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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厕所,既可美其名曰“更衣处”,自然宽敞。废帝时代曾大兴土木,君王家的奇技淫巧也被施在各处厕所上。莫说容纳人们整理仪容,就连男女间风云欢会媾合一场都绰绰有余。
此一处厕所,极为别致,乃四周房舍环绕一小方天井,呈“回”字形。月照喷泉,棠棣花开,灼灼其华,全落到宝翔眼里。更令他吃惊的是那在喷泉旁的中年人——当今天子。皇帝神色凝重,徘徊不停,晶莹水珠溅上他青色道袍,像是竹上斑斑离人泪。
宝翔心惊:状元公在哪呢……唔,他本是要如厕的。这么说,是皇帝在等沈凝“完事”?
“请。”老宫监范忠捧着朱盘毛巾,引红袍青年走入天井,皇帝飞快端坐在石凳之上。
沈凝虽有了酒,倒不糊涂。他大概是一眼就认出皇帝,疾步前驱,两膝摔在青石板。
“微臣新科进士沈凝,参见陛下。”
月色朗朗,皇帝面孔正向着宝翔,因此他瞧得真真切切:皇帝动容,眸中泛着水波。
沈凝跪姿,与众不同。人家跪得避重就轻,小心翼翼,他跪得结结实实,不留余地。
没有旨意,他不敢仰视皇帝,两肩夹着脖子,脑门压到底。
皇帝微微叹息,宝翔大气不出。
再下一刻,皇帝张开手指,缓缓把手移向沈凝头部,指尖刚触到沈凝的冠帽,即刻把手缩回来。他先交叉起双手,又乱抚起襟袖,好似不耐春寒。这位好像永远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面对沈凝,脸上竟露丝怯意,显得缺乏自信。
“你……你……”皇帝起两次头,都因为声颤止住了。
沈凝动了动,带着疑惑道:“陛下?”
边上的范忠擦擦自己眼角,向皇帝低声道:“万岁,老奴到外边伺候着。”
皇帝眼角肌肉抖动数次,终于把手平放到腿上。
他恢复了宝翔所熟悉的腔调,说:“平身吧。”
沈凝只是长跪。皇帝道:“朕叫你起来说话!你身子骨弱,石板地凉。”
沈凝一本正经说:“臣谢恩。但陛下并未坐在高处,臣若起立,俯视陛下,为大不敬。”
皇帝微笑:“现在的年轻人,只晓得钻营,还懂得恪守古礼么?你的文章,朕全看了。你写得很好,朕很高兴。小传胪那日人多隔着远,朕没看清你,所以今夜既然遇到,朕就再看看你,看是什么人写出那么精彩的廷试对策。”
沈凝道:“谢陛下隆恩。其实臣才思有限,廷试对策,并非偶然之作。不瞒陛下,臣从前在州学写过一篇类似的题目,得到过应天府学内师友指点。臣为状元,也有侥幸。”
皇帝一愣,收了笑容,语气温柔说:“臣子对朕诚实,要比写千言万语强。你当状元,绝非侥幸。可是你太拘泥于孔子那套,等于迂腐,是不足以应付朝中局面的。你以后应当兼学法家,与时俱进。”
沈凝铮铮说:“臣是心口如一的人,认同了才会学,学懂了才会写。臣觉得儒家学说于当今朝廷变革,依然适用。陛下廷试题目是‘忠恕之道’。忠恕之道,着眼于修身,并不能治国平天下。昔日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眼神清明如镜,许久才说:“你这是在进谏言吗?”
沈凝伏地:“是!臣斗胆。试问陛下隐居深宫,为君乎?权奸滥杀无辜,为臣乎?陛下忍心为自身之安乐,置苍生于不顾?臣去年入狱,深感时局黑暗,人心涣散,因此立志要匡扶社稷,不惜头颅。其他且可缓议,只有一处不可再缓。陛下仅有一子,应早定国本,册立东宫。册立之后,皇子可居住宫内,择贤能辅佐他。父子君臣无间,便可止流言,定邦国。若不然,万一陛下圣躬违和,遇奸党弄权,操纵皇子,甚至窃国,奈何?”
皇帝听了忠言,转过脸去,叹道:“你这孩子,才刚当上状元,就不怕死了吗?”
“臣怕死,但陛下既赐予臣状元魁首的殊荣,今夜又添上您容臣单独面君的知遇之恩,臣不得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沈凝叩首数次,怦怦作响。
皇帝迟疑片刻,即伸出双手托住他的两肘,语重心长说:“罢了,罢了,你的头哪有石板硬?朕知道你心意。此世间,龙蛇杂,难辨真假,你要当忠臣,也要多长心眼,免得遭人暗算。朕朝中忠臣不少,但大多韶华远去,只有你年轻,堪充大任。你必当好自为之,爱惜自身。”
沈凝听了这话,激动不已道:“臣,臣……谨记。”
皇帝拍他的肩膀,又掏出一方丝绢,不容分说,给沈凝抹了抹额头。
沈凝眉色如烟,随着绢帕,轻轻笼起。天井之内,顿时药香扑鼻。
皇帝笑容浅淡:“你列进士第一,朝廷授你六品编修是一定的。你的性格刚正,报国心切,在翰林院里修史书太委屈了。朕此刻不立东宫,自有道理。但朕已给皇子派了师傅,令他知书。皇子老师本应有三位。可去年翰林院忤旨失职,引发大火,集体遭罚,朕不能再抬举他们中任何一个。朕本意是等今科发榜了,选择新进贤良委以重任。大学士陈琪毕竟上了年纪,而沈凝你是状元,万众瞩目的后进领袖,由你充当皇子师傅,最是合适!朝廷积弊,不是不能改,只是需要培养适当的人选……你明白吗?”
沈明没想到皇帝与他推心置腹到这个地步,虽然连连点头,眼神却有点懵懂。
皇帝清咳一声,站起来,吩咐沈凝道:“朕身上有湿气,久坐不得。你陪朕走几圈吧。”
这回沈凝没理由拒绝,只好如小学生一般,跟着皇帝。人与人,最怕比。沈凝今夜因金榜题名的得意,格外丰标。但站在高他半头的皇帝身边,马上又变得“瘦”了。
沈凝向皇帝推荐榜眼薛观,说他乃是宿儒,也可教授皇子。
皇帝欣然接受:“既然你如此推崇他,就让他当你的副手吧,你俩可时常切磋教学。”
沈凝“出师大捷”,不禁鼓舞。他苍白的脸颊飞出红梅般血色来。
皇帝注目他,眼波微动,问:“宫中督造的内阁中书苏韧,你可认识?”
“是,他是臣挚友,忠厚温良,是不可多得人才。臣不善交际,独与此人交情最契。陛下您……”
“没什么……朕无意中想到罢了。”皇帝停下步子,回首伸手,替沈凝拂去帽沿的花瓣,道:“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正逢君。状元郎,好做,好做,莫辜负朕厚望,汝父母深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兴许能见到那天!”
沈凝还要跪,皇帝背过身子,决然道:“免礼。你……出去吧!”
沈凝退下。宝翔估计小梅子给状元领路去了。他并不担心书呆子沈卓然会看出小宦官的紧张,但却非常怕皇帝察觉他,因此冷汗直流,不敢动弹,仅用内功呼吸。
刚才的一幕,在他面前回闪。沈凝不像知情,而皇帝对他另眼相看,一定有因。
今夜的皇帝,太不像皇帝了。值得他这样改变的,无疑是对他最重要的人……亲如宝宝,大公主,能得到皇帝这般待遇么?难!天底下还有比宝宝和皇帝更亲的人么?除非……
范忠悄无声息进来,喊了皇帝数声:“万岁……万岁……万岁?”
皇帝转身,带着倦意道:“他走了,朕也该回殿了。”
范忠居然哽咽:“老奴看到状元……就想起当年娘娘和万岁……”
皇帝惨然而笑:“嗯,他长得是有一点像他娘,可惜不大像朕。二十多年了……多少月,多少日,又有多少时辰……对了,你别忘记待会儿替朕送那个过去。”
“是。”
天井重复空寂,宝翔还不敢轻举妄动。他回思一切,还有点愕然。他翻个身,正对月亮。皇帝对沈凝似曾相识的眼神,令他忽然想起,老唐王在他淘气时,也常这样看他。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丰沛之情,血浓于水,水乳交融。
他在为他担忧,他在为他自豪,他在为他着想……因为,他们是父子!
宝翔什么都明白了。沈凝……应该是大荷,即已故的孝贞皇后和皇帝的儿子。
他才是皇帝的嫡长子,可惜阴差阳错,流落民间。
原来沈明暴富,只不过是皇帝的赠礼。沈凝一路由东厂庇护,该是皇帝的授意……
他早该想到的,皇帝当年处死拥戴有功的东厂大太监李云后,栽培自己重建锦衣卫,为的就是双方制衡,没有一方能彻底壮大。范忠接手的东厂,不过是皇帝走狗。
他满腹心事,装着醉态,回到宴席上。蔡述瞟着宝翔,像是狐疑他为何去了那么久。
宝翔心中大为感慨:叙之这小子,明摆着是孤家寡人哪。
宴席差不多了,全鸡才上来,存心是不让人吃,只有宝翔啃鸡腿啃得欢。
他不断思索:冒出来的沈凝,会给朝政带来什么?
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皇帝的棋局,究竟是怎样?
他想到月下的皇帝,蓦然想起了苏韧。
长袖善舞的苏韧,正为蔡述利用,是沈凝密友,皇帝也开始留心他了。
眼下他自己缺少的,就是苏韧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他是不是应该向苏韧旧事重提,让他担当起北海帮老二的义务?
他还没想完,宫使范忠送来并蒂牡丹花一枝。一红一紫,鲜艳夺目。
范忠慢条斯理宣旨:“万岁口谕,哪阁首辅蔡述,恪忠恪勤,群臣楷模,新科状元沈凝,文章魁首,风骨卓然。御苑牡丹花开并蒂,特以紫花赐蔡述,以红花赐沈凝,群臣共贺一杯,与朕同喜,钦此。”
沈蔡领旨,一同簪花。即便不喜蔡述的人,也能由他舒展的笑脸,感受到春之气息。
唯有宝翔,感到不妙。在他眼里,蔡述的祸害远不如沈家。但有了沈凝,蔡述没准更祸害!
这两朵并蒂花,叫他一个脑袋两个大……
这还不过是个开头,厄运缠身的日子,恐怕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