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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老爹杵在一旁,搓搓大掌,没来由地叹口气。
谭香喊了声:“石头?”
不过两天的工夫,她倒觉得石头是自家人,他去哪里,做什么,都该给她和爹爹一个交代。
石头对他娘耳语,牵着她起来。风鼓进石头娘褪色的裙子,她露出双光脚,脚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石头说:“阿香,老爹,我跟娘回庵里了……”
他低着头,好像在看路,话音里却带着钩子。谭香张嘴等他下文,却再也没有别的话了。
石头娘木木跟着他,跟戏文里被魔障的媳妇一个模样。
谭老爹倒是喊了一声:“孩子,我们且要留几天呢。你有空来瞧阿香。”
石头答应,谭香挥挥胳膊。夕阳里石头娘纤瘦身影,好像废园里杨柳,染着衰败之气。
谭香捏紧了老爹手,学着他叹口气。
谭老爹父女在断桥村租了间屋子,就算安了一个家。
谭香眼巴巴在家等,总不见石头来找他们。
她耐不住,趁谭老爹去邻村吆喝的时候,一路问人,寻到尼姑庵。
断桥村的尼姑庵,也就是几间旧房子。大暑天麻雀噪晴,两个小尼姑叽叽呱呱拌嘴。
一个说:“你有本事还俗到大杭州城去当阔太太啊!”
另一个说:“你别看扁人,前几天一个扬州来的算命先生还夸我满脸福相呢。”
“扬州来的算命先生?我怎没听你提起……?吹牛!”
“真的!不过那人在庵里转悠好久,问长问短。我疑心他是贼,打发他走了。”
谭香问:“姐姐,石头呢?”小尼姑随手一指。
谭香踮脚朝庵堂里望,灰泥塑的弥勒袒胸露乳,哈哈而笑。
一个老尼姑口称“罪过,罪过”,从弥勒背后转出来。
谭香钻到帘幕后面,才没被老尼看到。她朝里走,一线阳光笼罩,石头跟他娘坐地上。
石头娘病恹恹背靠佛龛。石头趴在地上,替她剪脚指甲。
谭香“呼呼”吹了几下风。石头闻声抬头,眸子亮极了:“阿香?”
谭香歪头:“是我。你怎不来找我玩啊?我怕你不知道我住在哪里,专门来告诉你。”
石头温和笑了,没回答。他娘突掉转头,盯着谭香,张嘴一笑,牙齿稀疏发黄。
谭香往后面一缩。石头忙说:“别怕。”
他跟娘嘀咕了几声,他娘收了笑。石头给她剪完指甲,跑到谭香身边,领她到外头说话。
“你爹爹打算在这里留多久?”石头问。
“不知道呢。我想多久都行。你呢?你喜欢这里的老尼姑和小尼姑吗?”
石头摇头:“尼姑们因我是男孩,要赶我走。可我娘……。我家草屋坏了,修修也要一百多文。我想走,没想好去哪……。我对湖州受够了……。娘的病好些,可脑子还不清楚。听说这病针灸能治……热天走远路的话,我怕她累了就发作……”
谭香仔细听着。她觉得石头想的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她寻思半天,干脆说:“去我家吧。我家两间房,一间你们住。爹爹会答应的。”
石头红了脸,拣了些弥勒面前小碟内的烛油,捏来捏去。转眼捏成一朵花,塞在谭香手里。
“你去不去?”谭香追问。
石头脸发白,推推谭香的肩膀,说:“我送你走吧。”
老尼姑在庵前不断的念“罪过,罪过”,念的谭香心烦。
她不禁转着杏子眼,嘟着嘴跨出了空门。出来了,她才抱怨:“老尼姑好像骂我们呢。”
石头笑折了根狗尾巴草,扫扫她的辫梢:“世上人人有罪,所以也等于人人没罪过。”
谭香点头,捏着那朵蜡烛花,分辨不出花的形状。
“这花叫曼陀罗,我看到经书上画着的。花好看,就是有毒。”
谭香手一松,花掉在地上。树上一阵口哨。接着有人朝他们丢了块泥巴。
“小王八来了!快看,小王八勾搭上胖头鱼啦!”
孩子们的取笑声此起彼伏。是群村童骑着夹道的大树上,跟着领头的一个劲起哄。
谭香气得叉腰,打算将泥巴丢回树上。石头缩着肩膀,只顾把她往前推。
“你就听他们骂?”谭香跺脚,忿忿的。
石头眨眼:“他们闹着玩,不当真。”
小树枝,泥巴,不断朝他们而来,石头拖着谭香奔跑起来。谭香脚下打滑,还立着头,啐那些孩子。他们到路口,迎面遇到几个敲着锣的衙役。好事的村民正围着官差问长问短。
原来是县衙通告各处,禁止聚众赌博。新近半年,几个村聚赌出了些纠纷,惹得县官头疼,索性下令禁止。
村民不以为然道:“赌这事行了千年,怎么能禁?”
衙役说:“禁不禁得了,不归我们管。我们只按上面吩咐传令。朝廷近期要派钦差老爷到浙江来。我们湖州民风淳厚,千万别出岔子丢脸,落在别的州府后头。县太爷这回是下了决心,昨夜把姨太太的麻将也烧了。如今,凡是向县衙举报聚众赌博者,都会奖励一吊钱。”
村民啧啧叹息。石头眸子忽然一转。
谭香已望见自家篱笆:“我就住在这里。”
石头点头,瞧着不远处的太湖沉吟半晌,才道:“好。七天后,我请你到岸边吃烤鱼。”
他并不进去坐,只把狗尾巴草夹在竹篱笆上,就一溜烟跑了。
谭香正要进屋,远远发现在石头背影之前,横出来七八个小人影。
她方才被挑衅,心里还窝着火。明白那群孩子是要找石头的茬,就更气不平。
她在屋里跳脚乱翻,想找家伙助威。锅子太沉,她抱不动。木偶都是圆圆小小的,也没啥用。
忽瞥见灶台上挂着把明晃晃的菜刀。她抓起菜刀,冲出屋子。
几个村童正推搡石头,没料到小谭香挥舞菜刀,像个肉丸子似的一路喊叫着奔来,全被唬了一跳。领头的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小胖子这回像是动真格了……”
大家听话,一哄而散。谭香跑到点,喘气如得肺病的牛犊,实在挥不动菜刀了。
石头注视她发愣。
谭香道:“石头……我……”
石头扑哧一笑:“下次你拿扫帚,既能开打,又不重。”
谭香听进去,下一次她见到那些村童,就用了扫帚。
没几天,孩子们都知道谭家的“胖头鱼”不是好惹的。就算是孩子,也知道柿子要拣软的捏。可是,小谭香并不好欺负,谭老爹又是那么个身板的巨人。渐渐的,便是顽劣村童,看到谭香,就扭头先跑了。
石头说请谭香吃烤鱼,倒不是瞎话。
七天之后,他走了老远路回村。怀里真揣了不少买来的佐料吃食。谭香高高兴兴地跟着他一起去吃烤鱼。
那天晚上,谭老爹回家路上听说有好几家旅社被县衙封了,还有几个人吃了板子。边掌柜家父子,便在其中,像是有人告发了他们。桃李村人都怀疑是曾和边家有过节的谭老爹。
他走到湖边,见谭香和石头两个孩子蹲在一堆火旁聊天。
谭香乐呵呵。石头用树枝挖洞,将他俩吃完的鱼骨头等杂物,全都埋到土里。
他的眼睛清亮,那笑容正合他的年龄,不算老成,也不算天真。
谭香发现了老爹,拍手道:“爹爹!”
谭老爹笑了笑:“好孩子,先回家。爹给你弄好的洗澡水了。”
他拍了石头背脊一巴掌,石头晃动下才站稳。碎花衣服里,有钱币的声响。
谭老爹并未提起边掌柜,拉着石头的手,道:“你这孩子,倒是双灵巧手,想过以后做什么营生?”
石头闭着嘴巴,浅浅微笑。谭香在屋内大约在玩水,水声哗哗。
谭老爹刚开口,就见石头偏头张望。
篱笆的那边,多出来四个人。为首人赔笑问道:“请问您是不是谭老爹?”
“是我。”谭老爹靠着篱笆,把石头拉到身边。
四个人齐刷刷跪下,为首的人磕头道:“谭老爷,我们可找到您了。”
“在下除了女儿,别无亲戚,你们怕是找错了人吧。”
为首的嗓门不高,倒是个滴水不漏的。
“老爷容小的报清来历,我等是杭州来的。钱塘帮首领山九山大爷,差小的们来接您回杭州去享福。您也不必推托,数日之前,您在桃李村边家店显露绝迹,消息即刻传到帮中,山大爷断定是您再现江湖,极想与您重叙当年旧情。”
石头瞧了眼谭老爹。钱塘帮的势力已遍布浙江,就是孩子们也知道山九大名。
谭老爹的赌博绝技,果然太显眼,只不晓得他是如何跟杭州的大人物攀上交情的。
谭老爹朗笑数声,巍然不动:“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山九那小皮猴子,如今也当上老大了。不过,我与他没多大交情。当年并未共患难,如今也不会去享福。多谢他好意,恕我不领情。”
这时,太湖上有笑声传来。石头和谭老爹发现,湖岸多了一条舟,舟上亮着盏灯。
船头站着一个矮小的人。他披着一套式样奇特的硬绸衣,活象套只龟壳,头上还戴着顶绿色的软帽子。他拿了只金喇叭,声音传来,清晰入耳。
“老谭,什么猴子,老虎的,我不爱听。大哥死了,你走了,我不得不混下去吧。”
谭老爹先是呆立,久久才笑:“好大的面子,我能得到山大王山九爷亲自迎接。”
“呵呵,你一向有面子。不过,我之所以能做到最大,也是必然。”
“喔?”
那山九笑着跳上岸:“因为,我最不要脸。”
石头眼波微动,带着一点笑影。
山大爷的绿帽子底下,是一张微黄无须的圆脸。近看颇像只大枇杷。
因为身材矮小,山九虽一把年纪,仍行动迅捷,显出老跳蚤样的轻灵。
谭老爹低头瞅他说:“这世道,不要脸才好,能活得开心长久。”
山九仰头,绿帽子差点滑落。
他转而看石头,笑道:“小朋友好相貌,不错不错。是不是谭哥的干儿子啊?”
石头摇头。他倒不怕生,面上笑影更浓。
山九对谭老爹说:“这孩子当你女婿倒不错。如今好女婿难找,好儿子难求。凡是看到一个苗子,就该马上拉到田里来种。我在杭州新认了个儿子,跟我长得赛过亲生父子。”
谭老爹不客气道:“鬼才信世上还有跟你同一幅猴子相的孩子。”
山九道:“像不像,你去了杭州便知。谭哥,大哥死了那么多年,大嫂还常念叨你。你到我钱塘帮去住上几天,难道能少根汗毛?”
“我好些年不见大嫂了。你这猴子,不会还纠缠着大嫂吧?”
山九正色道:“你还不知道大嫂的脾气,我敢纠缠她?不过帮里多亏大嫂还常操心着。”
谭老爹用没有指头那只手掌抚抚山九,山九盯着他问:“谭哥,你去不去杭州?”
谭老爹瞥了眼石头:“大哥十年忌日,我原就打算去。不过,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桥。”
山九哈哈几声。因为他的小鼻子小眼,哈哈打得倒像喷嚏。
他提议说:“有的话当着孩子不好讲,你我到船上去说吧。”
谭老爹也不拒绝,大踏步跟着他去。
石头目光流转,驻在山九坐的那条船上。船篷镀金,荡漾在微波之上,好像是他梦中的第一条舟,让他不禁神往。
“爹爹呢?”谭香打开了窗子。石头指了指那条船。谭香好奇跟到他身边。她的头发透出股皂荚味道,只穿件半臂衫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胖,才换上衣服就微湿了。
“爹爹去那船上做什么?”谭香拖着木屐也要去,却被石头拉住了。
她闻到石头口中一股鱼香味,不禁开了笑脸。石头也笑,眼角余光瞟着船帮。
许久,谭老爹出了船舱。那船毫无留恋的划走了。
他对孩子们晃晃手,嶙峋面颊留着点感慨。
“石头,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庵中去吧。”他不由分说地拨了拨石头。孩子欣然从命。
不过十岁出头,这孩子就好像能读懂人心。他并不问老爹山九那茬子事,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瓶中的萤火如金色的花,照亮了黑夜里的路。
此时若从高处俯瞰,断桥村的百家灯火,也像是一群散落在人间湖边的萤。众人在苦欣中守着小小的光明,在温煦的夜风里,扇着点点的温情。
到了断桥,谭老爹踩着什么,弯腰时被石头扶住。
“老爹,谢谢你。我一个人能走。”石头说。
老爹皱纹加深了,问:“你……你偷偷去县衙上告发了边掌柜,弄来的赏钱请我家阿香吃鱼了吧?”
石头只晃了晃手里瓶子,虫子抖乱如舞。他清澈的眸子,像倒影着明星。
谭老爹没有再问。他不知孩子是如何能抓住把柄给县衙的,也不知县官如何就相信他。
也许是因为他那黑白分明的瞳子?
边家并非好人,石头临走还被克扣了一吊钱。边家只没想到那么快便还给了他。
瓜田里小蟾蜍跳过石头脚背,浅绿色的柔蔓碰到他的脚根。
石头点了点头:“老爹,若他家因为禁令就收了赌局,今天我就会被县官责打的。”
确实,谭老爹想:这孩子不过赌了一次。
他曾经赌过无数次……。他移开目光,问:“石头,你知道我这只手怎么断的指头?”
石头顿了顿,回答:“听阿香说是老爹在战场上杀敌,受了伤。”
谭老爹坐在桥墩,缓缓告诉石头:“那是我扯谎。我从未上过战场。我本来是个手艺人,多年前遇到两个人。一个是段大,一个就是山九……。跟着他们,我学会了赌。我发觉赌博来钱要容易得多,就不再做木工了。日积月累,我的赌技神乎其神,江湖上给我一个‘点金指’的称号。我每天只想要赌,开始还会患得患失,可因为老赢,后来就根本不再去想赌局之外的事情了。我们混到杭州,段大哥开赌坊,山九拉客,我就充作客人在内常驻。那些年,我眼看着一个个高手疯迷成魔,一个个财主倾家荡产。可我没心肝,连眼皮都不眨。我想,输的人就是活该。我从不想到自己有天输掉,也会和他们一样惨。我年过四十,娶了一个江北逃难来的姑娘。她长得虽胖,可笑起来眼睛里能开花。这时候,我除了赌,还常会想想家里的她。一年,我遇到了一个客人。他是个西域人,没有名字。我轻而易举赢了他。第二年,他又在同一天出现了。我还是赢了他。他一直输,可每年来。直到阿香出生的那一天……”
谭老爹深深吸了口气,面上纹路跟着身子颤动。石头放下了萤火虫瓶:“老爹……?”
谭老爹用手揉搓了下脸面:“我终于输给了。他说自己为了报复,花了五年,因此让我还给他五根手指。就在同一天,我们的赌场遭到了对手的袭击。大哥命丧黄泉……谭香的娘……也因为惊悸死了……唉,这事我从未告诉过阿香,可我就想跟你说说。”
石头听得认真,眼中涌出泪花。谭老爹只觉心口一松。
石头握住了老爹的那只完整的大手,说:“老爹,我会保密的。我要好好想你跟我说的话。告诉了我,你就不必想过去了。我娘有太多的话,就是不肯告诉我……要是她肯说……也就不会那样子苦……”
“石头,你想找你爹吗?”
石头压低声说:“老爹,我倒是想,可哪里能找到?他真来的一天,恐怕也太迟了。”
他站起来拍拍衣裳:“呀,我真要走了,娘还在庵里等我。”
他对谭老爹鞠了半躬,飞快跑了。谭老爹摸摸断指的肉突,发现眼前的夜空净了几层。
深夜里起了大风,谭香打着呼噜。谭老爹想到和山九的对话,睡得不沉。
村落里起了一阵隐隐的喧哗。好像满村的人都在齐声窃窃私语,偏无一人敢大声的。
村头那家的狗在咆哮风里汪汪不停。
老爹起身,依稀听见有儿童的喊声。那声音脆如琉璃,被风打碎了不成气。
他坐了半晌,谭香猛爬起来,揉眼说:“爹,石头喊我去吃鱼呢。”
谭老爹当她做梦,才要回话。
篱笆外起了咚咚的拐杖声,有苍老的声音叫:“谭老爹,谭丫头?”
谭老爹箭似出门,认出是尼姑庵的老尼姑。小尼姑们提着灯笼在她背后,脸色发绿。
“师太,什么事?”
“罪过,罪过!”老尼姑抖着下摆,敲击拐杖。
小尼姑说:“石头娘不见了,石头说去找,也不见了。师傅不放心,来问问你家女孩见着他么?”
谭香钻出窗子:“啊?石头在哪儿?”
老尼道:“没见到?罪过啊罪过。石头娘一直有疯病,石头回来看护,就好些。今日午后,贫尼正在念经,就见她坐在庵门前,跟一个男人说话。你们也知道她从前干什么营生……我一气之下,就骂了她几声,赶走那个男人。她面带愁容,念叨着‘我要去……我要去……’,贫尼也没在意。晚上,她就不见了……”
谭老爹变了脸色道:“男人难道是她认得的?师太,不劳你们女人,我这就寻几个乡亲去找。”
小尼姑说:“石头娘非但跑了,连他家唯一值钱的小木箱都跟着她一块不见了。那个男人我倒是见过。是个扬州来的算命先生,前些日子来过庵中的……”
谭老爹穿好鞋子,取了一个火把,吩咐谭香说:“乖乖,你在家,若石头来了你留住他。”
谭香眼泪汪汪的应着。她因为没有娘,知道一个孩子找不到娘,就会心慌。
她坐在屋里胡思乱想,草屋周围仿佛鬼怪叠出。
她然疑心起今晚见过那条金色的船来。石头是坐上那条船了吗?
她推开门,向湖边跑去。月色之中,她找到一团金黄色光芒。
那是……她听到自己脚下青草折断沙沙响。果然是石头的萤火虫瓶。
“石头?石头?你在哪里?”她惶惑至极,扯着喉咙叫起来。
她再向前走,用萤火虫瓶一照。看到了双孩子的草鞋。
前面就是黑暗的湖。再也没路了。她又叫:“石头,石头?”
杨柳微摇,让她想到吊死鬼还魂。惨白月亮沉在湖中央,像是溺亡的浮尸。
石头呢?石头死了吗?谭香尖叫着跑到水中:“石头,石头?”
她脚下一滑,被快圆石滑入水中,不小心喝了好几口水。
她挣扎着咳嗽起来,哭喊道:“石头,石头?”
她向着月光的所在游去,不断地喊着石头。
她学游水的时候,阿爹说过,没人能在水面下许久的。那么……石头死了?
她手中的萤火虫瓶子脱开了,浮在水面上,不一会儿进了水,沉了下去。
谭香想去抓瓶子,可没力气。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恐怖,忘记了石头,只想返回到岸上。
就在这时,水底下有人托了她一把。她惊呼一声,石头的脸浮出了水面。
他领着她拼命划水,逃脱水底的磁力。谭香两脚重的下沉,可是终究被他带回岸上。
她倒在石头的大腿上咳嗽。石头眼睛发直,愣愣看着水面。
“……石头,你怎么啦?你娘呢……?”
“我找不到她。我看到……箱子在水下面。”
谭香没有听懂。老爹的火把,尼姑的灯笼,离他们近了。
谭老爹奔过来,抱着石头:“孩子!孩子?”
孩子的脸上,满是迷惘。他幽幽重复那两句话。他找不到他娘了……可箱子在水下。
老尼姑念叨:“罪过罪过。”
那女子为何在这样的夜晚跳入水中?没有人知道答案。
谭老爹希望石头能哭,但他就是不哭,他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盛水的瓶子,将湿了的萤火虫倒在湖畔草上。谭香抱着石头不停打战。许久,他拍了拍她。
“石头,我怕你死了。”谭香说。
“我不会死。我一直会活下去。”石头用她才听见的声音说。
那些萤火虫在草中重飞起来。就像孩童们的眼睛。
三天之后,人们在邻村的湖滩边发现一具女尸。天热,尸体烂了,恶臭扑鼻。
尼姑领着石头去认尸,那衣服就是石头娘的。石头磕头,无声呜咽。
谭老爹帮着那孩子将女人埋在村后的林中,陪着他坐到傍晚。
“老爹,我想走。”石头对他说。
谭老爹望着将采来的山花放在纹头的谭香,说:“走吧,我们一起去杭州。有我一口饭,就有你们一口。以后……你叫我爹吧……”
他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断桥村。
谭老爹推着独轮车,石头背着杂物。谭香的手里抱着一只篮子。
出了村口,谭香对石头说:“我可以唱歌吗?”
石头对着老爹笑了笑。老爹道:“唱吧,唱吧。”
谭香就唱了起来。
“油菜开花黄似金,
萝卜开花白如银,
草紫开花满天星,
芝麻开花九莲灯……”
她一直唱到出湖州地界。
石头忍不住回望。他那过去的日子,惟有萤火虫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