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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黄而知秋,帝京已到了寒意侵人的季节。中秋节前,朝廷循例要给在京部衙门的官吏发节赏钱。苏韧等在禁城内督造新宫人员,一体领受皇恩。此日午后,户部的老熟人毛杰着人押送了一箱赏银过来。苏韧画押签收后,毛杰邀他晚上去他家里吃新鲜鹿肉。
苏韧一手翻花名册,一手打算盘,笑道:“莫等我。这么多号人,我要如数发完赏钱,得多晚?”
毛杰吹胡子道:“怎能不等你?不瞒老弟,我们有事与你协商哩。”
他瞥眼进进出出的工部官员。
苏韧会意:“好,你们先吃着,我完事后一定登门。”
毛杰眉开眼笑:“不见不散。呵呵,这回你要带上你新纳的‘拐夫人’?哎,阿墨你的腿不会落下残吧?大家当差都不容易,学句糙话:好比把骷髅头挂在裤腰带上。”
苏韧摇头。顶级金疮膏货真价实,如今伤口已开始生肌了。也许不只是药材之疗效,还要靠娘子谭香每日给他大补小补的食物。腿伤不能沐浴,谭香早晚都替他擦身,真是殷勤备至。
灯下,面对娘子那双泛着泪光的杏眼,他的心里微甜,几乎把腿伤的前因后果浑然忘却了。
毛杰抹着胡须尖感慨:“又将八月十五了……老弟,箱底信封内的,是裴大人送你的。”
场面上人,有的话多余。苏韧凑趣一笑:“嗯,八月十五。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为了笼络人心,苏韧给每个人发放节赏的时候,都说几句话。对年轻人夸几句他的精神头。对上年纪的问几声家里长短,孩子安康。如此一来,锦上添花,人人含笑。
忙到了金乌西坠时,苏韧口干腰酸。察看名册,只有一个木工头唤作葛大的正忙,还没来。
陪同苏韧的值班工部官,新近才续弦,天擦黑就恍恍惚惚,神魂颠倒。
苏韧善解人意,说:“反正只剩下一份儿了,你且回去,我等他。”
那官不好意思,苏韧直推他。那官道:“不晓得葛大忙乎甚么,钱都不要。我临走找他催催。”
苏韧诺诺,动动发麻的右腿,整理起案上杂物。他眼神好,众官里属他用蜡烛最节约。
谁知那葛佑坐等不来,右等不来,苏韧心想:看来,今日只能留个尾巴了……
正值宫中掌灯时分,天幕中月轮将圆,未点蜡烛的监工篷,好像一座光明中的孤岛。
谭香年年自己打月饼……虽然太甜,却香留齿颊。
苏韧望着溜在地上的柔和光线,舔舔唇边。
他撑着桌角,摸过箱底,把户部送的钱揣入怀中,再盖上箱盖。
他抬头,面前的墙上,忽然现出一个魁梧人影子。
苏韧一愣,旋即打招呼道:“葛大,我正等你呢。”
葛大鼻孔出气,冷冷道:“苏大人,小的也等你好久了。”
他径直进屋,坐在苏韧的椅子上,跷起了腿。
苏韧心里一沉,将属于葛大那份钱递给了他,问:“此话从何说起?”
葛大根本不接银两,炯炯瞅苏韧说:“人人都夸大人好,小的以前差点信了,现在想起来,白骨精都比不得大人的阴毒呢!你可认识此物?”
他大手里藏着面鸭蛋镜,镜子泛着鳞样光泽,像只蛇眼。
苏韧背后猛出层冷汗……这面鸭蛋镜……是二木头受伤的那天清晨,自己亲手搁到堆放杂物的临时帐篷上的,后因自己受伤,无法顾及它……然而,按照计划,它应该在几天后帐篷拆除中粉身碎骨的。况且,杂物篷周围多出面小镜子……应该谁都不会注意到……
他只愣了片刻,便依着箱子,从容笑道:“葛大你是醉了不成?这么黑,我哪里看得清楚。”
他故意弯腰问:“咦,你为何拿着面女人家用的小镜子?”
葛大冷笑:“这怎么是我的东西,应该是大人您家的吧。大人非要小的挑明不成?”
苏韧笑声和缓:“你到底要说什么?我真糊涂了。待我把屋里弄亮些,你慢慢说不迟。”
他借口点蜡烛,悄悄把案头一把开信用刀片捏手中,又把那只手笼在袖子里。
葛大不耐烦道:“你别装瞎白费事,我要说什么?我揭穿你巧设机关害惨二木头的事。你为啥故意受伤?因为你本来就有伤!苏韧,那天我也在工地上,碰巧看到你藏镜子了。当时你一瘸一拐,神神鬼鬼,我远远看着,没识破。后来出了事,我送二木头出宫去,回来看你放镜子的地方,找到了它,我啥都明白了!你好恶啊。”
葛大说话间,苏韧已点着蜡烛。他在光圈里的脸,异常平静,眼波清得能照出葛大的皱纹。
他慢慢说:“喔,这全是你的臆测吧?镜子的事,简直无稽之谈。我是监工长官,为何要那么做?世上有算计别人的,可有算计自己命的么?那二木头伤了眼睛,我呢,伤了腿,我可没怪他一句。这里是皇城,不容许任何谎言。你要真查到了什么,那时为何不对大家讲出来?”
葛大语塞,喉头咕咕。
苏韧眸子灼灼,浮现出一丝奇特的笑:“现在你的所作所为,是意欲讹诈我么?我这人自有君子之道。我宁可赴死,也不会接受任何勒索。葛大哥,你是个好木匠,队伍里少了你,我会感到可惜。现在,我全当你灌了黄汤说胡话,以后不会请求上方法治你。你拿走你的份儿吧,别再胡闹了。我还有约。”
葛大并拢了腿,拳头锤着桌面:“老子我炸你怎样?二木头废了,我却想过好日子!苏韧,谁让你不靠正路往上爬?老子光棍一条,跟你鱼死网破,不过落个碗大的疤。你却有老婆孩子……我若叫嚷出去,且不论真假,总有看不得你的人出来,顺藤摸瓜,查你老底儿。”
苏韧嘴角抽动,笑容竟有几分残酷。
他想: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自己的毁灭,绝不能来得如此早。
葛大拿起热烘烘蜡烛,对着苏韧俯视自己的面孔。待烛焰要烧到睫毛时,苏韧飞快眨下眼。
葛大低声说:“我不心黑,只要三千两。户部那官儿来过了吧,你即便踏狗尾,钱都比我们死干活的好挣。只要三千,我就永远闭嘴。你别舍不得,想想你要是斩首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不过,听说你老婆颇有几分姿色,说不定能当个粉头给城里的爷们取乐……”
苏韧突然发出声低哑的□□,葛大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苏韧贴着他问:“如果真给你三千两,你能永远闭嘴?”
他知道: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永远能闭嘴的,只有死人。
“是,我说话算话,带钱离开京城。你这样的人,太阴了。我继续留在此地,保不准哪天被你害死。你只要设法把我的名字勾销,就没人再想起我了,怎么样?”
蜡烛攸的熄灭。苏韧爽快道:“好!户部给我红包不少于五百两,我先给你吧!”
他从袖子里抽出握刀的手,用力刺向对方颈部。
葛大惊呼侧身,刀锋已刺破了皮。他使劲全力,扭倒苏韧。苏韧腿脚不便,双手却如铁钩般有力,攥住对方的肩膀。二人地上翻滚,苏韧手中刀片跌落。他到底文弱些,被葛大压制住,苏韧气血上涌,动弹不得。
葛大已急了眼,竟双手卡住苏韧喉咙,用上了死力。
苏韧手足痉挛,挣扎不得,一缕生气,在胸臆中炸开,心道是:吾命休矣!
他昏昏沉沉,耳侧乒乓两声,葛大的手松开了。
苏韧接不上气来,蜷缩在地上拼命咳嗽。
他身旁,倒在血泊里,死不瞑目的人,却是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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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黑暗中响起另一人的喘息。
苏韧骤然住了咳,一股热流掠过他的胸臆。
他只想到一件事:凶手并不是自己!
他朝角落里瞟,有个宦官装束的人猫腰捂着脸。秋夜月光披于少年肩背,活像盏银色的斗篷。
苏韧一眼认出来,是柳夏!他叹息声:“小柳儿?你!”
柳夏吓傻了,光知道战战兢兢,背上“斗篷”化作欲展翅蝙蝠,甚为诡谲。
那葛大死状狰狞,满面不甘心。苏韧弯个小指探他鼻息,默然冷笑,明白他是死绝了。他的语气却极沉痛:“哎,他竟死了……小柳,你为何要……哎呀,真是天降奇祸!”
“他死了?我……我不知道……我……怎么办呢?我杀了人!?”柳夏抓着头皮,圆眼睛满是泪花:“苏大哥,我……只是想给你送盒皇上才能吃得到的月饼……我听见怪声进来,看他的样子,以为他要弄死你呢……我慌忙中抄起那个,只砸了两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一定中邪了……”
尸身后的地上,趴着个大砚台。那盒散落的贡月饼,沾满鲜血,如何再能吃得?
望着少年,苏韧有一丝踌躇。然事不宜迟,应速作了断。
他挪到柳夏身边,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小柳别怕,有我在呢。记得在六合县牢的事么?你是我的小兄弟,我不会让你为我背黑锅。你赶紧走吧,凡事我一人担着便是,决不会攀扯你。”
他了解柳夏,深信能把握那少年的心情。
果然,柳夏仰起挂着脸蛋,认真说:“苏大哥,你说哪里话?我不会走的。我要逃了,世间还有何兄弟义气?既然我犯的事,我陪命就是了。”他啮着指头,瞪圆豹子眼:“大哥,四周好像无人,我……我们若找个僻静地方把他埋掉,成不?”
苏韧苦笑,攥紧了柳夏臂膀。夜风温柔,他这才完全从窒息中恢复过来。他暗暗庆幸,关键时刻柳夏来了。他又隐隐懊悔,本不该出手杀葛大的。若不是那厮提到粉头之类的话……他尽可施展功夫与他周旋……而后借刀杀人。在他刺向葛大之前,他已经盘算好了如何藏尸,如何伪装,如何撇清,但那仅仅是为他自己是凶手,且在场没有第三人而假定的。现在他既然不是凶手,而柳夏又亲历了此事。那么,原先铤而走险的计划何必去施行呢?
他想到这里,摇头道:“小柳儿,你到底是孩子。莫说宫中到处有禁军巡逻,这满地血迹,你我怎么能彻底洗清?没有别的法子,我们只有自首一途。”
柳夏问:“自首?”
“你莫慌张,听我说。你砸死这名工匠,只是一起无心事故,并非阴谋。对么?”
“当然!”
“葛大图谋钱财,故意拖延到晚上来见我。众人皆知我腿上有伤,势单力薄,根本争抢不过他。而在我快要被他掐死的关头,你无意中到访,你喝令他不听,情急之下,只好动手,难道事情不该是如此么?”
柳夏开始镇定,说:“嗯,理应如此,虽然我当时连喝令都来不及了……无论如何解释,我是杀了人。自首的话,我一定被定罪。其实很久之前,我就想回报你的恩情了。只怕今儿一遭,反连累了大哥你仕途。”
苏韧抱住他,抚摸他头顶,语气哽咽:“哎,你这傻小子。兄弟同根,说什么连累?我现在只担心你吃苦头,你原都是为了我……”
柳夏听着,泪水重又夺眶而出。
苏韧取出袖子里一块洁净手帕,覆住死者的脸,长叹一声说:“他也是一时糊涂吧,可悲!”
柳夏擦干眼泪,问:“万岁闭关,不能惊扰。我们该去哪里自首?”
这正是苏韧此刻苦想的问题。没有选择的人,会感到绝望。而选择多的人,会十分伤神。
已经入夜,中秋前夕,在天子的心腹地发生了命案,凶手更是御前太监。若张扬出去,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因此,事情绝对不能出宫,蔡述那条线是用不到了。在宫中,一股势力是担任防务的锦衣卫,而另一股势力是皇帝近侧的东厂。锦衣卫的领袖大白,熟得不能再熟了。可东厂的总管范忠,交道尚且较浅。如果找大白来,事情恐怕还是会传到范公公耳朵里。如果找了范公公,大白却未必能知悉此事。远水不解近渴。在宫里综复杂,万不可舍近求远。
他决心已下,道:“皇帝闭关,范公公总在尽忠职守吧?我留在这里待罪,你速速去禀报范忠。你要救我,也要救你自己,只需不慌不忙说清原委即可。小柳儿,你虽不幸进宫,但在我心里面,你始终都是条好汉子。你去吧!”
柳夏答应离开,苏韧反锁了门。他还是没点灯,只感到疲乏与饥饿,交替袭来。
他捞个滚到书桌下的月饼,坐回椅子上。他大口吞咽,咽不下去时,灌了口冷茶。
他反思:一个人日夜演戏,总绘出差错。错的不是演戏者,而是那些爱看戏捧角的人。
听到有节奏叩门,他撑着拐杖去开。两个黑衣宦官立于门前,像是一色木人。
“苏大人,范公公有请。”
苏韧点头,回首望眼尸体。
他们说:“这里我们会处理。”
那两人夹着苏韧,健步如飞。七拐八弯,苏韧到了一间空旷的殿堂。
柳夏跪在台阶上,一声不吭。苏韧进了殿,黑衣人关上门。
范忠坐在蒲团上,玩赏手中的拐杖,笑声尖细:“苏嘉墨,你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苏韧居然笑了笑,跪下道:“老先生恐怕已知道情由了,下官随您处分。”
“嘉墨你不必下跪,此与礼制不合。”
苏韧隐约一笑,说:“老先生,不是下官要跪,只是腿脚不便,跪着比站着省力。您德高望重,您儿子与我情同手足。我给您跪,不委屈。”
范忠乐得光下巴一抽一抽:“说得好!阿墨,你极聪明。这辈子凡给我跪的人,确实不会委屈。你来找我,算是对了。唐王爷,蔡阁老,任他三头六臂的人,在宫里却不如我。”
他继续说:“柳夏失手杀人的事,我已明辨。不过一个工匠,天下有的是。他既然心怀不轨,柳夏处置了他,没什么大不了。柳夏正受万岁眷顾,我指望他从此能听话,别老带着身刺耳。皇家工程,是一天都不能耽搁的。你只要能汇明实情,便可无罪释放。葛大的事,你万不可走漏风声,事后应不留痕迹,将他抹去。以免影响万岁的修道心情,引起吉利不吉利的闲话。”
苏韧低头答应,不敢松气。
范忠笑道:“一件小事,只要我乐意,我能让它无限大。一件大事,是要我不乐意,我能让它无限小。东厂从不亏待那些首先找他们的人。苏韧,你看这把拐杖,长短适中,精雕细琢……是你娘子昨日送到我家的。礼轻情义重,她真是懂道理的女子。为了让你们过个团圆中秋,我把这事看成没了,明白么?”
苏韧发现,那拐杖是出自谭香的手。他受伤后,她雕刻了七八根拐杖送他。
有一根做的特别短,特别花,苏韧当时调笑:“这该给花花小老头使。”
谭香眼亮,呵呵道:“好主意!”
苏韧只当她随口附和,没料到她把范忠看作“花花小老头”了。
这根拐杖送得正是时候。要没有谭香送礼,今晚怎么能顺利过关呢?
苏韧叩谢范忠,范忠提醒道:“你在外头洗洗,换身便服再出去。身上贱到了脏污,不好看!”
苏韧依言。范忠找出件做工精细,略显陈旧的夹袍子送与他穿,恰是合身,像是定做一般。
苏韧拜别出宫,夜已阑珊。
他想:最好的掩盖,即一起照常,因此照样去毛杰家赴约。
毛杰家里高朋满座,鹿肉飘香。苏韧晚到,众人大喊该罚。
苏韧顺水推舟,一饮而尽,方知辛辣后甘甜,可解千愁。
毛杰拉他到葡萄架下,说:“有件事同你商量。……你和新科状元沈凝私交极好,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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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笑了笑。
毛杰推搡他道:“老弟你不兴如此暧昧。沈卓然确是清流中的翘楚,但他心高气傲……,听闻他曾引介你加入履霜社,必然是与你交情匪浅。”
苏韧又笑,心想:官场上人好比世间风流男子,往往要到处留情。正因与各方关系错综,每段关系以若有若无,似真似幻为佳。他嘴上正经:“喔,卓然是位君子,而君子之交淡如水矣。”
毛杰捧腹:“对,对,淡而无味,怎比你我酒肉朋友?”
他话锋一转:“沈卓然纵然淡,还是油水里泡大的,到底他有那样一个大阔佬当爹呢。而我们这种小民出身的官,捞闲钱再多,也拦不住自个计着较着。眼下有个难关,恐怕要劳动沈大老爷施以援手,方可缓你我燃眉之急。按说中秋过后,户部该拨款为新宫修建采买大批木材。若是风调雨顺,我们的预算尽够了。偏天公不作美,今年夏天西南暴雨成灾,云贵道路毁损,木料压根运不出来……”
苏韧今夜刚侥幸逃过一劫,再听到这样坏消息,已不惊不急。他挑眉苦笑道:“呃?西南灾情,似乎朝廷内没有奏报啊。那班地方督抚布政,只会写‘万事大吉,政通人和’。”
毛杰嗅了嗅鼻烟,打个喷嚏:“换了你我也一样是报喜不报忧。西南省份给部里的‘孝敬钱’尤其多,便是要我们帮着他们盖屎。旧例:如西南木材不够,则去南洋购买,再由水路运上京。那样,一则耽误工期,二则预算加倍。往年可行,今年尤不可行。宫殿与别的工程不同,事关万岁的面子。延期触怒龙庭,老弟你肯定挂不住。户部这边呢,无疑是捉襟见肘,你清楚咱们如何勒出那几百万两的。莫说加倍,多要个角都没得。本来,户部打算踢球看山水的,但为了你对我们的好处,大家决定提前和你通个气,以求两全之策。想来想去,我们想到了沈家……”
苏韧咂咂唇边残酒,回味起与沈明的初会。那天,沈老爷说:“……夏季之时,一定会有洪水。算来秋季时,宫内往云贵采购大木料,一定缺货。……老夫在雁北等地,秘储木材已有七年……”
他心里已明白大概,故意问:“毛兄,恕小弟驽钝,为何说沈明能为我们解围呢?”
毛杰答道:“沈明是天字第一号的特许皇商。他的生意之大,货源之足,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户部。贤弟你有所不知:沈明其实是蔡文献公暗中扶植起来的。但文献公下世后,他却忘了本,只顾拉拢阉党。现今沈卓然高中得宠,当爹的竟存心与小蔡阁老撇清起来。为此,蔡党中人俱不齿他。蔡文献公在世时,曾交待裴尚书等,说沈明储有大量木材,国家有大变故时,可紧急向他征用。可是,文献公已死无对证,本派人又与他生分,只好让你这样一个与他家有交情,又算局内人去找沈明商借了。”
苏韧犯难道:“啧,我与卓然熟,与沈明却不熟……老奸巨滑的商人,哪里肯露口风?”
他知道,即便有圆满的希望,事先却要往坏里说。这样,成功了是惊喜,不成功是当然。
“你不须找沈明,先去拿下卓然吧。据说那沈明爱子如命,凡公子所求,他无不答应。嘉墨,大家可全仰仗你的智慧啦!”毛杰说完,拉着苏韧往屋里走,赶着去品尝下道菜。
苏韧吃着佳肴,想着沈明。这几天,沈明在他的心中益发神秘,以至于他再不能把他当成一位简单的商人。他又想到沈凝与沈明趣味神采迥异,真可谓“子不类父”。大概因为卓然是家里独苗,读得进书,沈明才钟爱无比?
圆然来后,苏韧私下见过牛大兴,向他打定沈家底细。牛大兴虽不甚明了,但夸下海口,说凭借他这位“养生学问家”在富人圈里的名气,即日便可接近沈府,顺便推敲沈明其人。然而,至今未有消息……
他酒足饭饱告辞。一路无聊,忽见个无头巨人闪进马车来,手提着血淋淋的骷髅,直往他身上压。他惊醒。原来只是打盹罢了。车临到菖蒲胡同,河水声愈加清越。苏韧让车夫放他下来,赏了几块碎银,笑道:“中秋节里,与你娘子买匹布穿。我想多走几步路。”
马车夫哪有不乐意的。苏韧看车头调转,长出口气,拐到菖蒲河边蹲下。河水能映出银月,但却影不出人脸。他把双手浸入河里,仔仔细细洗了好几遍,才踱步回家。
“爹爹,你回来啦?”苏密高采烈指着自己的脚:“你看,我穿了靴子!”
因家境渐渐宽裕,谭香给苏密买了双鹿皮童靴。头回上脚,苏密恨不得天下人都来瞧。
苏韧赞道:“好神气啊!你娘儿怎还不睡呢?”
谭香面色红润,鬓边金钗一步一摇,过来说:“还睡呢?我们连衣服都不得换,一拨客人接着一拨,全是来送月饼的。去年我也没见你有这么多朋友啊。”
苏韧失笑,没想到大家动作那么快。他举目问:“月饼在哪里?”
“还剩两盒。其余我都送掉了。第一个客人走了,第二个来。我把第一个的月饼送给第二个,第二个的月饼送给第三个……不然暴殓天物么?非但我们,连这一片的老鼠都吃不完呢。”
苏韧皱眉:“盒子里都有名片的。你莫连那个也送人,岂不是失礼?”
谭香咯咯笑道:“你当我还是大老粗么?我如今也认字,知书达理啦!名片我都取出来,放在你枕头下边。因你不在家,我写不成名片,就拿了两种小手工,任客人选。客人都乐得什么似的。苏密,去把抽屉捧过来,让你爹爹见识下我家的‘名片’。”
苏密应声,小心端着个抽屉。苏韧定睛,左边格是一把木挖耳勺,右边格是一把镂花木书签。
他忍不出笑出来,说:“阿香,我真服了你。”
谭香得意洋洋,说:“名片看一次就丢了。挖耳勺和书签就是常用的。我忙见客,自己才打了五盒月饼。两盒净素的我让三叔送给圆然去了,另两盒我让沈大哥娘子拿回去了,一盒咱们留着自己吃。”
苏韧问:“沈娘子来过?卓然也来了么?”
“是啊,她好客气,好贤惠的。沈大哥没来,朝鲜使节来上贡,他忙于接待。沈老爷出京去了,说是忙生意。过节那么多应酬,沈府里里外外全靠她操持呢。”
苏韧沉默片刻,低声说:“嗯……那我中秋也不必去沈家了。”
谭香说:“是啊,中秋合该自个儿关门过,去别人家打扰做什么?”
苏密嘿嘿笑:“娘,你看看我的靴子!”谭香虽看过百八十遍了,依然不吝赞美。
此当口,三叔在门槛外回话:“太太,我去了龙槐寺,寺里人说圆然师傅已动身,去香山碧云寺赏月云游了。”
谭香撑腰说:“他老人家好兴致啊。香山的月亮,比这里好看?我的月饼呢?”
三叔弯腰:“遇到那寺里住持,小的就送给他了。”
谭香笑骂:“三叔你做的好人情,我要孝敬圆然,怎便宜那秃老头去?也罢也罢,他们出家人……”
三叔习惯女主子的脾气,带笑说:“住持收了月饼,十分高兴,他说八月十五早上,寺里也要发十辆大车去香山寺院联谊,现下有辆车空着。若太太老爷不嫌弃,可同去游玩并寻圆然师傅。”
苏韧阿谀道:“娘子的巧手不白费,和尚都请我们搭车。”
谭香笑涡微动,眼一亮说:“阿墨,我没去过香山,不如趁此机会一起去吧?你伤那么久,都没好好休息过,索性去那里缓缓气。苏密呢,你可以穿着新靴子,好多人能看见!”
苏密马上点头。苏韧想了想,也应了。谭香兴奋不已,忙着准备起包裹来。
苏韧心事重重。苏密拿了本书推他:“爹爹,这是什么书?”
苏韧一看:“嗯,这是瓦剌王子给的蒙汉语书。”
苏密歪头说:“沈师傅正在学瓦剌语,我也要学!”
苏韧翻了翻书,鼓励道:“好啊,不如我们一起学。学好外国语,走遍天下都不怕!”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不稀罕番邦语。不过,凡父母都指望孩子多长见识,何况深谋远虑的苏韧呢?他看着苏密,起了一个念头:自己与沈凝官职性格都不同,交情要长久,必须有共同追求才行。沈凝的其他追求,对他都是华而不实。但学习瓦剌语,对自己并不难,而且能教孩子。
他们父子正起劲,在圆窗边的谭香突然停手,叹道:“阿墨你们快来看,月亮真圆!”
苏韧走到她身旁,心里舒坦了不少:“可还不到十五呢。”
苏密踮脚:“哇,很圆。”他对着月亮抬起一条腿,鹿皮靴闪闪发光。
谭香笑呵呵道:“谁说八月十五月儿最圆?我看今夜就够了,未必要圆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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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苏韧全家坐上寺庙包车,远离开京城喧嚣。
碧云天长,山抹烟霞,一辆辆大车轧过黄花地。四野红叶初点,斑驳喜人。
毕竟香山是风景胜地,来赏月的人真不少。车进山道后,因拥堵而停止了行进。
苏韧和儿子正以揣摩瓦剌语发音为乐,东张西望的谭香忽然发出“咦”的一声。
她用胳膊肘捅捅苏韧:“阿墨,后面那贼眉鼠眼的家伙,不是牛大兴么?”
苏韧眼尖,立刻从杂沓的人车里觅到牛大兴之身影。
他一身居士素服,单肩背个药囊,贼眉低垂,鼠目半闭,好副云淡风清之相。
苏韧思忖:牛大兴来香山,一定是来陪他的哪位阔主顾兼冤大头的。自己和他的来往,全都瞒着谭香,此时根本不能打招呼,还是省点心思。
他缩回头,对谭香耳语道:“他应该改邪归正了,随他去吧!”
谭香还有点记仇,轻声说:“呸!有他就没好事。”
这时,苏家的车附近有两个脚夫争路,先是海骂,继而大打出手。
苏韧再张望,却远远对上了牛大兴的视线。牛大兴冲他努嘴一笑,有几分谄媚。
苏韧不好理他,只微微点下头。
牛大兴和一个卖花的小村姑说了几句话,便绕到山坳里去了。
一路颠簸,午后才到半山腰的永宁大寺。俗客们奉上供养钱,被安顿在禅房内。
苏韧还没坐热垫子,献茶的小沙弥告诉他,有个小姑娘在寺门口侯着。
苏韧诧异,跑出去瞧,居然就是那卖花的小丫头。
“你是苏大叔么?牛爷爷让我跟着你来,独与你说:没想到在山里遇见了你,若你要找他,可在今晚上亥时,到附近那棵有名的周柏处等他。”
苏韧问:“小妹妹,你晓得牛爷爷住在哪里?我直接去找他,不是更方便?”
小丫头摆手:“才不是!有人雇牛爷爷进山来采补药,因此牛爷爷住在这片悬崖上的小道观里。爬上去可吃力了。苏大叔你的脚肯定不行的!你看,那悬崖下便是周柏,系着好多红丝带……”
苏韧仰头望崖兴叹,想牛大兴真老当益壮,为了赚钱什么都敢呢。
苏韧夫妇与圆然相见,又游览古寺,又吃斋玩月,尽兴之时,已近亥时。
苏韧借口要找圆然再说说话,独自出了寺门,一步步向周柏走去。
月明星稀,空山鸟语,路旁枫树参差,夜露沾湿行人衣袖。
苏韧到了周柏,远眺寺中灯火,心中颇暖。
对惯于神神鬼鬼的老牛,他并不当真,只打算等上一会儿。
他站在柏树后面,仰望冰月,身心俱有一种被洗涤后的洁净之感。
攸的,他看到头顶那片漂浮着夜雾的悬崖上,有两盏灯笼移动。
过不多久,两个光点对着,停在峭壁边缘的巨石旁。
空寂之中,间或人语飘入风中。沙沙喳喳,令听者感觉玄妙。
夜雾弥散,清光被遮,苏韧想:牛大兴大概在悬崖上会客,不会来了吧。
他怕谭香半夜被惊醒,所以决定返回寺庙。他刚绕出柏树,忽听到头上的悬崖间发出一声尖叫。
他只感到风声骤变,有重物急速下坠。他出自本能,趴在地上。恰在伏地之时,他听到不远处“啪”的一声。雾气里,想是灯笼纸着火,嗤嗤燃起火苗。
苏韧朝着火苗慢慢爬行,终于懂得发生了什么。方才一瞬间,有人坠崖了。
毫无疑问,他会当场殒命,脑浆崩裂。
苏韧无声仰望,悬崖上另一个模糊光点,慢慢移走。
他翻过尸体,心想谭香说对了:有牛大兴便没好事。
从药囊,服装,与身量判断,死者是牛大兴没错。
奇怪的是,牛大兴虽死,一只手依然紧紧攥着什么。
苏韧横生勇气,用力掰开他的手掌。可是,他手里只是一颗金黄圆润的果实,如此而已。
苏韧深吸口气,想抽身逃离,却不料有人将他拦腰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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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9月1日,开学了呀。我们这忽然天冷了……秋天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