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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纵横于方寸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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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京深秋,红叶烂漫。清晨之时,到处都泛着世人活气。苏韧蜷缩在驴车之上,眯缝眼瞧护城河一带景象。对他来说,每日办公路上观察别人,其乐无穷。卖菜小贩和客人讨价还价,争一个“利”字。行步的老人和苍天较劲,争的是一个“寿”字。哪个不是他的同类?

    不知不觉,他已经到了内阁大半个月……毫无建树。他说话慢吞吞,办事也不出挑。众人都觉得要不是倪阁老发神经,这小苏保管落选。局面虽还未打开,但他自己毫无着急的样子。

    他到了东华门,见还早着,并不急于进去,和守门卫士拉了几句家常。因为他没有内阁其他人的架子,士兵们对他倒是真正的“笑脸相迎”。卫士头儿才生贵子,送给苏韧两只红蛋。苏韧从袖子里摸索出一对谭香制作的孩儿木偶,直说:“恭喜,恭喜,我估摸就是这两天。”

    卫士头儿接过木偶,悄悄告诉他:“阿墨,今天要留神。陈阁老在里边……”

    苏韧心中惊讶,脸上只装作茫然:“陈阁老康复了?倒是内阁的好事了。”

    卫士头儿轻声说:“所以说你是新来的。陈阁老有百多天没来此地了……今天不知道吹来什么风,他四更天就进去。”

    苏韧想:果然是稀奇事。内阁这些日子并未遇到紧急公事。陈琪从东华门进去,哪里能瞒住蔡派的耳目?难道……他是奉旨觐见?可皇帝不早朝,已有好些年头了了。

    苏韧缓缓走在长满苔藓的石道上,心里盘算那“死气沉沉”的陈阁老。

    陈琪二十岁跻身翰林,为诗坛领袖。他早年担任御史,弹劾当时的权贵言辞犀利,博得清官美誉。后来又因思维敏捷,应对得体,颇受先帝之赏识,常年伴君左右。皇帝登基初期,内阁共有六位大臣。蔡扬被提拔为阁老后,肆意揽权。四位阁老,或走或死。除掉帝师倪大同,只有陈琪保全身位。陈琪的一个女儿,更被皇帝指婚为唐王妃,也就是宝翔的妻子……

    他走到文渊阁旁,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声,他赶紧闪避到古树之后。

    他捏着袖里光溜溜的红蛋,断定陈琪和蔡述“王不见王”。蔡述来之前,陈琪会避开。自己毕竟是官场新人,经验不足,在陈琪这样的老臣面前,弄巧成拙就不好了。因此他希望不跟陈阁老正面接触。只是,陈琪偶尔来内阁,对他不能不说是个机会。

    他朝文渊阁的反方向走,过一段时间又回头,再向文渊阁折返。不出他的预料,遥遥可见两个人与他面对面而来。

    帝京官场,有的是眼神不好的人。可苏韧的视力好到出奇。那两个人中,有位身材中等的便服老者,还有一个正是苏韧的同僚,“才子中的才子”徐隐。

    徐隐不仅沉默,且我行我素。他不顾蔡派众人喜姗姗来迟的习惯,每天都第一个到内阁办公。因众口皆碑承认他才华横溢,所以批评他便像是明显妒嫉。大家半开玩笑,只说才子都是有怪癖的。徐隐似瞧不大起没特长的苏韧,对他说的话,比对万蒋两位要少一半。

    苏韧神情自若,朝前行进。等他们走近了,他才恭恭敬敬侧立到道旁,垂手而立。

    那陈琪容貌清逸,近看不过五十许人。一目有重瞳,眼波平静。

    他放缓脚步,对路旁的苏韧微微点头,态度谦和,又不失庄重。

    苏韧装作不知道他是谁。待陈阁老走过后,他径直往“西小房”去了。

    他到了房内,喘了口气。假如自己给陈琪不坏的第一印象,那就足够了。

    闻名不如见面。陈琪的外表,像是闲居富春江旁的江南老儒,并不带官场急躁虚浮之气。

    苏韧发现,徐隐书桌上放着银白色书笺,上有“履霜社”字样。

    徐隐书法,高古雅丽,染六朝风华。笺上有《秋夜遣怀》一首,落款是“默心”。

    “桂花庭院溢清寒,大地浑疑带雪看。望月不知风露冷,夜深犹自倚栏杆。”

    履霜社是中青年“清派”组成的诗社,翰林院出身的人为主,也有各部进士和国子监学子。诗社的社长,是正在湖南老家“丁忧”的左都御史赵世廷。翰林院掌院杨映,吏部考功郎杨曙,大理寺卿周涣之等人都是社员。该社活动,不论官职高低,只以年齿为序排座。

    蔡述父子打击清派,始终不碰京城的翰林院。这两年履霜社更成了梅花般“高洁”的胜地。

    苏韧心中玩味徐隐,不禁微笑。他本来想先对付蒋聪,但徐隐并不是不能“先入手”的。

    徐隐一声不吭进屋,苏韧招呼:“默心早。”

    徐隐沉默着誊写公文。苏韧一言不发,校对内阁纪录。

    忽然,徐隐道:“嘉墨……你认出那是陈阁老?”

    苏韧顿了顿:“……是他?呀,我一时没想到。我是因为他年老,作晚辈礼让罢了。”

    他猜陈琪一定问起徐隐自己是谁。不过徐隐是个最没趣的家伙,再次守口如瓶。

    苏韧心想:不开口没关系,以后会让你说个够的。

    万周大步流星的进屋。蒋聪挟着算盘也来了,对苏韧照例皮笑肉不笑。

    苏韧埋头校对,这是份吃力不讨好差事。

    校对的好,没人表扬。校对错了,就是低能。

    不过苏韧如今是四个里面最没前途最落后的一个,别人不愿干的,全归他管。

    有人来叫苏韧:“苏韧,黄侍读叫你赶紧去。”

    黄侍读,就是那日伺候倪阁老的山羊胡子。内阁除却阁老,新旧中书,还有几位挂名翰林院,实际上却是秘书头的人。黄凯是其中之一。

    他是个老鳏夫,凡是看到夫妻和睦的部下,都不大喜欢。苏韧虽到内阁没几天,不知怎么被黄凯火眼金睛看出那种苗头。因黄凯还算是个公事公办的人,还未对他发作过。

    苏韧赶紧到黄凯的那间房子。才进门,黄凯将一叠纸头摔他脸上咆哮道:“窝囊废,你为何还没办好那件事?你是不是故意和我作对?你大约是每天想老婆想昏头了?真不要脸!”

    苏韧肩膀一抖,不知为何会是这样。衙门里办错事和“不要脸”没关系。但长官说一,就是一。你若回嘴,便是狡辩,永世不得翻身。

    黄凯恼火到极点,声音传得人人能听见。苏韧只好跪下来,莫名其妙地听他骂。他一句不敢问,一句也不敢辩,绝对不想和黄侍读之间结下疤。

    黄凯继续骂,声音小了些:“……有人说你心不在焉,我看你是一点本事都没。你以为长得好看脾气好就能混内阁?你大错特错。我五天前让你给司礼监范公公写备忘,你却拖延至今……好了,如今让人捷足先登,我们内阁要办的事办不成了。明儿蔡阁老怪罪下来,你一个人担着吧……”

    苏韧一震:五天前?五天前自己明明被派去了礼部,黄凯并未对自己吩咐过啊。

    黄凯已骂消了一半的气,他是不能再辩白的,可是……

    也许黄凯自己失误,需要一个替罪羊?所以就找了平日看不顺眼的自己?他手心都是冷汗,心里一阵阵波澜,终于说:“大人,全是卑职错,辜负了你。阁老面前,大人切勿袒护,卑职一意承担。只是,肝火伤身,大人息怒,多多保重。”

    黄凯还不罢休,用难听的字眼,又刻薄了苏韧半天,这才喝口水低声说:“蔡阁老两次关照我,说让你来负责和司礼监的事。谁知道你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你辜负的不是我黄某人,而是辜负了阁老,明白了?”

    “明白,卑职追悔莫及,以后绝不再犯。大人跟我说的话,我不能当耳旁风。”

    “看你这个黄鱼脑袋烂记性……!绣花枕头一包草,是不是你这种人?家有老婆的年轻男人,真没几个脑子清楚的。我可没跟你说,我是和蒋聪说的,让他转告你……”

    苏韧脑袋一热,这下全弄明白了。这样重要任务,蒋聪公报私仇,居然不告诉他。

    黄凯的眼里,蒋聪比他分量重。事已至此,不忍不行。

    铺开了新中书们“窝里斗”的真相,难堪的也不是人家。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西小房。万周去户部了。

    徐隐盯了他眼,脸上没幸灾乐祸,也没说话。

    蒋聪颊上的肥肉一动,拨算盘手指灵活无比,他根本不屑瞧苏韧。

    苏韧想责问他:“你为何不告诉我?”

    但是他不会问,因为他知道蒋聪一定准备好答案。

    他会说:“我告诉你了啊。”肯定还有证据。

    他坐下,翻了翻自己面前堆积的两叠公文。这里分成“办完的”,“没办完的”两摞。

    衙门里办事,总是十天清理一遍公文。办完了的送入存档。没办完的压在新任务上头继续办。

    他一张张找,直到“办完的”最后几张,才发现一张小纸片。

    上面是蒋聪那笔稍微带“钩子”的书体:“嘉墨,黄侍读吩咐你将以下诸事整理备忘,立送司礼监。……”

    那张纸片的最后一行,严格按照内阁的规矩,用墨画了五个点,意思是“十分紧急”。

    苏韧抓住纸片,深深呼吸了几次,把纸片放到了原位。

    他心里有几分难过。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的想法。他回家对谭香也不能说,因为她会大怒。

    他低头,居然笑了一笑。黄凯说得没错,他真是个成天想到老婆的男人。这种时候还想到她。

    他是不要脸,但他不是烂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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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时辰后。西小房内,有徐隐笔尖沙沙声,有蒋聪算盘噼啪声。窗外雁鸣,数声狗叫。

    苏韧校对完毕,活动下肩颈。从外表看,他已心平气和。

    虽说他还年轻,但每日伏案工作,还是让脊椎偶尔酸疼。

    没有进士出身的他,只能用一张张抄写,来填补资历。

    万周从外冲进来,脸色铁青,大叫晦气。蒋聪笑道:“呦,怎么了?”

    苏韧默默给万周斟上杯热茶。万周没好气地说:“内阁下给蓟辽的边防预算,户部那边说无论如何做不下来……我刚才去告诉黄凯,被他一顿臭骂。谁得罪了他啊?这老鳏夫……”

    苏韧顿觉好过些,毕竟“黄”风刮起,不是他一个人遭殃……

    蒋聪掐指,摇头说:“这笔钱数目太大……我早就知户部不肯痛快拿出来。你熟悉户部,又是廖制台的老部下。能者多劳,再多辛苦几回吧!”

    苏韧想:户部哭穷不是一两年了。如今皇帝万寿节要使钱,浙江海防要使钱……那户部拆东墙补西墙,还要养活好本部的高俸官吏,想必会捉襟见肘。即便是内阁算准他们正有这笔钱,他们也必须“做作”几回,才可以向上面证明他们举步维艰,好催促内阁在年内增加税收。

    他拍拍万周的肩膀:“万兄,别着急。咱们四个一起想法子应付。”

    万周牛饮茶水,抹了把汗:“不急不行啊。换了别人罢了,廖总督最是个说一不二的。他给朝廷一个月内到款的期限。如若不然,他就要进京来讨账。蔡阁老也吃不住的。”

    徐隐搁下笔道:“国有国法,廖严怎能越过内阁?”

    万周正要回答,被狗吠打断。苏韧细细一听,像是熟悉的“太平”。

    太平来了内阁?老上司吏部尚书冯伦也到内阁拜访?他怀念在吏部日子,不由几分怅惘。

    一个石子打在西小房的窗棂上,老远有人喊:“苏韧,苏韧?”

    苏韧连忙出屋子,穿过树荫。有位老人抱着太平坐在梧桐树旁。竟然是阁老倪大同。

    苏韧进内阁,倪大同共来了三次办公。他来了不管正事,除了玩就是睡,大家当他活死人。

    倪大同笑嘻嘻抬起小狗的爪子,向苏韧摇摇:“你家尚书来看蔡宝宝,我就带它玩。不过我做要紧事的时候到了,尚书说你能管好小东西,就归你管吧。”

    蔡宝宝……是说蔡述?老头儿倚老卖老,证明中气十足。

    苏韧忙挤出笑容,弯腰说:“是,阁老。”他接过小狗。太平欢喜不尽,蹭了蹭他补子。

    倪大同从树后面取出了根钓竿,坐在文渊阁前钓鱼。

    苏韧想借机换下心里的闷气,因此静静伫立在倪阁老背后,看“愿者上钩”。倪大同手持鱼竿,不时哈欠,掏出点核桃仁放嘴里咀嚼。一幅“老子不在乎是不是有鱼”的轻松神情。

    过了许久,倪大同“哇哈”大叫,把钩子甩起来:“有了!”

    苏韧还以为是条小猫鱼,不料是只大鳖。倪大同不愧武将出身,晚年都臂力惊人。

    “恭喜阁老,这可是滋补的佳品。”

    倪大同笑:“这是鳖,是咱们的兄弟,不能吃!不能吃!”

    苏韧并没笑,反做出认真想听阁老说话的神情。倪大同将鳌放下吊钩,摸了摸鳖的背:“我们都是鳖投胎的,才会当官。活一辈子,当一辈子鳖的兄弟。”

    苏韧叹息:大家都是“鳖”。年少的憋出头,年老的憋出名。当官的吃鳖,等于是残杀同类。

    他想到这里,朝文渊阁花坛望了望。隔着花丛,冯伦正和蔡述并肩望着这边。

    冯伦依然满脸蔼然。蔡述眼波流转,如在炉火中烧制的碧色琉璃。

    他好像洞悉一切,同时又目空一切。

    忽然,他对苏韧扬了扬嘴角,左手的两根手指微微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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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韧一愣,倪阁蹲下给鳖放生,眼睛一睁一闭,幸灾乐祸说:“呵呵,蔡宝宝喊你过去。”

    苏韧抱着狗一阵小跑到蔡述面前,俯身道:“阁老,您有何示下?”

    蔡述并未开口,倒是冯伦说:“嘉墨,是我想见见你。总务处没有了你,太平成日没精打采。前几天我去了书楼。没想到你虽到内阁,却还利用假日回来帮老秋整理书阁……现今年轻人,能有你这样有心的,真没有几个……”

    苏韧心中暗喜,冯伦称赞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只没想到是当着阁老的面。他两个休沐日回吏部,把书阁的事情都办完了。天下没有白费的辛苦。热门处,人人削尖脑袋钻营。把功夫用在不起眼的地方,才叫“取巧”。

    他用劲儿一憋气,脸上就晕出微红。他装作不好意思,回答:“……这……这是卑职应该做的。苏韧,不敢忘本。老秋体衰,见好书坠于尘埃……卑职不忍……”他怯生生望了眼蔡述。

    蔡述爱书,人尽皆知。自己在书阁花的功夫,不仅是做给吏部人看,更是希望蔡述能知道的。

    蔡述审视他半晌,未吐一字。冯伦笑盈盈向着正嬉戏地倪大同而去,顺便接手太平。

    秋菊清艳,黄白竟放。蔡述把目光从花蕊移到苏韧脸上,带着几分寒意:“苏韧,你把心思花错了地方……”

    苏韧心内一怔,把头低下。

    蔡述声音低而明晰:“你现在是内阁的人,就要抖落出几样本事来。哪有年轻人总当鳖的?他倪大同二十岁的时候,就能憋得住?你不要以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内阁。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们?新船起航,你一步落后,可能步步落后……”

    苏韧颤声:“阁老教诲的是,卑职是有失误。”

    蔡述取出一块蓝方绢,擦了擦手指:“嘉墨,你没有失误,不过让人抢先下手。男人的战场,即便没有烽火,不能失去狠心。你和那三个人分在一起,并不是偶然的。徐隐是‘清派’。但他手书的那碑帖,我是在万岁那里看到的。蒋聪考试舞弊,可他是司礼监总管向内阁引荐的。万周是俨然是廖严在京的代表,无人会招惹他。内阁的规矩,每年春季要退回两名业绩最差的中书。你目前倒是很有希望回去……。你若又到吏部去,老同事会欢迎你么?”

    苏韧听懂,不禁心惊。如果说徐隐,万周,蒋聪都是其他势力安插在内阁的。此刻蔡述对他说这些话,无疑是对他另眼看待……。此刻说任何话,都会显得矫情。因此他只得躬身。

    蔡述停了片刻:“你下次去吏部书阁,带一套战国策回去看。我少年在吏部,冷眼旁观书中的战国‘纵横家’游说。如今菊花季,又是几度秋。不要忘了,方寸之间,男人也可纵横。”

    苏韧正视蔡述片刻,肃然说:“是。”

    蔡述笑了笑,碎残菊瓣从他的指头缝隙落下尘土。他悠然道:“嗯,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醒你。若你再让我失望,我不会送你回内阁,而是会让你离开帝京。”

    苏韧感到自己在蔡述的面前,苍白得就像只初生的鳖。壳子尚软,不堪一击。

    他虽弯下腰,却深深记住这种权臣面前无力的感觉。

    他刚回到西小房,黄凯派人来传话“内阁中书苏韧办事失职,阁老下令罚俸一月。”

    苏韧虽然知道这是做戏,但内心有点惨然。全家都在等着他俸禄下锅,本月只能靠谭香的木偶人工钱救急?

    他在空白的宣纸上画了四个龟形。原定的计划,三个人之中,他要拉拢一个,中立一个,排斥一个。但现在计划必须随着新的信息而改变。他先取得令两只“鳖”同盟,消散第三只“鳖”的敌意。他不能得罪清流,也不能得罪宦官和廖严。他瞥了眼蒋聪,把一只“鳖”涂黑。

    万周打着呵欠,吃了口燕窝。他朝苏韧挤挤眼,意思是可以一起走了。

    苏韧理了下纸笔就和万周同时告退。徐隐照例是最辛苦的留到最后。

    万周出了东华门,才宽慰了苏韧几句,将一张票子飞快塞到苏韧的袖子里。

    苏韧马上伸手探袖,万周却长臂一挡:“嘉墨,不要推辞。大街上人来人往,难看。对为兄,这点钱是小意思。我算是廖制台培养出来的人。墙倒众人推,我最瞧不惯。”

    苏韧心想:两个男人拉拉扯扯,确实难看。

    这回欠了万周的情,就等于两人私下有了一层,正中自己的下怀。

    他长揖道:“四方兄之心,苏韧没齿难忘。”

    万周开玩笑道:“何足挂齿?将来为兄有吃鳖的时候,你小子不落井下石就好。”

    苏韧“啊”了一声?万周往嘴里放了片人参,说:“你还真是个老实人呢……。看来也没怎么玩过吧?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喝酒。”

    苏韧踌躇,他略闻万周的风流名声。他说的喝酒,就是“花酒”。

    他才收了钱,又极愿表现出与万周同进退的心思。但是“花酒”……可不是麻烦一桩?

    他只能再憋口气,让自己显出脸红来,讪讪的傻笑。

    万周摇头道:“还好你不是户部出来的……。在那里不能一块儿嫖,就不能一块儿办事。”

    苏韧还未回答,万周就跳上自备的马车,吩咐道:“去虹楼。”

    苏韧想,下次他再要请自己,自己是不得不说“好”的。

    当嫖客,花自己的钱,买人家的笑,却是帝京官场最轻松的一种交际方式。

    他在车中思考,拿着那张画着四只“鳖”的纸。取出篮中未干的狼豪,给其中一只背上加朵花,和自己这只连线。去掉这只,就是最清白的那只了……徐隐。

    他特意让赶驴车的绕道,先去东市买了块鹿肉。回家之时,天又摸黑。

    他敲开了门,对一家人笑道:“给你们尝鲜。”

    谭香兴奋地搂住他脖子:“阿墨,我做完了!”

    “木偶?”

    “嗯……全做好了。我满心都是那些/饭都没做,还好你带了肉来。”

    苏密哼哼道:“我饿死了。”

    苏甜白眼道:“你死了,就不会叫啦。”

    苏韧先替谭香欢喜,又心疼孩子们。他赶紧放下东西,卷起袖子,升火烤肉。说来也怪,不管他在内阁怎么受气,回来听了这娘儿几个呱噪,倒是暖和了许多。

    苏韧问谭香:“那你就要交货给蔡家?”

    谭香摇头:“我才不去他家,免得蚌壳当我讨钱去的……。我虽做完了,还有的修呢。”

    苏韧笑,看着火星哔啵,灵机一动。

    孩子们分吃鹿肉的时候,他韧翻箱倒柜,把自己上私塾时几本旧书找了出来。

    其中有本边脚破烂的,就是他私塾先生的诗。那苏老头一辈子只考到秀才,却爱做诗。临死把平生心血所成的诗集,蒙馆都留给了偏爱的学生苏韧。没料到苏韧收了没用的诗集,转让了苏家私塾,就投身官府了。

    谭香对已故的苏先生颇有感激之情,见那本诗集倒能认出来,眼圈一红:“唉,偏苏先生也死得早。要不然我们把他接来,当成爹侍奉也好。”

    苏韧心不在焉:“他没那个福气。”

    他翻看着老师的诗集,把其中数首勾画抄录下来。

    从第二天开始,苏韧在内阁休息时间,好像常在琢磨写诗。

    他一个人就常常念着“平平仄仄”,还把学诗读物夹在公文中,“不慎”落在地上。

    苏韧是个认真做戏的人。他满脑子除了公务,就是诗了。

    他暗中把不怎么通顺的习作放在桌子上,吃饭时候还叨着,以指击节。

    万周常捧场,委婉评点几句。蒋聪见他的诗错了韵,不由笑话几声。连黄凯都说:“苏韧大概是吃错了药,这辈子当诗圣也太晚了。不过男人多想想这个,也比想女人要正经。”

    只徐隐一个,未曾开口。苏韧有时问旁人,故意把目光投向徐隐。这种眼光,带着

    “诗林新人”的期待,还带着“班门弄斧”的胆怯。

    冬至前一日,众人都早早离开内阁。只有徐隐一个照例留下。

    苏韧先和万周出门,因故返回衙门。

    他从门缝窥视,只见徐隐正在俯身看他放在公文下的一首诗。

    那首诗用镇纸压着,其实是显眼的,题目是《梦中赠故人》。

    “滁河明月照归人,万里秋风一个身。

    休把客衣轻浣濯,此中犹有帝京尘。

    金陵苏韧作”

    苏韧快步走入:“徐兄……?”

    徐隐被他撞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苏韧拿了“落下”的东西,自嘲道:“瞧我这个脑子。怪不得做不好诗……我自学了好几年,只是不入门。要是有一天能拿出不辱没徐兄慧眼的诗,就心满意足了。”

    他是内阁年纪最小的人,这回偶尔“装嫩”下,像是回归青年本性,不会惹人反感。

    徐隐不动,待苏韧要告辞时,他认真说:“嘉墨,我觉得你的诗并不坏。你要说是初学,还是极有前途的。只一个字不太妥当……”

    苏韧放下篮子,好像听得入神,路都不会走了。他激动道:“徐兄……你当真以为不错?是什么字不妥?”

    “你写:万里秋风一个身。依我愚见,‘个’字用得粗鄙,为何不用轻舟一叶的‘叶’字?”

    苏韧坐下,拍了拍掌心,即刻润笔改过。重抄一遍,恭敬捧给徐隐看。

    北风灌入,徐隐咸菜般脸色,露出微微一笑。在苏韧的眼里,简直比四大天王的笑容还难得。

    “你的笔力不够,如风吹落叶,在书品里边,算是下品了。”

    苏韧点头:“是啊,我知道不行。我学诗,人家笑我不务实。我写字,只能晚上下功夫。”

    徐隐“嗯”一声,并不答话。慢慢熄灭了灯,第一次与苏韧同时出了内阁。

    “做官,写诗,书法,不矛盾的。那些人懂什么?让他们去笑吧。你见过古代贤人在竹林兰亭打算盘吗?没想到你年纪小,诗中已有隐遁回乡之意……我从前在国子监,也曾心灰意懒之时,但最终还是没有走……”徐隐缓慢告诉苏韧。

    苏韧不断“嗯”着,眼神依然盯着徐隐。

    雪花飘落了下来,苏韧在黑暗中一笑。这首诗本不是他写的,哪能说明他的心声?

    大隐于朝。要把他退回吏部,是不可能的。要他返回原籍,还有大半辈子……

    驴车上,他把那张画了四只鳖的纸头又拿出来,舌头濡湿指头,将最清白那只的背点破了。

    他兴冲冲回家,家门虚掩,他喊了声,裹着玄狐皮袍的年轻人应声出来,居然是宝翔。

    苏韧收了笑:“你来干什么?……阿香呢?”屋子黑暗,好像没有人。

    宝祥眨眼:“她不和你在一起?儿女呢?”

    两人相对默然片刻,忽都变了脸色。

    谭香跟孩子们,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