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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城上空,阴云密布。玉虚宫大火虽已熄灭,但燃烧时的乌烟,过了三天尚未散去。
皇帝龙体欠安,暂不能问事。蔡述在火灾次日,带了皇子入宫请安,随即递交了辞呈。他的理由是“仁君治世,突降灾难,乃是辅臣等过失。”因此,他要求皇帝免去其职务,好让他在家自省思过。他倒是干脆,并不等旨意下来,就闭门谢客,绝迹于朝廷。
苏韧虽然不是中枢权臣,对此间利害,却看得清楚:火灾之夜,是三位阁老共同应变的。如今蔡述先发制人,等于陷其他二人于被动。看上去,蔡述表示一人揽过,但“辅臣”又不是只有他一个。这种情况下,别人若还大摇大摆来内阁,就是不忠不孝不义……所以紧跟蔡述,陈琪上了辞表。倪大同的家人,更以他老朽糊涂为由,借此机会,申请批准他致仕还乡。
本来,倪大同长年装痴卖傻,陈琪在江南文字狱后告假退避,内阁已是蔡述一家之天下。
现在失去了首辅,内阁不免乱作一团。事事搁置,人人叹息,公务几天内就堆积如山。
关于那夜的事,苏韧一个字不提。但同僚们关注之事,也是他所关注的,因此他总留神倾听。
“这场大火到底怎么成的?阁老们与其撂下,还不如追究出酿祸之人,好对天下有个交待。”
“酿祸之人?嗬嗬,小子你好天真。暴雨蝗灾,山崩地动,难道都是人为的?”
“明面上是烧掉了万岁的清修之地,实际上把我们内阁也烧瘫了……”
“别急……除非万岁决心不要内阁,不然是不会听任内阁交椅全空的。”
“万岁?哎……万岁的病,不知如何……皇子年岁还小,而且朝廷并未立皇太子,……”
苏韧听到这里,把才沏好的热茶递到那内阁中书的嘴边,温厚笑了笑说:“小心烫嘴。”
那人会意,对素日并不在同组的苏韧感激一笑。
他还不知道,亏他提示,让苏韧心里骤然明白。他决定再去蔡府。
为不惹人注意,他在驴车内换了便袍,又借故在集市了车,要步行去蔡府。
他刚下车,稠人广众里,有清脆的童音:“快来买啊!才出炉的顺风耳!”
随着那吆喝,好多人都往那儿冲。苏韧身不由己,被推倒报童身边。今日的顺风耳,价钱涨了两倍,众人不免怨言。报童翻着白眼说:“这年头什么不涨?一分价钱一分货。今日可是附有特刊的……好故事,一应俱全!”
好奇者抢了一张,啧啧叹:“我盼了这么多年,终于出特刊了!绯闻黄闻,都全了……”
苏韧瞥了眼,果然比往期多了份夹报。别出心裁是报头加了色。明黄朱红为皇家禁色,“顺风耳”调弄出了生姜黄,蜜桃红。
黄色文章,配上插图。画上一群年轻人赤着上身,抱着水桶,站在紫禁城大火前。
正中一位,剑眉倒竖,臂上纹着条青龙,一副没头脑的样子,倒有三分眼熟。
文章标题是“小王爷火舞城门——新好男儿锦衣卫”。想必是写宝翔那段救火故事。
苏韧忍俊不禁,宝翔臂上,哪里纹了龙了?嗯,报道皇亲,怪不得用了黄色……
他赶紧买了一张。红色大字更显眼:“某巨公爱妾出水,一品高官地下情”。
所配插图,为出水芙蓉一大朵。花芯中,是位美女含羞带笑的团子脸……
苏韧想:因为是红人,所以才会有绯闻。红人红闻,多半是丑闻。
莫说一品高官,稍有得势者,外头有个把女人,是稀松平常。帝京那么多歌儿舞女,哪个不想找个靠山呢?只不知是哪位高官,成了新笑料,老不羞……他不是风流人,自然没空琢磨。
众人一哄而上,争抢顺风耳。苏韧把报叠好,赶往蔡府。灭火后的清晨,他到蔡府接妻儿,大夸了蔡家几位护卫。蔡述虽并未夸他,却让蔡宠告诉他今后秘事,可从蔡府后门出入。
假山石亭,燃着炭盆。桌旁一盆清水,笔筒里几枝腊梅。蔡述手拿本棋谱,独自下棋。他一边看谱,一边听苏韧说话。眸子映水苍翠,相形之下,帝京暮色,更沧桑沉滞。
“……阁老是想要借此巨变机会,推宝宝入学,确立他的皇太子之位?”
蔡述以棋谱支着下巴,拿了一个玉棋子儿,并不回答他。
“接近年底,户部给各处的款项预算,都到了内阁……一切无法进展。会不会让别派乘机□□?”
蔡述将棋子放在盘上,柔声:“谁敢?”
苏韧挺直身,一言不发。蔡述研究了一会儿棋谱,才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天下已积弊如山,内阁再堆些事务,并没关系……大不了死几个人。”
他歇了歇,嗓音更圆润清澈:“玉虚宫为何起火?你我都不知道。当时,万岁和宝宝恰好都在宫内。这绝不是巧合。自古以来,禁内失火,总要有个交待。要么是皇帝下‘罪己之诏’,要么是有些臣子但过。万岁修道以来,群臣履上尊号,他已等同于‘人神’。让神承认此乃天降灾于已,等于让万岁自打嘴巴。那么,一定要有臣子担过。大火将玉虚宫变成灰烬,哪里去找预谋之人?假如我现在去内阁主持,追查火灾起源的任务,会理所当然落到我的头上。我和朝廷清流的矛盾极大,任何针对他们的行动,都被宣传成迫害。而中立派与我是‘面和心不和’,正暗中找我的破绽。因此,我只能以退为进,先丢开手……等到乱到了一定程度,万岁就不得不表态了。”
“阁老所言极是。按照下官的看法,户部开支预算,正好借机不去理睬。玉虚宫烧毁,万岁一定会想要重修殿宇。那笔开支,就会成为明年的大亏空。我方应该未雨绸缪,设法从户部扣下大量银两,作为机动费。至于大火,既然总会追究到臣子,我方就不能一直不动。下官知道一条线索,是否对阁老有用?”
蔡述放下了棋谱,聚精会神盯着他。
苏韧弯腰,把那日清晨偶遇陈琪的事情告诉了蔡述。
他的语音,十分沉着。“陈琪多日不到内阁,偏偏那天早上过?下官午夜思索,觉得陈琪十有八九是从内阁进内宫。万岁为何要召见他呢?恐怕是有事吩咐吧。这事可以当把柄,还要搜索其他蛛丝马迹,罗织罪证。我方无心害人,却要‘有备无患’。”
蔡述的鼻翼一动。
苏韧压低声,踌躇道:“下官对这场火,还有个不成体统的臆想,只不敢说出来……”
蔡述仰面,淡淡的五官,在瞬间像是深刻了。
四目相对好久,蔡述终于道:“既然是不成体统,还是不要说出来了罢……”
他重拿棋谱细看:“陈琪为何出入?我要派人查探下。现在最关键的,正如你所说:是要磨好了刀,等万岁的旨意。万岁因病静养,若有示下,定会派司礼监出面。你不用担心群龙无首,不几日,万岁一定会派个我们都熟悉的人物来代行首辅之职……”
苏韧想了想:“……您是指唐王宝翔?”
“万岁此刻也用不到别人。”蔡述飞快收了个棋子,如孩童般笑得无邪:“呀,这招下错了。不算不算,你就当没看见。”
苏韧弯眉:“是。阁老,是您辞职之际,向万岁推荐了他吧?可怜殿下才从大火里逃出,又要去捧烫手山芋了。”两个人一起开心地笑了。
苏韧得到上司亲口消息,十分振奋。等他冒着严寒,走回鸳鸯胡同,才想起来自己饿着肚子。
谭香抱着两个孩子,裹一条棉被,躺在热炕上。见到苏韧进门,三人一齐欢呼。
因为晚饭的剩菜,都被苏密吃光了。苏韧往热粥里倒了一点酱油,坐在炕沿飞快吃。
谭香自从经历了火灾,格外依恋丈夫。她不背着孩子,靠着丈夫的肩膀撒娇。苏甜也爬到苏韧的背后。谭香笑嘻嘻鼓动女儿:“来,我们给爹爹敲敲!”母女两个,一个捶肩,一个捶背。
苏韧俊秀的脸上,满是笑容,身体也松弛下来,嘴上不住:“谢谢,够了,会手酸的。”
苏密独享被窝,懒洋洋问:“爹,咱们什么时候去蔡叔叔家呢?”
“去他家做什么呢?”
苏密郑重其事答:“我要去玩。”
他叹了口气,捏捏蓝花布被面:“自从呆过蔡叔叔家,就觉得咱们家一切都土,不好玩。”
苏韧被他噎了,话都说不出来。谭香骂道:“小崽子,没出息就嫌弃了爹娘。你到蔡家去给宝宝当个奴才,就可天天在那里了。说不定他家还有几顿棒槌送给你。”
苏甜抱着苏韧的腰:“我才不稀罕蔡家。蔡叔叔书房的水缸里,养着四脚蛇呢。好人家不养毒物的。”
苏韧倒是想起来,蔡述像是挺喜爱自己女儿。今日他临走,蔡述又问了苏甜的生辰,喜好……
等谭香带着苏甜去烧洗澡水的时候,他把苏密抱起来,悄悄告诉他:“一步步来嘛,我家以后也会一点点好玩起来的。我正打算给咱家找间新屋子,还要给你养条漂亮的狗。”
苏密半信半疑,笑了。苏韧偷偷往苏密的那只陶猪猡储贝器里,塞了一把铜板。
苏密高兴道:“我要超过姐姐,气死她!”
恰被谭香全看在眼里,她说:“有这么偏心的吗?宝宝要去念书了,我家儿子也该去上学。”
说到这里,她颇惦念宝宝。直到熄灯睡觉,她都在惦记那日苏韧来接她时,累得眼都红了。她只把自己在皇宫的经历,粗枝大叶告诉丈夫。至于皇帝要她保密的地宫,她压根没说。不怕别的,只怕给苏韧添烦。几日来苏韧半夜里辗转反侧,梦里念念有词,她是知道的。宝翔因为忙,不大有空来。苏韧逐渐忙,最玲珑心思,都不能全顾家了。让谭香看,男人做官是第一没意思事。但男人不混官场,以帝京的物价,她现在安逸的生活又会怎样?
苏韧抱着她,没睡沉。他从内阁想到蔡述,再想到苏甜苏密,最后想起谭香。三天过去了,谭香并未得到宫廷的恩赐。他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奇怪的是,谭香自己对于皇家关系毫无想往,没有世俗女人的权衡心。她已见到皇帝,获取了皇子欢心,是天大的好事,但苏韧也不想奢望。他认为妻子的为人处事,本不适合在复杂的宫廷内。她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所以,他并不打算,也不利用妻子做关口,争取晋升之阶……
蔡述出言不虚。到了第五天上,蔡述就让蔡宠告诉他:陈琪当日入宫,是安排两个他赏识的翰林门生,进宫为皇帝抄写祈愿经书。
第七天上,司礼监传皇帝特旨,命唐王宝翔暂摄内阁事。唐王不学无术,声名狼藉。内阁同僚们都有说不出的怨言,只有苏韧腹中暗笑。他笑宝翔私下弄出个北海帮,还要到内阁来趟浑水,总不能把北海帮势力发展到此地来吧?
宝翔入阁那日,华丽非常,简直像个戏里的王爷。他不开口之前,倒是很有点威仪。
不过等黄侍读,邹侍读带领大家向他行礼后,宝翔就笑说:“兄弟们免礼!”接着,他足足讲了半个时辰的废话。冬日里血气本就不循环,加上许多人夹在暖炉屋子里,好多人开始头昏欲睡,还真有人睡着了。
宝翔身后亲随眼尖,大声喝道:“大胆,殿下面前,竟敢失仪!”
那可怜人惊醒,腿抖几抖。宝翔笑问:“怎睡着了?”
“王爷恕罪,下官昨夜失眠,今早上没吃早饭,才这会子犯困。”
宝翔走过去,拍他的肩膀,对大家说:“感动,没想到我来内阁,竟然会令你们废寝忘食。刚才被我手下那一声大喊,哈哈,我没说完的都忘记了。大家回去吧。”
中书们私下说:“这位王爷把我们都当成锦衣卫粗汉了,有辱斯文。”
“他老人家那样子,简直把内阁当花园呢。大家要小心,不要透露自家内眷的消息。”
“他好像是很随和,和传说的一样。”
苏韧还没坐热椅子,有人来叫他:“王爷说:苏韧誊录的东西看不明白。”
其余三人都抬头。徐隐安慰他:“怎么会是你?平日属你的馆阁体好,不用太担心。”
万周咀嚼着人参说:“这位王爷人随和,别紧张。”
蒋聪阴阳怪气打着算盘:“人家可能抄漏了几句话……小事。”
苏韧心里直骂。中书中,公认他抄写东西最仔细。宝翔笨到连借口都编不象。
宝翔正盘腿坐在蔡述素日的座位上瞌睡,见苏韧进来,笑嘻嘻睁眼:“老二来了?”
苏韧怕被人家听见,忙环顾四周。他差点忘记了,宝翔的北海帮,在内阁发展的第一个人,就是他自己了。因为当年,他确实跟他拜过把子……虽然当时,他纯属是要气气那大胖小子。
“真没想到,我和你一起共事的愿望那么快就实现了。虽然来内阁,非我情愿……”宝翔吐了吐舌头:“我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就头疼。皇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病糊涂了……”
苏韧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问:“皇上病情到底如何?”
宝翔手里拿着份文书,用手指点其中的字“不重,不轻。”
苏韧心思活动,面上露出了一笑,耳语道:“你来内阁,别坏了事。以后不用和我多打招呼。那不利于你我。”
宝翔告诉他:“先给你放个消息,哈哈,虽然火因确实是查不出,万岁还是要追查火因。司礼监怀疑那天入宫又早走的翰林院两人。万岁的意思,为了公允,内阁必须派人协助刑部秘密审理。阁老们不肯出面,就选择中书来做。范公公跟我透露:蔡述推荐徐隐,你的老上司冯伦在御前推荐你。徐隐和翰林院来往密切,所以司礼监今早决定,由你上……”
苏韧一惊,这个差事挺棘手。老谋深算者,都躲得远远的,岂不是让他当出头鸟么?
大火需要替罪羊,几番势力角斗,最后抛出了翰林院的两个无用书生……既被抛出,就说明已无人肯保了。
抓住这个机会,就能给司礼监甚至皇帝一个印象。要是办得不够爽利,仕途生涯完蛋了。蔡述的意思,最好是借机打击清派。司礼监呢,肯定是不想把着火的过失引到宦官群头上。冯伦为了维护皇帝面子,出于保守温和的立场,大概还是想尽快了解此案。陈琪……陈琪并不熟悉他,但对他来说,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江南应天府那么重要的门生都丢了,还在乎翰林院两个小卒子么?他要做的,是让案底里撇清与陈琪的瓜葛,让陈琪置身事外。
司礼监亲自点名,不能推诿。苏韧点头:“既然是秘密省查,知道我出面的人,也不会有多少吧。内阁中书,就我一个出面不妥当。我能选一个非翰林院系统的精明人,从旁协助我么?”
宝翔感兴趣:“你要谁啊?”
苏韧唇边泛起一丝笑:“蒋聪。”
宝翔咳嗽,望着窗外干巴巴说:“他俩是陈琪推荐给宫内的。我和我那口子根本就是外人,但总不能攀扯到陈琪……”
苏韧说:“我明白。但刑部大堂,还是不够机密。你要答应我,让我使用锦衣卫的监狱省案”。
宝翔点了点头,苏韧慢步退出。就听得黄,邹两个侍读进去请示。
“王爷,此事如何办理才好?”
“哈哈,按老规矩办。”
“王爷,这问题怎么解决?”
“去年怎么办的,今年还怎么办。哈哈。”
玉虚宫着火案,开始进行。当天夜里,苏韧偷偷去了一次蔡府。蔡述的指示,和苏韧设想相查无几。因为吃不准此次火灾的背景,蔡述并无牵扯陈琪这位高官之意。他要苏韧配合司礼监,将两个翰林定罪,打击翰林院的气焰,迅速了结大火的影响。蔡述还让蔡宠给了苏韧一百两银子,做为办事的经费,说了不够,可再随时支取。
苏韧在路上,将银子分成二十两,二十两,六十两共三份。他觉得这点足够了。
第二日晚上,他并未回家,而是到了吏部,他的老友方川正在等候他。
方川如今是尚书总务,拥有可以打开吏部任何一处的钥匙。翻看档案,更是小事。
他在方川的陪伴下,细细看了涉案两个翰林院官员的档案。二人都是三十多岁的年轻编修,家中并无有力后援。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查了他们的同年,同乡名单,抄录在册。
“嘉墨,你禀性柔弱,初次办案……”方川替他担忧。
“我是没法子。流水兄,你帮我找一个人吧。”
“什么人?”方川在烛火里,注视他的面影。
“找一个从刑部退休,居住在京的衙役。找好了,告诉我他住址。”
他说完,悄悄把那二十两的银包放在了方川的笔袋里。
第三日,他独自去了刑部,见阿附于蔡述的刑部侍郎吴明。吴明虽官居二品,但对于内阁特派的苏韧,却客气万分。苏韧待人接物,本来就春风满面。黑压压的刑部,也暖意融融。
那两翰林,已被送入刑部,初步的口供中,他们都说自己与火灾无关。至于当日二人早出宫的原因,一个是因为妻室临产,放心不下。还有一个是因为有几个古字吃不准,想回家查阅下经典,再做抄录。
不知道为什么,苏韧直觉二人所说,都是真话。但这不是他要的答案,或者说,这不是各方势力所要的答案。若将二人屈打成招为纵火犯,也太过勉强,骇人听闻,无人能信。那么过失引火呢,非要他们承认罪状才是。
吴大人为难,私下对苏韧说:“苏中书,牵涉翰林院,绝对不能用酷刑逼供。要不然,朝廷里有人一定会写本弹劾,四处宣扬。”
苏韧抚摸着二人的供词,侧着身体,委婉笑道:“大人放心,明夜我们可使用锦衣卫诏狱。酷刑,是一定要用的,但是,我保证不是逼供……”
吴大人不语皱眉:“京城不是外地,即便是秘密审案,事情总瞒不住的。”
“大人,蔡阁老只要会听话的活人。明晚的供状,有人已经拟好,您可以过目下。他们必须按照这供状上的答话。不然,你我也至少要被剥层皮。”
“到时候,我要求大人一件事情。从刑部黑牢,选取四个定下死刑,等待处决的犯人,一并交给锦衣卫。”
吴大人见他瘦长秀丽,年纪又轻,搞不准他底细。但凭借多年经验,他不由背后升起股寒气。
这位苏韧,自称是应天府的人……应天府一案,是自己亲自参与省理的。
那些读书人,官吏,明明无辜,死状多么惨烈……
苏韧,倒是逃过了那个大劫,还混到京城来。他,别是化身来复仇的吧?
吴大人想到这里,打了个寒噤。苏韧坐着的位置,已空了,只留墨香几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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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一直等到审案的那天早上,才告诉了蒋聪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省略幕后细节,只说了某案某事,今晚锦衣卫狱审查某二人,上头点名你我协同刑部办理。
蒋聪肌肉缓缓抽搐,他脸色发青道:“嘉墨,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这样大案,牵涉到皇家和翰林院,我怎么也要准备准备……”
苏韧心中冷笑,他选择内阁中与自己不和的蒋聪,正是要给他一点颜色,但是,不到今日午夜,还不是时候呢。他叹气说:“既然是秘密审理,我确定助手是你之前,怎敢声张?你也知道内阁办事保密的规条。我已将二人档案,以及其他资料,摘录详尽。我又不是藏私专美的人。你现就去文渊阁内翻看吧。午后我二人一起去吃饭,刑部会派车来接。”
蒋聪擦了把汗镇定心神,拿了摘录,躲到文渊阁的书架后补功课去了。
苏韧在僻静处,喝了点水,将自己拟定好,己给刑部吴大人看过的罪犯罪状又默看一遍,放在火炉里烧了。为了不留下有字的残片,他还蹲身查看了下。
想到吴侍郎那副畏首畏尾的样子,他轻蔑一笑。刑部出身的人,倒和他讲不要酷刑。殊不知刑部内的种种酷刑,就是这些人发明,加以完善的。姓吴的办理过应天府案,其中的一些逼供细节,可是让那些善良之辈,不忍卒听的呢……
那日在刑部阅档后,方川真的帮苏韧找到一个刑部退休的老吏。苏韧抽空,装扮成一个外地书生拜访。他给了那老人二十两银子,说是想要写一本有关地府的小说故事。为了描写阴间惨状,需要酷刑的资料。
退职吏员,生活多数清苦。那古稀老吏收了钱,晒着太阳,就对苏韧打开了话匣子:“你以为下油锅算是酷刑?比那阴毒的招数,还多着呢。不说咱们□□爷打下江山那会子,前朝有多少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说当今皇帝登基后,把废帝后那些亲信……那会子开始,我就知道,人没有好坏,都是兽类。得势的说自个儿好人,就是好人……”
苏韧飞笔记载着老吏描述的那些酷刑,自觉笔迹都有些异样。他不是因为酷刑而害怕,而是对自己的冷静奇怪。他骨子里,和蔡述那条丑陋的蜥蜴一样,有种嗜血的快感。
一个下午,老吏才回忆完毕。苏韧把那些有用的酷刑勾画出来,继续在四合院,听那老吏发牢骚。他认为离开不够礼貌,也觉得老头儿可怜。
老吏浸泡在自己动手的那些恐怖回忆里。而他的那些上司,大摇大摆,双手不沾一点血的官员,却积累起财富,安心地养老,写着精忠报国的回忆录,吟唱良辰美景的诗词。
午饭的时候,苏韧去叫蒋聪。蒋聪对于如此重任,稍有不安。苏韧把他带到一家酒楼,两人好好吃了顿。蒋聪不得不放下平时的架子,和苏韧探讨案情。
苏韧有问必答,显示出诚恳之状。他宽慰蒋聪:“办事自有刑部的人,我们不过是在场证人而已,按阁老之意监督就是了。翰林院的人,外强中干,容易脚软。这家酒楼,最有名是牛肉面,蒋兄,请吃……”
那牛肉面,葱香四溢,肉红面白。蒋聪赞不绝口,苏韧殷勤说:“好吃?那下次我再请兄长吃吧。”
话音未了,刑部的车来迎接。当夜,他们提了犯人,到了锦衣卫大狱。
锦衣卫狱乃是前朝的大牢改建,虽然宽敞,却有种积年的腐臭气息。
供刑讯用的大堂,满是宝翔安排好的亲信锦衣卫。
那两位翰林,被关押才几天,已经是双目无光,面黄肌瘦。吴侍郎严肃责问,要他们交待真相,那二人异口同声,反说是刑部有心逼供,还问他是不是被奸党指使?
苏韧对蒋聪耳语:“阁老那边,怕刑部记载不便利,你直接去记录,省得以后麻烦。”
蒋聪有蔡述撑腰,自然不气短,直接到刑部小吏身边,就坐提笔。吴侍郎挥袖,示意苏韧来说。苏韧并不停止脊背,只侧坐堂上,笑说:“二位大人所说奸党,是指什么人哪?为了万岁江山,身为翰林,怎可坐视有奸党在朝?”
那二人到底不敢对峙,只是不语。苏韧循循善诱:“下官看二位大人在囹圄中,也心有不忍。此次玉虚宫失火,朝野皆惊。内宫的人们,费尽思量。两位大人当日入宫抄写,又双双提前退出。此刻我们要调查大火起因,二位大人是最佳的旁观者。朝廷对此事极为关心,我们也不敢怠慢,还请二位大人说明真相。”
“真相已经说了……何必重复?我们秉公办事,奉旨抄书。我们出宫的时候,也由小宦官搜身盘问。怀疑我们与大火有关?那是直接针对翰林院乃至全体科举出身朝官的阴谋。”
苏韧那端正秀美的脸,还是带着温和的笑容:“阴谋?不怀疑二位大人,还能怀疑谁呢?”
“玉虚宫香烛无数,宦官成群,别说是个人,就是香案下的老鼠,都能放火。你们凭什么把罪责强加到天子门生身上?”
苏韧声音不高,好像是和人讲道理,而非诘难盘问。他说:“玉虚宫内,他物无灵,唯有万岁至尊。香烛是万岁供奉天神的,宦官是服侍在万岁左右的。年年月月日日如此,怎么就是你们入宫的时候发生了灾祸?说香案下老鼠纵火,可有根据,你们有过观察?这样胡言乱语,不是大不敬吗?吴大人……下官看当日的过失,只有让他们静心回忆,才能想起来……来人,把他们压下去。”
这些锦衣卫,已事先知道苏韧的安排,因此急速将二人带下堂。
吴侍郎心有不安,咬着苏韧耳朵:“苏中书,今夜不能定案的话……”
苏韧一笑:“大人莫要心急,此刻才月上中天。我们出去透口气吧。”
吴侍郎会意,跟到堂外的空地。蒋聪面带不悦,只能随行。
苏韧装作和蒋聪要好的样子,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然后他走到吴侍郎身旁,从容问:“大人,您将那四名死囚带来了吗?”
吴侍郎称是。苏韧说:“大人,虽说不能对犯人逼供,但对死囚施刑,总不难吧。蔡府大管家对下官言道:您手下那几个刑吏,都是经历过江南大案历练的,手下分寸最好。我们已请锦衣卫将那二人置于密闭的房间中。每个人的左右两间,都是空的。把死囚们关进去,正好给刑吏们练手。又能震慑那两名翰林的。等到一个时辰后,下官和蒋兄,大人分别去提犯人……”
吴侍郎斟酌片刻,就答应了。苏韧将自己抄录的“酷刑集锦”分成两份,递给吴侍郎背后的刑吏一份。他故意暗示他们,小声说:“此是贵人家藏的,你们不可遗失,一定勉力行之。”
月光照拂他光洁脸庞,他的眼睛益发明亮。连刑部那几个辣手堂吏见了,都不由舒心。
他们纷纷卷起衣袖,跃跃欲试。
苏韧悠悠喝了一会儿茶,与吴侍郎,蒋聪轻松闲聊。他好像认识吴侍郎许久似的,向蒋聪介绍吴侍郎办过的奇案。他又好像是蒋聪的知己,热心向吴侍郎介绍蒋中书的才艺。本来满腹心事的二人,因为苏韧穿针引线,竞谈话投机。
苏韧含笑,像听得认真,一直到吴蒋二人说得累了。他才站起来道:“一个时辰就快到了,我们走吧。”
吴侍郎出大厅,暗中看了看西洋表,苏韧算得并不差。他满脑子是“美人猫”三个字,却并非嫌恶不快。
蒋聪因为胖,严寒天还出了汗。他与苏韧并肩前行,忽然听见一声野兽般的惨叫。
蒋聪汗毛倒竖,汗象凝住了,他想问:那是什么声音?即便用刑,人怎有此种嚎叫?
蝎子从渗水墙壁爬过。苏韧回眸而笑,光彩照人,他对蒋聪柔声说:“蒋兄吃过蛇吗?”
“蛇?”
“是啊。江南人总爱吃蛇,小弟就不喜欢。因为蛇去了头尾,剥去了皮,还会动,怪怕人的。
小弟常想:要是在人皮上开个口子,把那样一条蛇放进去,再缝上,它会怎么动呢?”苏韧侧过好看的头颅,凝神说:“嗯,除掉蛇,去头尾去皮,还会蠕动之毒物,另有六种。譬如在一个男人全身七处敏感处,依样缝入那七宝,这人该有什么表情呢?”
蒋聪听着声声痛苦□□,不仅忘了出汗,连呼吸都忘了。他不敢回答,好像至今才认得苏韧。
刑房门敞开着,蒋聪掠了一眼。有个犯人的腿上,倒挂着一丝丝的花蕊。再看,他胆战心惊。
苏韧将翰林禁闭的房门开锁,那位翰林,抱着头,裤子下面,居然湿了。
苏韧用手指梳理下那位翰林披散的额发,轻柔说:“好了,轮到你了。”
“我,我不去!”那翰林失去了文雅,声嘶力竭。
“谁要你去呢?只要你在这份供词上签字画押,就没事了。”
那翰林看了,颤抖说:“这是你们编造的。我没有将纸张放在香案上,我明明……”
这时,两个衙役,拖着一段肉躯经过。翰林掩面。
苏韧半捂住眼,像是不忍心。他笑语:“你们不是很要好吗?连你都不敢再看一眼他?”
那翰林二话不说,立刻签字画押。他低声道:“我要到堂上去。”
等到了堂上,那翰林猛对众人高叫道:“我翻供,你们使用酷刑折磨我的同僚。这件事,杨掌院,陈阁老迟早会知道!”
吴侍郎拍手,与苏韧相视一笑。那翰林掐住喉咙,他见自己的同僚,完好无损,跌坐书案旁。那人也抽泣道:“你不是好好的?我恨不得跟你一起死!”
苏韧走到蒋聪的身边,大声说:“堂堂锦衣卫堂,哪容信口雌黄。吴大人,请定案!”
蒋聪像是有点虚脱,眼看苏韧接过毛笔,把翰林最后供词中的“杨掌院,陈阁老”涂黑。
他们送走了吴侍郎,苏韧拉着如梦初醒的蒋聪,到了锦衣卫狱的门房内。
他笑容可掬,指着桌上的东西,对蒋聪说:“蒋兄,好不容易,你我可交差了。在外办公,一切从简。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蒋聪望去,热气腾腾,麻油上浮着聪花,白面蜿蜒,红肉丝丝纹理清晰。
他按住胃:“嘉墨,这……这是牛肉面?”
苏韧展眉:“是啊,蒋兄你忘了?中午的时候,我不是说,还要请你吃吗?”
蒋聪一阵恶心,不由俯身,苏韧指法轻柔,冷眼拍他的背。
等蒋聪呕吐完毕,苏韧把一包银子拿了出来,干脆说:“这六十两,是吴侍郎给我们的。你我兄弟分了就是!”不等蒋聪退让,就把银子放到蒋聪的袖子里。
他目光灼灼,蒋聪面色惨白,不得不低头:“嘉墨兄,钱我收下。今后在内阁,请您关照。”
“好说”,苏韧吃牛肉面,津津有味。他早就想过,要把蒋聪拖下水。既然自己撞过他作弊,就让他和自己一起“受贿”。这六十两,是不可能暴露的。苏韧早想好了,自己名下的三十两,过几天要拿到慈悲寺去,在捐献册上写着“江南苏韧,为皇子祈福捐纳。”
即便是将来暴露,他也是办了功德……
蒋聪逃开了锦衣卫大狱。苏韧望着满月的星空,想起一首旧诗,他不禁吟道:“此世即我世,满月即我月……”他停住了,查看结冰地面上自己的身影,他离满月,还有无数的路程。
他想起,自己还留下几页酷刑,放在刑堂的桌面。他匆匆往回走,穿过黑暗的监狱。
夜已太深,锦衣卫狱大多数犯人,早就入睡。此时,却有个人,冲走廊中的苏韧大喊:“苏大人!苏大人!”
苏韧惊诧,摘下走廊中的一个火把,端详那个犯人。
他是个年过半百,贼眉鼠目的人。头发稀疏,胡子也稀疏。
苏韧脱口而出:“牛大兴?”
他这才想起,谭香被骗后,原来的房东,牛大兴夫妇,都被宝翔关进了锦衣卫的监狱。
牛大兴竟然伸手,抓住苏韧的袍子:“苏大人,求您饶了小的吧!小的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象苏太太下黑手,小的活该碎尸万段,但啊呀呀,这牢里比下地狱,还难熬啊……”
苏韧内心一转,想起牛大兴夫妇,倒不是全无用处,他正盘算,牛大兴咳嗽着,俯身在地,说:“苏大人,只要您让小的出去,小的夫妇洗心革面,在您家里做牛做马……房子地契,立马改您的姓……”
苏韧露出微笑:“没那么严重,我不知道你还在这里,不然,我也会劝那位爷放你老出去!”
牛大兴抬头,眼里挤出一点点泪:“苏大人,您是小的再生父母。为了报答您,小的什么都要告诉你。小的第一次见您,就想到一段往事……”
苏韧脑海里闪过他和牛大兴初次见面……他想到什么往事呢?和自己什么关联……
牛大兴将苏韧的茫然,看成默许,急不可耐说:“小的当年,乃是一个和尚。小的那老婆,在妓院里当大姐。我俩偷偷定情……废帝的时候,连年灾荒,民不聊生。小的寺庙再也找不到香主,老婆她那家妓院也关门了。小的就还俗,老婆到了空庙里和我住下……“
苏韧打断道:“牛老,你究竟要说什么事?”
“是啦是啦,您说话的样子,好像那一位……”
“谁?”苏韧问。
“二十三年前,一个风雨之夜,我俩早早睡下,半夜里,却有人敲开了破庙的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