉欢欢喜喜地冲众人说。
弟弟妹妹们都唤“长姊”,两个妾侍则唤她“大娘”。
月芙向榻上的父母行礼请安。
沈士槐和秦夫人对视一眼,各自掩住心中的诧异。嫁出去的女儿忽然回来了,委实不大正常。
沈士槐轻咳一声,点头道:“回来了,坐吧。”
说完,又那眼神示意身边的夫人。
秦夫人笑了笑,让月芙到自己的身边坐下,才试探着问:“阿芙,今日怎么想起这么早回娘家来了?亲家夫人近来可好?”
月芙默了默,望着父母掩饰诧异的目光,和妹妹好奇的表情,以及其他人的各色眼神,一时竟感到几分难堪,在路上反复想的解释的话,好像也有些说不出口了。
她低着头,轻声道:“往后,我恐怕不再回那边了。”
屋里的人都是一惊,面面相觑,不知该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夫人和沈士槐对视一眼,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让沈尚、两个侍妾和庶出子女都先出去了,轮到月蓉,还没开口,便听她先撒娇:“母亲,我已不是小孩子了,阿姊有什么事,我也想知道!”
月蓉是秦夫人的第一个孩子,从小带在身边养着,宠爱非常。
秦夫人看一眼沈士槐的脸色,又看一眼月芙,到底没让女儿出去,只拍拍她的手:“那你少插话。”
“到底出了什么事,说吧。”屋里空了下来,沈士槐道。
月芙掐了掐指尖,抬头坚定道:“梁国公府出了些事,我已决意,要与二郎和离。”
说着,她将昨日公主登门的事,和夜里杜燕则的话说了出来。
沈士槐紧皱着眉头,半晌不吱声。
嫁出去的女儿,忽然跑回家里,说要同夫君和离,不论是何种原因,都不是件光彩的事,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秦夫人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叹了口气,冲月芙道:“你这孩子啊,出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先同我和你父亲说一说?你一个人在夫家,哪里应付得过来?”
月芙勉强笑笑,又看着父亲的脸色,低声道:“非我没有容人之量,只是二郎要娶公主,是那里容不下我了。我今日回来,也并非一时冲动。望父亲和母亲原谅。”
到底是血缘亲人,沈士槐过去与这个大女儿不算太亲近,此刻见她眼眶微红,整个人显出几分纤弱的憔悴,心里也觉怜惜。
他的目光变得柔和,流露出属于父亲的温情,伸手极轻地摸了一下女儿的脑袋,沉声道:“你受委屈了,先去歇息吧,养养精神。”
月芙的鼻尖猛然一酸,这几日压在心底的惶惑终于有了片刻缓解。
秦夫人看着这父女两个,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
倒是旁边一直挨着母亲听他们说话的月蓉忽然“哎呀”一声,露出愧疚的表情。
“阿姊,白露轩恐怕暂时还不能住……”
秦夫人也像是才想起来,解释道:“前阵子天气忽冷忽热,你妹妹受了风寒,总也不见好,白露轩位置好,既透气,日头也足,我便让她搬去那儿了。你别多心,我这就让她搬回去。”
“阿姊,对不起,我也不知你今日会回来。”月蓉挨到姊姊的身侧,抱着她的胳膊轻轻晃了两下。
月芙看见沈士槐才刚刚松开的眉头又无声地皱了起来。
她吸了口气,摇头道:“你既已搬过去了,便住着吧。我住到芳林院去。”
芳林院是月蓉从前的居所,比白露轩略小了些,但紧挨着正院。
秦夫人又说:“实在不巧,前阵子,我和你父亲才商量着,尚儿如今已满十岁,该搬自己的院子好好读书进学了,恰好芳林院空着,便预备留给他,这几日,正请了工匠修葺,一时也不能住人。”
月芙默了默,轻声道:“无妨的,只不知哪处还空着?”
秦夫人想了想,道:“倒是东面的绿云轩和立雪堂都空着,平日也时常打扫,立刻就能住人。只是,那里向来都是用来待客的,离这儿远了些,也不知你住不住得惯。”
沈士槐摆手道:“好了,不过一件小事,哪里那么多的讲究。”
月芙平静地点头,轻声道:“母亲不必担心,我住到绿云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