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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番邦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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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今年的中元节是苏韧头一遭到北海附近的酒楼打牙祭。

    昔日他或请人,或被人请,多取闹市。彼此实惠人,吃饱喝足,高兴便好,从未考虑下北海。

    虽然帝京城大小海子属北海风光最为清幽。但这一带饭庄常被认为“阳春白雪”,不合时宜。因少了大众的捧场,酒楼开了便倒,是司空见惯事。独“有凤堂”借文人雅集,能一枝独秀。

    苏韧在挂“有凤堂”石牌的茅庐前下车,顺长堤步行。

    高柳低荷,熏风如翦,信天翁翔于烟水,隔岸的御苑举头可望。

    竹林内人影绰绰,轻声谈笑。一曲溪水穿林流过,水面漂浮酒杯。

    苏韧猜测无人会招呼自己,便信步往北海边那溜舫型建筑去。

    一个戴方巾的斯文老头儿迎面向他长揖:“大人到了么?久仰久仰。您近日若有妙笔生花,务必赏晚生诵读一二佳作,则晚生三生有幸矣。”

    苏韧纳闷:这是何方神圣?认错人了?

    他含笑正要搭腔,老头却急急跑到岸边,对正在篓里抓活鲜的小子呵斥道:“吓,小声些,千万别坏了相公们的雅兴!再小声些……履霜社相公个个是冰清玉洁的人物,最受不了你们闹腾……”

    小子们憋着嗓门提醒:“掌柜,您的声儿比咱们都响。”

    掌柜连忙捂住嘴巴,再不吭气。

    苏韧忍住笑,淡定地直往“冰玉”人堆里扎。

    他进屋,蓦然间鸦雀无声,大家眼光凝于他一身。

    可静了片刻,众人又各顾各聊,依旧无人来照应新来的。

    苏韧没遇见熟人,只好往生人边凑。

    他蹭东蹭西,人们不是讨论古本,便是赏析诗词,他开口难免暴短,所以决定闭口不言。

    他停在绘有“香山九老”的屏风前。屏风后有人痛评朝局,有人挖苦执政,害得他更不便开口。为解尴尬,他学样轻摇折扇,偏头眺望窗外。

    有凤堂是一色落地大窗,水田蛙噪,荷花红白,远近之间,画意自饶。

    好在履霜社内正统读书人多。随便让苏韧搭讪,是修身不谨。可探究苏韧,叫“格物致知”。

    苏韧独坐一会,果然陆续有人来与他说话。若放在吏,户,工,刑四部,差不多人人认识苏韧。可履霜社员多来自翰林院,礼部,国子监,他们对苏韧几乎一无所知。

    不过绕了两句话,对方不约而同都会问他:“兄台是哪一科进士?房师又是哪一位?”

    荷花摇曳,苏韧浅笑:“小弟乃吏员出身。无缘出自名儒门下,实乃平生遗恨。”

    于是乎,有人暗中轻蔑,有人心里奇怪,也有善良的为苏韧叹息一声,只无人与他再深谈。

    苏韧倒不显落寞。他扇着凉风,品着热茶,薄唇微动,仿佛念念有词。

    旁人当他对湖景兴致盎然,正推敲作诗。其实,他是舍不得浪费光阴,趁机心算近来的家用。

    苏韧忙里偷闲,这份笃定倒不是假装的。上次他在御前失态后,就督促自己多养精蓄锐。

    人要养神,先要省力。打空拳费力,说空话劳神,即便不得不说,也要挑最合适的时机。

    对于朝廷清流,苏韧虽不存思慕,但明知其分量。去年,清流折损精锐,大火后更伤元气。可物极必反,今春之后,沈凝等人俨然成了皇帝新一代的宠臣,使清流扬眉吐气,重振旗鼓。

    如果能获得清流好感,那是有利无弊。虽然风向尚不明朗,能搭上一程沈状元的顺风船,何乐而不为?原是沈凝邀他来的。既然沈凝还没到,他没必要自己亮出底牌。

    等苏韧算完账,茶也去了大半杯。他扫了眼杯底的茶叶,心道这茶真淡而乏味。

    四周絮语,忽被老掌柜高声打破:“来了!来了!诸位相公,杨掌院,沈状元,薛大先生来了!今日小店真是‘有凤来仪’!”

    众人纷纷出迎。苏韧慢吞吞跟后头,恰与竹林中那几位照面。为首的,也是吏部出来的郎官杨曙。

    苏韧恭谨拱手,杨曙愕然,又瞟他一眼,匆匆点头。杨曙背后,有位翰林出身的工部郎中,素与苏韧捻熟。

    那人见他也在场,大吃一惊,赶上前:“嘉墨,你怎会来?难道……宫中工程出了大纰漏?”

    苏韧摇头微笑,低声答:“不,……我是让人拉来凑数的。仁兄,内阁徐隐在哪?”

    “徐隐?他今日告假:唐王陪瓦剌使节入朝,鸿胪寺请求内阁派人去协理。”

    “这样……”苏韧想:怪不见找不到这个熟人。

    那人看他孤零零,便陪在他旁解说:“我社聚会规矩多。社内不讲官位,座位只按照年齿排序。又没有会首,众人轮流为主,本次轮到杨曙。还有,酒席费用一律平摊,散席时由主人收取。杨映是翰林头儿,大伙自然要敬重他。沈凝薛观炙手可热,按本朝惯例……成了皇子师傅……入阁拜相迟早事儿。卓然刚正,仙寺渊博,在社内声望已不下于前辈了……”

    苏韧已看到了久违的沈状元。沈凝穿一袭荔青袍,神采端凝,该是少年得志的模样。与其并肩的杨掌院不苟言笑。另有大腹便便狮子鼻的男子,正是薛仙寺“大先生”是也。

    杨曙见过兄长一行,拉沈凝手笑道:“因何姗姗来迟?该罚!”

    杨掌院替沈凝答:“怪不得他们。晨起万岁突然宣召卓然和仙寺,他俩怎能提早告退出大内?”

    杨曙好奇问:“万岁为何召见你们?”

    薛观答:“不过是垂询皇子的学业罢了。卓然……?”

    沈凝却只顾在稠人广众里找苏韧,一眼便找到了——苏韧正静静冲他笑。

    沈凝挣开杨曙,向苏韧跑过来,口中亲热,直唤嘉墨。

    人们没想到大状元和小吏员有这等交情,齐齐“惊蛰”。

    “嘉墨,你与社友们谈得欢洽么?”

    苏韧莞尔:“嗯,还好。”

    “我就知道……来,我给你介绍……”沈凝拖着苏韧,介绍杨掌院与薛观同他认识。

    苏韧当胸举扇,对二人深深鞠躬。

    杨掌院矜持而笑。薛观抚掌叹道:“百闻不如一见。这位,岂非谦谦君子乎?”

    沈凝说:“他正是君子!我被陷害入狱时,只有苏兄不畏权势,对我竭诚照顾。”

    此言一出,众人都对苏韧刮目相看。

    苏韧暗暗屏息,颊上顿现出樱绯色。看似自然的腼腆,要比假惺惺的谦辞惹人喜爱多了。

    薛观告诉大家:“苏夫人不假雕饰,有林下风范,万岁正命苏夫人监督小皇子念书……”

    这个消息,不少人还是刚刚听说。杨掌院认真打量苏韧,浮出笑容。

    苏韧脸红褪去,白皙面孔上一片坦然。他那双清眸,充满着信赖,愈发惹人喜爱。

    以为他微不足道的人,此刻纷纷发现:姓苏的风度着实不错,举止着实雅观。

    掌柜的请问杨曙,是否上菜?杨曙点头,邀请各位入席。众人刚要找机会与苏韧聊聊,却被沈凝近水楼台。沈凝伸手给苏韧,邀他把臂同入饭堂。

    那位熟悉苏韧的工部官望着他背影,仿佛与有荣焉,赞道:“满城尽说沈状元。可苏嘉墨守口如瓶,豪不张扬他们交清。君子之交淡如水,挚友当如苏嘉墨啊。”

    边上一位说:“才我与他攀谈,早看出他器量深沉了。哀哉!这人居然是吏员出身……”

    因为席位乃是按年龄排,所以苏沈二人叨陪末座。上菜时,不少人与邻座交换扇子赏鉴。

    正如武人爱唤刀看,夏季文人换扇子,也是天经地义。苏韧因初涉这圈子,所以没准备。

    沈凝的扇子骨乌黑溢香,苏韧一拿到手,身上莫名舒坦,问是什么材料,沈凝说:“这是前几日万岁赐下的。范总管说是采华山之巅千年老藤,经药物浸泡十年做成的。人放入袖中,清凉无汗,蚊虫不叮。万岁道宫内废物太多,所以吩咐随便拣选些给臣下。我喜欢上面的字画——是王冕的手笔。”

    苏韧对古藤王冕全无兴趣,只想到:同样是为皇家效忠,自己在毒日头下监工,沈凝在装有水力机关扇的书房里教学,皇宫“废物”却只会给沈凝。真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无论如何,也要让苏密好好念书……

    “卓然,你这扇面崭新的,真是王冕手笔?”有人伸头问。

    苏韧回过神,发现自己那柄扇子错到了别人手中,他讪讪答:“这是小弟的扇子。”

    那人瞅了老半天,死活不松手,啧啧称奇道:“你这扇稀奇,是不是请世外高人题写?”

    苏韧不想告诉他出于内人之手,单讪讪笑。

    沈凝看那字迹,马上会意,笑道:“是高人。我家中也珍藏着此高人的杰作。”

    “是么?稀奇,你们看看……”那人一路传扇,直传到座首。

    杨掌院咳嗽,评价:“画得模糊。”

    杨曙补充:“还没落款。”

    薛观收好扇子,对一座人道:“寓意朦胧,才是艺之最高境界。譬如白马非马,本是南北朝人谈‘玄’风骨。至于落款,本是世俗人为名利所留。真正大家,不喜留名……”他起身走到苏韧面前,将扇子归还给他,道:“还是物归原主。君应珍重之。”

    苏韧想:大才子不愧是大才子,是个明白人。这薛观肯为他说话,足见谭香给他印象极佳。

    有时,连苏韧也会犯疑:阿香到底糊涂,还是聪明?

    有风堂菜肴花色精美,只份量少,中看不中吃。

    沈凝与他耳语:“嘉墨,大家吃菜只是摆样子,回家后铁定还要重吃一顿。这儿,作诗与交流才是正题。吃得太饱,写不出好诗。”

    苏韧寻思:这话说不定有理。吃得太饱的男人,攀花折柳。吃得不饱的男人,吟诗作赋。

    他在家里是翻看了老苏先生留下的诗集的,但临场了对沈凝交代:“我不会作诗。”

    “不会作,慢慢就会。我请你来,是想让你加入履霜社。有我和仙寺推荐,没有问题。”沈凝自信说。苏韧抽口冷气。他原只想混个脸熟,并没奢望进入这个“冰清玉洁”的世界。

    再说,“履霜社”每年刊印诗集,成员名册恐怕蔡述年年会过目,随时准备送上双小鞋……

    苏韧今日见沈凝,别有目地。此刻直接谢绝,反而会泼凉沈凝热情。他迅速行了个缓兵之计,道:“我真是感激不尽。近期工程吃紧,等忙过这段日子吧……”

    沈凝信以为真,点了点头。

    杨曙提议大家做联句诗,从沈凝开始。

    沈凝道:“诸位,徐隐因公未来,我们惟有加上个人才成双数。徐默心不是进士出身,各位因其才华,从未看清他。嘉墨也不是进士,人品却有古风。中元节诗不妨让苏韧打头吧!”

    薛观附和,杨映默许,再无人质疑。

    苏韧知沈凝把首句让给自己是好意,但……怎么起句才好呢?他非学富五车,也不喜风雅……比起说话,写诗难上百倍。

    薛观赞美谭香是“不假雕饰”,作诗该和阿香一般自然真挚才好?他起身:“小弟献丑了。”

    他瞥了眼窗外风景,念道:“红花年年炫颜色。”

    薛观叫声妙,沈凝欣喜,略迟疑便接:“青史滔滔唱海桑。”

    杨掌院露半个笑脸:“后生可畏。他俩个其实已做完一首诗了。”

    苏韧放了心,沈凝轻声:“你还说不会诗?有些东西,无师自通的。”

    苏韧想:许是临摹廖严留下的字帖时,潜移默化成诗?

    此处非比别处,四周全是眼尖心细擅从字里行间抠错处的人,苏韧不敢得意,留神着自己脸上细微表情。为了不让自己饿着,大家侃侃而谈时,他不动声色地吃了盘中点缀的萝卜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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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沈凝在这如鱼得水,异常健谈。

    苏韧总觉他书生意气,说话直露。当然,履霜社里这样的人不止状元郎一个。

    苏韧对于清流没多大偏见。何况履霜社饭局上,话题个个都“素净”。

    如他所料,诗成之后,大家发牢骚的发牢骚,讥讽的讥讽,多针对蔡党。

    苏韧想:光说不练,气候难成。但没一个实权派,成事何其难也?押宝在沈薛身上吗?沈太年轻,薛太明智……

    他宁愿听户部人讲荤笑话,工部人论黑市价。扛实事的衙门里,大伙为鸡毛蒜皮活着,一生图个富贵安康,哪扯得上忧国忧民的废话?

    他记性好。把每个人议论都记住了,打算回家默写在单子上藏起来,将来或许有利可图。

    一顿饭的功夫,众人感苏韧虽无长才,却温柔敦厚,是老实人。苏韧对此,十分满意。

    萝卜通气,他填饱肚子,少不得打嗝。沈凝以为他不消食,愿陪他出去——正中苏韧下怀。

    暑气正盛,苏韧故意把树荫让给沈凝走。沈凝取出御赐扇子,苏韧缓缓拿过,不给自己扇,光给沈凝扇风,苦笑说:“风水轮流转。你身子骨一日强似一日,我却要学打太极拳强身。”

    沈凝本年度竟不苦夏,大为振奋:“我为国奔走,身体病痛都被忘记了。”

    苏韧眯缝着眼,好似不胜日光,柔声劝:“你小心点。底子弱的人,说犯病就犯病。”

    沈凝不以为然。

    道路一拐,换苏韧处绿荫下,沈凝说个不停,没注意日晒,也忘了“药扇”不在他袖中。随着沈凝起劲,苏韧扇风动作越来越慢……沈凝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有人喊:“卓然,你们快来!”

    沈凝突然恶心,脚下一软,还好有苏韧扶持,落座湖堤上。

    苏韧急问:“怎么说不好就不好?”明摆着,是沈凝中暑了。

    沈凝颤手从荷包取出一颗单丸,咬碎了,勉强说:“……我说太多话了吧,在室外那么久……原来,我还是没完全康复……”

    “我就说嘛,你要多加小心。卓然,万岁器重你,因你品学兼优,能为人师表,也是因为你比老家伙年轻,值得培养。要是过几天你在万岁面前这么瘫下……不知他作何感想……荣华富贵对你是浮云,但你的抱负只怕会跟着泡汤。”

    对苏韧苦口婆心,沈凝向来领情。

    他皱眉:“是啊……看来,我要学你练练身子骨呢,对了,太极拳如何练呐?”

    苏韧马上道:“那敢情好。你一问,我倒想起,咱俩有个熟人乃是太极宗师张三丰的秘密传人。要他肯教我们……必定事半功倍。可现在以他的处境,很不方便。”

    “是谁?怎么个处境?”

    “不是别人,正是在六合的狱友柳夏,小柳儿,你定记得吧?阴差阳错,他进宫当太监了。而今在一个姓梅的红宦官手下,混得没皮没脸。我无意中撞见他……这孩子嘴还硬呢。”

    沈凝咀嚼药丸,捏捏印堂,好半天才明白。

    他盯着苏韧问:“太监?一个曾偷鸡摸狗的小瘸子,怎是太极拳秘密传人?”

    苏韧摸摸扇子骨道:“世间不显山漏水的人多得是。既然秘密传人,总要藏好身份吧。关于太极拳,我在六合时常听他夜间梦话,说张祖师爷要罚他不好好练功……诸如此类。他的性情,你问他,他偏不承认。我一个小官,哪有通天本事?你在宫内教书,恐怕也难找到他。哎,这孩子命苦,被奸臣废了……当初他不懂事,常逗你生气……算了,何必再提他?”

    沈凝嘀咕:“柳夏……书房里正缺小宦官呢……他懂太极拳……哎,我从没记他仇……”

    苏韧笑:“那是你宽宏。”

    沈凝沉思。苏韧默默将皇帝赐扇塞入沈凝袖子,该说的都说完,该“物归原主”。

    他们回屋,大家正往箱子里塞份子钱。平摊后,每人应付五钱半银子。

    其余人知悉规矩,带上“半”钱银箔,备好小串铜币,唯有苏韧拿不出半钱。

    他鬼鬼祟祟到掌柜面前,请老人帮忙悄悄兑开,总算圆满了“正人君子”的功德。

    杨曙请他在履霜社账本上签字。他工整写下苏韧二字,杨曙含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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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北海,他赶紧回家。车把式吆喝:“苏大爷,!府里顺丫头……”

    顺子跟着车轱辘蹦:“老爷,出大事了!”

    苏韧佝身:“何事?”

    顺子脸红得象鸡血:“您到家才好说……”

    车把式一听是忌讳他老,气急抽马。车如黄风怪一般扑到苏宅前。

    顺子踮脚:“夫人抓了个陌生人,暴打一顿……那人好像不是咱国家人啊……但说不定是骗子。”

    苏韧满脑嗡嗡。顿悟人要鸡毛蒜皮地活,也不易。什么怪事都能让他夫妇遇上。

    三叔三嫂一对傀儡似地傻站在厨房口,讨女主人示下。

    谭香操把尖刀,从厨房里出来。连苏韧都被唬住,以为老婆兴起要杀人。

    他冲上去抓她裙带:“娘子且慢。要砍也不劳您亲自出手!”

    “哧!这种歪瓜劣枣,我不亲自出马,谁哪能切得漂亮?”

    她轻踹开丈夫,冲过去咔嚓咔嚓。顺子闭眼:“砍了?”

    谭香朗声大笑:“可不是?顺子,装盘!你拿去给苏密吃两块,把二门关死了,别让孩子听见那厮干嚎!”

    苏韧松口气,她只是把一只大西瓜大卸八块。

    谭香抓块西瓜啃,斜眼向柴房冷笑。

    苏韧走过去,柴房里的人哇哇乱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这女妖,一定会大大后悔的!”

    苏韧一听,字正腔圆,哪像番邦人?

    谭香“呸”出颗瓜子,说:“这回后悔的是你吧?这儿是□□帝京,谁容你调戏良家妇女,谁让你跳进我家的?”

    那人疾叫:“苍天,你那身手还良家妇女?我跟着你,你还冲我笑呢?你们国家男人要都和你一样能打,长城外早是你们地盘了,怎能年年贴钱给我兄长?”

    苏韧一听,邪乎!问清原委才明白:谭香独自出门,被这人盯上。他出言挑逗,还吃了豹子胆。尾随谭香到家。谭香略施小计,把他手腕先弄脱臼,再打一顿,叫三叔绑了他关在柴房。她正盘算是不是报官。

    可这小子非但不求饶,还骂不绝口,声声称自己是外藩使节,即刻要□□官员向他赔礼道歉。

    苏韧靠近门,见那小子才十七八岁,关外客打扮,壮实得和头狗熊似的。

    大饼子脸,单眼皮。面皮泛金黄,活像涂了层饴糖。他被谭香激怒,牙齿嘎嘣作响。

    苏韧眸子转转,心想真打坏番邦使节,引起两国交战,可不得了。

    他换上春风般笑容,抓了片西瓜递进去:“先吃块瓜,再和妇人家生气。啧,京城这夏天,热得不让人活。”

    那人一愣:“对,热掉层皮!喂,我被妖女绑了,怎么吃?我要抗议!”

    苏韧说:“吃只要张口,可以不用手。你先告诉我你来历,我帮你算算你能不能对付她。”

    那人弯腰,吃门缝里苏韧捧着的西瓜,问:“你不是和她一窝么?”

    苏韧不慌不忙:“一人一条心,她不代表我。你和你兄长就做一样梦?”

    那人想想,摇头。苏韧悠悠说:“我们国家人,大多是孔子学生。孔子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看,她不去报官,你也别报官了,男子汉胸怀宽广,何必闹腾得满世界看到你狼狈样?你看上个女人,本是美意,可她是有夫之妇,按照我国礼仪,她见了野男人不打,不但会被丈夫休掉,还会被浸猪笼。她想活命,不得不打你。你觉得你吃亏大,她还觉她平白遭殃呢。……你是草原来的使节吗?自古英雄出少年,草原孩子早成才啊。”

    那人听了,单眼皮眨啊眨。谭香杏眼直翻,插嘴道:“使节?那么远的路,随便吹牛皮吧。赶明儿我去草原,我还说我是皇帝家儿媳妇呢!”

    少年大怒,道:“我是使节,我还说了算呢!你听好:我是瓦剌王子阿勒泰,兄长大王给的金牌便在我怀中。你们再不放我,锦衣卫能把大都搜个底朝天。”

    苏韧暗吃一惊。宝翔确实已陪瓦剌使团来朝,自己在内阁曾瞥到过王弟阿勒泰的名字。

    他打开柴房门,问那小子:“我信你。为了尊重你们王族,金牌能先让我看眼吗?”

    那小子努嘴,苏韧从他怀里掏出块带有火焰纹的赤金牌,正是传说里瓦剌首领的符信。

    苏韧面不改色。他绝不在番邦王子面前露怯,

    他旋即解开绳子,对方手腕脱臼,痛得嘶嘶出气。

    阿勒泰夺门而出,谭香手捏块西瓜皮对峙。苏韧不禁犯愁:这场面如何收场?

    他微笑:“原来阁下是远道而来的王子,失敬了。你汉语说得如此好,让人难以置信。”

    阿勒泰歪着大脑袋,忍痛说:“这是我们族的优秀。我一个瓦剌人能说汉语说得流利。可你们这些汉人,谁会说句瓦剌语?”

    苏韧口才,本可把对方驳得体无完肤,但他正想那句不晓得谁说出来的“大事化小,小事化小”,所以光是温存赔笑,一门心思和稀泥。

    谭香却忍不住:“弹丸小国王子,神气个头啊?我们这几个都是双眼皮,就你单眼皮,难道咱们出娘胎比你优秀?万岁大方,成日送金银,要和四周番邦友好,可喂得全是群白眼狼!”

    话音刚落,有人大笑帮腔:“痛快!”

    一位青年戴宽沿笠,着半袖衫,英华逼人,大步走来。

    谭香惊喜:“大白?”

    阿勒泰几乎忘了疼:“喂,你怎能找到我?”

    宝翔笑:“哈哈,我早和你说:这里是我家地盘,你一举一动逃不过本王法眼。”

    阿勒泰恨恨说:“我通好第一天,便让你朝暴民打了。传到王廷,兄长大王一定不善罢甘休。”

    宝翔把肩背的皮子展开了,对阳光抖抖灰:“小王爷,你敢听句真话么?”

    “怎不敢,你说!”

    宝翔嘿嘿:“我国的恶人使坏,心里也明白自己不是什么善茬;可你们番邦人士无耻,却能当自个儿救世活佛。泱泱大国,不愿和小邦较真。旁的不说,咱们这儿的房子又不是一个个毡房,连条狗都能随便蹿里边玩。你私闯民宅,叫存心通好?”

    阿勒泰切齿:“你……!你在我兄长王帐,怎不敢说真话?”

    宝翔露出雪白牙齿:“哈哈,我有甚么不敢?不过想试试老弟你的承受力。再说,在你家里打你,哪有在我家里打你过瘾。看不起你的人,才在你地盘上向你挑衅。”说完,他飞起一脚,正中瓦剌小王的手腕,嘎吱下,复位了。

    阿勒泰被冷汗糊了脸,他摸摸手腕,肿得通红。

    宝翔丢给他一个小药瓶:“你要告这女人的御状,没人拦着。”

    苏韧抽出手绢,缓缓递给阿勒泰,眼中像无限同情,说不出口。

    阿勒泰哼了声,匆匆离开。苏韧默默跟在他后头,临门拱手。

    谭香把西瓜皮丢在井里,嘟嘴:“阿墨,你是鸡给黄鼠狼拜年。它还是只外邦狼。大白,咱们不是说好晚上见面?”

    宝翔哈哈道:“我怕你们忘了。正好,我带来点东西。”

    宝翔把皮子送给谭香,谭香抓着毛皮说:“这是真熊皮?能做好几件衣服啦!”

    宝翔说:“这哪里能做衣服?好皮子我都送到专人那边赶制裘衣了。这是给你铺在地上垫脚的……也是给苏韧和苏密踩的。”

    苏韧摇着扇子笑:“承情。”

    宝翔对苏韧说:“那小王爷是瓦剌首领同胞弟弟,我存心要杀他锐气。瓦剌使节,朝廷肯定是要安抚。他绝不会把自己丢脸张扬出去。我就奇怪,他才来随便逛逛,怎么遇到阿香了?”

    谭香脱了木屐,用袜子踩踩熊皮,说:“我哪晓得?要不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引得我也去看那只‘人犬’,我根本不会遇到他。回想起来,人家大概没习惯我国风俗吧。”

    宝翔“喔”,苏韧“唔”,双双点头。忽然,他俩四目相对,同时变色。

    几乎,异口同声,男人们问谭香:“你说什么?人犬!?”

    谭香一本正经点头:“对啊,人犬!”

    番邦来袭,人犬重现,那些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往事,是否该揭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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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节完毕)

    因为发生许多事,本章让大家久等了。

    具体可看看作者有话。本次闲话挺长。

    一周内,会更新下个章节。谢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