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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六部招考吏员的日子,经过筛选,包括苏韧的一千人进入笔试,
苏韧逃出监狱时,知道衙门里案卷会被水冲走,但州里面肯定有备案。他决心上京投考,就必须让三个月的入狱有合适的说法。当洪水退去后,州里派来的代理知县和巡狱官发现,只有一个年轻人坐在六合县大牢的门槛上。面对他们,苏韧微笑道:“没上官的判决,我不能走。”
原县令是乱党主犯,罪大恶极。苏韧被他们冤枉,州里巡狱官早有所耳闻。因此他在代理县令的面前,说了几句好话。代理县令泾渭分明,认为凡被恶人迫害的必是好人。苏韧一个温雅少年,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敢同恶人对立,不附逆党,实在可敬。县牢被淹,犯人纷纷逃亡之后,苏韧能坚持对公正的信仰,主动回来,精神可嘉。
代理县令感动之余,大笔一挥,判他无罪。并在苏韧资历认可书上,写了大大的“优”字。
这世道,人才越来越多,饭碗越来越少。就是一个九品芝麻官头衔,也能引来一大堆的蜜蜂。这次六部共有八十多个缺额,因此一千人,都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苏韧啃了半只馒头,把卷子写完,仔仔细细查看一遍。
他书写的台阁体,特别规范,就像印刷出来的。他作出的文章,不长不短,不好不坏。苏韧知道,这就是自己所想要的。吏不是官。如今“官”们尚且要少说话混日子,他们当“吏”的,更要没有特色才好。让评审的“官”觉得这考生以后便于他们呼来喝去。
苏韧冷笑,把卷子盖住脸瞌睡。
等第一批人陆续交卷走了,他才擦擦汗珠,理理头发,毕恭毕敬的走到官员们面前去交卷。
交卷的时候,考官要核对籍贯姓名,等于面试。
苏韧退后肃立,垂着眼皮,他身上的松江上等棉布长衫,是谭香才拿出来的。
她一直藏着这件衣服。为了给他需要时穿用,死活不肯把它当掉。
考官问:“苏韧,字嘉墨……嗯。你既在六合县当差,为何要远道来京城?”
苏韧说:“小人年少,总想长个见识。都城人才荟萃,是天子脚下,最能开眼。”
另一官问:“你年纪还小,为何非要为吏?知道为吏的人,从此不得参加科举吗?”
苏韧答:“小人知道。但科举是龙门,文曲星惠顾的才子们可一试,小人庸劣,不敢奢望。”
几个当官的交头,有人用过高的声耳语说:“他明明一个俗吏,倒是好气质……不配不配。”
“若考上,你想去哪个衙门?”
苏韧望着考官诚挚一笑:“回大人,小人在哪都乐意,全是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苏韧走出。吏部前几棵柳树都被太阳晒蔫了。他伫立青石台阶,目视烈日,浮出一抹笑容。
他才到正阳门,就见大对的骑马兵士簇拥着一辆马车来。行路的都被锦衣卫赶到道边。
有人说:“唐王出城。万岁爷派他去给孝贞皇后祭祀护卫山陵,说不定要重用他……”
“重用?唐王这样浪子也能重用?”有人不解。
那先说话的低声:“朝南坐,谁不会?让唐王顶蔡阁老,日子不见得比现在坏。你最近有没有看顺风耳?唐王去江南,非但没帮着蔡杀人,反而对民间弱女子充满了怜惜呢……”
“唐王上来,他表弟蔡阁老怎么办?”
“难说。亲兄弟,都能残杀杀绝了,何况表兄弟?”
华盖装饰的车,隐约可瞥见唐王。他朱红锦袍,绚烂鲜丽,正徐徐摇着折扇。
苏韧穿过人群,背对着唐王车驾,抄小路去给苏密抓药。
他走过一条林荫道,左手桃树,右手梅树,他始终走在中间,不偏不倚。
五日之后,吏员考试放榜。这种考试远比不上科举,不能指望有人拿着喜报跑家来,只能自己去看榜。因苏甜被谭香责罚,哭得不依不饶,苏韧两头劝解,到了晌午才赶到。
三伏天酷热。狗都知道在阴凉地窝着。西面粉墙边,却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人。有唉声叹气的,有谈笑自若的,有人体弱中暑被抬出来。卖绿豆汤的摊主,早在边上等生意,他快人快语:“五文一碗……看你说的……我没抬价。你们这些人,挤破头要当一个月一两多银子薪水的小吏。我卖绿豆汤,倒能一月三两。我抬你们的价,至于吗?”
有几个人从西门出来,把一张小小的白榜贴在墙上。白榜上的字,更小的寒碜人。
可大家群情激动,纷纷前冲,场面混乱。苏韧皱眉,向后退到柳树下。他大汗淋漓,卖绿豆汤的向他举碗,他一笑摇头。人群里众生相,让苏韧不免也手捏把汗。
他旁边有个衣裳打补丁的男孩,热锅上蚂蚁似的转圈。
直到个中年人兴高采烈奔过来,叫:“小四,我考上了,考上啦!”
男孩转忧为喜,抱住中年男子泣道:“爹爹!爹爹!……这下不用送掉小六了。”
苏韧回头瞧那对父子离开。当爹的,已身材佝偻。孩子扶着他,像个小大人。
人群散去,苏韧吸气上前。他从第一个开始读下来,读了三行没有自己的名字。他心里顿时发凉,身子一颤。到了第七行,他忽然发现了“苏韧,吏部文选司”。
吏部!还是文选司。苏韧把手放在胸口,听不见任何杂音。原来,榜单是分各部录取,工部礼部放在前头,吏部户部放在最后。苏韧虽有自信,但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幸运,震得心直跳。
吏部为六部之首。分成文选,考功,司勋三个司。文选司因为掌握官员任命升迁,炙手可热,上上下下都有油水可捞。苏韧猜自己笔试面试都在前列,所以才能分到那么好的职位。
他浑身骨都轻松,感觉在热风里飘起来。他停了步。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当初,六合县衙被他看作一个安定之地,结果呢?
吏部自然比六合县衙门要复杂的多。也许它就是一个虎穴呢?这样想,苏韧心就静了许多。
当然,眼下还得让家人都乐乐。苏韧曾在心里许愿,要能考上,就买一只帝京风味烤鸭给妻儿吃。他走到“鸭香居”门边的柜台,一瞅价目,皱皱眉。
不等他说话,别的主顾就不乐意:“涨了?挣钱少了,百物倒是贵。”
店大欺客,伙计拨着算盘珠子不搭腔。
苏韧笑呵呵询问:“爷,我买半只行不行?”
“对不住,本店外卖,从不分半。你……”
那伙计见苏韧脸上没有一点不满,和善而充满期待的望着他。
他小声说:“半只不卖。但天热,天黑后卖不完的掌柜让减价卖。”
苏韧为了烤鸭,只能等。谭香在家中,也只能等。
苏密病差不多好了,依旧赖在炕上哼哼唧唧。苏甜早上被谭香揍了两三下,现在还赌气坐在丝瓜棚下玩喇叭花。初来帝京,儿女不能托给街坊管,卖玩偶不能实现,她甚是气闷。特别是苏韧放榜,谭香本不信他考不上。但太阳下西山,苏韧还不回来,谭香心就七上八落。她愿意到哪里都陪着苏韧。但她是女人,衙门前的狮子总挡着路。
“娘,我要喝水。”苏密歪在枕头上,用破蒲扇遮着眼。苏甜在外面哭,对喇叭花小声嘀咕。
“喝水自己弄,你投错了胎!我们家人人要做活,养不起个小公子。”
她说完,把半碗水递给儿子。跑到门口望苏甜。好几次要叫她进来,又想不该对孩子服软。正在踌躇,有人敲门,谭香奔到门口,却是个婆子。那婆子擦着胭脂,皱纹不少,像驴蛋上下了霜。她万福道:“这就是苏娘子?老身我是牛大兴之妻。”
谭香想起来牛大兴是谁,让她进来:“大娘有什么事?”
婆子抖出快湖绿手巾,手腕上金镯子明晃晃的。
“瞧你这媳妇直的。我没什么事儿,就来看看你。苏相公还不到家?”
谭香不喜欢婆子身上的香味,她跟人家都是熟了才多话,这时颇不自在:“大娘喝水?”
“不用不用。”
谭香坐下,继续雕刻手里的木偶娃娃。牛大娘端详谭香的手:“让我瞧瞧。哎呀,你相公怎么舍得你成天做这些活?人长得水灵,手倒是糟蹋了。”
谭香忍住,没说话。苏韧说牛大娘是产婆,但她倒觉得她像县里卖人的牙婆。
牛大娘笑道:“娘子成天不出门也不寂寞?不知帝京还有好多好玩去处吧。娘子的模样好,可走在街头,一看就是外来。都城女子,衣服时兴淡色,头发时兴……”
谭香打断她:“大娘别费心了。我不喜欢。我家没钱。”
牛大娘在她身边坐下:“娘子这般风流模样,怎会缺钱使?只要娘子愿意,不怕没有人捧着金山银山来奉承娘子……”她口气暧昧,谭香一阵反感。
她呵呵笑几声:“金山银山,我享福不起。我相公从没叫我做,我就愿意做木偶。就算生在皇帝家,还是这么一双手。”她走到花圃里去叫苏甜。母女在院子里说话。许久,牛大娘才讪讪笑着出去:“娘子,我下次再来。我倒想说,你的木偶……总丢在家也可惜了不是?”
谭香抬起头,婆子人影却消失了。谭香咬了咬唇,她不要别人拿钱来奉承她,但她希望能找个机会把上百个木偶卖出去。苏韧进入衙门,和别人来往,总要有点花销。要是她能像在六合那样卖掉几个偶人,贴补贴补家用,总是好的。
她正想着,苏韧出现了。夕阳里,他秀影浴着金光,手里捧着纸包,开口:“来,吃烤鸭。”
谭香接过烤鸭:“考上了?”
“嗯。分到吏部。”苏韧把一串栀子花套在谭香的手上,低声道:“真香,阿香成了香榧子了。”
谭香挽着苏韧手臂直乐。她没有提牛大娘。因为她不想让苏韧的笑消失。
苏韧到吏部去那天,醒得很早。他在吏部,属于九品以下不入流的吏员。朝廷补贴,让他们这样的人专穿皂色衣衫,苏韧让人赶制一件。谭香领着孩子们,把他送到胡同口。
苏韧正要道别,苏密说:“爹,等官做大,给我买条小金鱼。”
苏韧点点头。谭香眼圈红了。苏甜不断招手。苏韧转身,今日竟像是千里远行。
他到了吏部,走进洞开大门,跨过高门槛。两个主事坐门口核对名册。
苏韧一躬到底,口气谦卑:“请大人安,小的叫苏韧,是被分在吏部文选司的。”
一主事翻翻名册说:“苏韧?错了,你是分在司勋司。文选司的新吏已进去了。”
苏韧还是弯着腰:“大人,这名册上是写小的分在司勋司?”
“是啊,不信你自己来看。文选司是这里热门,我都进不去,你还做梦?”一主事冷冷说。
“哎,文选司的职位,没裙带没靠山的,想都别想。就算分去,也能把你换了。”另一人说。
苏韧终于抬起脸。他微笑如水,没半句牢骚,拱手道:“多谢两位大人。”
他走向司勋司。
一入衙门深似海。从热门被换到冷门,只是苏韧遇到的头一个小浪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