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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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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苏二人相约严守秘密,一起追查秋实,不知不觉,分手已是三更。因这条胡同与菖蒲胡同挨得近,苏韧笃悠悠自拐回家去,说是上朝前还能眯个把时辰。宝翔为了避嫌,继续蹲在棚里。餐馆倒了,可屋里还留着条旧长凳,剩有几麻袋霉变豆子。宝翔忆当年流浪生活,顿起亲切之感,他拎个麻袋搁长凳上当作枕头,直挺挺睡下。

    秋凉露重,晨光破晓,胡同里有老人苍凉的叫卖声“香豆汁来了,南瓜粥要么?”

    宝翔伸懒腰,肚子咕咕叫。他追出去喊:“喂,我要吃一碗!”

    “五文钱。咦,你的碗呢?钱呢?”粥贩问。

    宝翔哪会随身带碗?他身上穿着不起眼的黑色布衣,又没带零钱,只好打着哈哈甩开手。老头儿鄙夷地哼了声,把车推得远远的。宝翔跟了几步,舔着唇皮,一面杏黄色小幌子恰打在他的鼻梁上。宝翔抬头瞧是“徐嫂私房小菜”,哈哈笑着摇头,怪自己饿昏了,竟忘了这岔子。不过,徐嫂向来矜持的很,招待得都是些老主顾,卖桌头菜,此刻恐怕还没开张吧?

    宝翔迈进门槛,道:“借问宝地可供应早饭吗?”

    他话音刚落,徐嫂围着围裙,从后堂绕出来,福道:“呀,大清早的,想不到小王爷您就光临了。您是贵客,自然是随时随地来随您吃什么了。您只管点菜,我这就叫来升去预备!”

    徐嫂花甲之龄,一头银发髻挽得纹丝不乱。她经历过大阵仗,不会问宝翔从何而来,也不会奇怪他这身打扮。

    宝翔摆手:“随意不拘,从你家灶上端几样清粥小菜给我便是。”

    徐嫂点头道:“这时候鲜有客人。既小王爷随喜,只好委屈您尝吃几样我们自己吃的。小王爷,楼上请。”

    她健步登楼,把宝翔领到他常坐的靠窗雅座前。

    宝翔坐下须臾,徐嫂又上下一回楼,替宝翔端来了漱口清茶,浸着茉莉花水的热毛巾。

    “老嫂子,你是京城里的前辈,且歇一歇,我不好意思劳你的神。”宝翔笑着说。

    徐嫂抿嘴:“小王爷是嫌我这老厌物腿脚不灵了吧?上了菜,老身还您一个清静。”

    宝翔吐舌:“我怎么敢嫌老人家你?我父王平生最爱吃您煮的干丝,每年我哪次不请你送几样菜到我那上供先灵?前些日子我也忙,没空来看你。”

    徐嫂叹息一声,把家人端来的桂花糕,绿豆粥摆在宝翔面前,放了一扇碟的什锦酱菜。

    等家人走了,她才说:“老王爷去世十多年了吧?小王爷你像他——心慈随和。”

    宝翔心里一动,一定请徐嫂坐在他对面,陪他拉几句闲话。

    徐嫂看他吃了几口,神色怡然,便展眉道:“我加了点糖,小王爷您爱吃甜,也跟老王爷一样。从前我多亏了老王爷相助,才没折了本。所以您每次来,我心里都高兴。”

    宝翔细嚼慢咽:“徐嫂,我给你打听个事。当年我父亲他们在你这里吃酒聚会,你可认识他们的贴身仆从么?”

    徐嫂说:“也认得几个。不过那么多年了,世界都变了,跟班都不知散到哪里去了。”

    宝翔喝了口粥,问:“你可知道有个秋实的么?”

    “秋实?老身可得好好想想。”徐嫂侧脸,望着窗外呆了好一阵子,忽说:“秋实,对,是有他!小王爷,你怎么知道秋实?那孩子早就死了。”

    宝翔吹牛不打草稿,说:“是这样,方才我们不是说到我父王么?我突然记得我小时候,王府里的奴才不如意,父王虽然不责罚他们,却总说他们都不如秋实……”

    徐嫂点头,道:“说起来,当年在万岁身边服侍的,还数那个叫秋实的最伶俐。嗯……他最初跟着万岁来的时候,还年纪小,尚留着头呢。老蔡阁老因为这孩子是自己的同乡,也常留心他,赞他将来有出息。我记得有回三九严寒天,万岁和老蔡阁老在我家对饮议事,老蔡阁老看他在门外哆嗦得厉害,还命小厮从包袱里找件旧的皮坎肩与他穿呢。”

    “那么说,秋实是万岁的旧人。徐嫂,为何你肯定他早死了呢?好可惜哇。”

    “正因为秋实伶俐,以后万岁有了孝贞皇后,恩爱如民间夫妻,才把他拨过去服侍,所以我很少看见再来侍宴了。后来废皇帝迫害万岁,孝贞皇后怎么死的,小王爷你有所耳闻吧。我听说,皇后跳楼时,跟着皇后的人都被杀了。再后来,万岁成了皇帝,再没来我家吃过。有一回老蔡阁老与冯驸马谈起秋实,还叹息浩劫之下,他们全都死得尸骨无存……其它的,老身什么都不知道了。哎,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小王爷不问,老身怕带入土去了吧……”

    宝翔听得入神,此刻方说:“哈哈,老嫂子你要长命百岁,我们才有口福。”

    他知道徐嫂毕竟是个煮饭卖菜的,能记得这些已不错了。皇帝登基后,“龙潜时期”的王府记录荡然无存,剩下的范忠等人,都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徐嫂认识秋实,但对大荷小荷,压根不会清楚。天底下最爱说往事的,恐怕就是老太婆们了。她们的嘴不用撬,只要套。如果京城能再找出一个熟捻秋实和大荷小荷的老太婆,简直是太美了……

    楼下稍有动静,徐嫂让他吃着,自己下楼去看。

    宝翔吃了几口,只听徐嫂软声客气道:“请您上楼,小王爷正在这里等着呢!”

    宝翔筷子一抖。他在这里是个秘密。除了苏韧,不该有人知道的。

    他低头,眼帘里徐嫂的蓝围裙溜着墙过来,后面跟着的那人,穿着条石榴裙。

    是个女人?

    他抬头,心惊肉跳,真是个女人,还正是苏娘子谭香。

    谭香也不招呼他,直接在对面坐了。

    徐嫂察言观色,悄悄放下靠街竹帘,又悄悄下楼去。

    宝翔心想:自己意外降临,谭香接踵而来。自己素日勾搭小妇人的八卦,徐嫂也清楚……

    所以才引她上来?她哪里知道,谭香与自己乃是最正经不过的朋友呢!

    谭香没擦脂粉,脸色红润如昔,只嘴角的笑像个钩子,害得宝翔坐不住。

    他哈哈道:“酒香不怕巷子深。阿香你也寻来了?你来得正好,大家一起吃。”

    谭香杏眼一眨,嘴上的笑更钩得宝翔心寒。

    她说:“好,你们演戏吧。大白,说到演戏,你能演过我家的阿墨么?”

    她捞起块桂花糕,一咬就咬掉半块,吃得太急,脸色都发青了。

    宝翔大惊,赶忙起来拍她:“啊,别噎着!”

    谭香把手里半块也塞到嘴里,含混不清说:“噎死也比被你们骗强。你不全说,我噎给你看!”

    宝翔心慌,气喘不上来,忍不住投降:“我说我说,我全告诉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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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翔想了想如何编排词儿,半晌才苦兮兮道:“哎,说来说去,都是我不好。是我劝嘉墨瞒着你,又是我耐不住好奇……”

    谭香猛灌口水,直捶胸襟道:“哥,使不得!你怎好一味帮着苏嘉墨背黑锅?自从那天我跟他进香山,他就鬼鬼祟祟,满世界扯谎呢。他半夜里心神不宁,强颜欢笑,我怎么看不出来?我不多几个心眼儿,今早上怎么能在这巷里找到你呢?我这回袖手旁观,偏不肯揭穿他。我还要帮着他圆,圆到那牛皮吹破了为止。我倒要看看这十多年睡一床的汉子究竟是副什么心肠。他当我是妇人家不审事儿,可我毕竟十五岁就一个人在街面上守铺面的,白眉赤眼见了多少,虽不曾全告诉他,六合县里谁又不知道呢?”

    宝翔听她口气不善,心中更慌。他细想,苏韧之行事,每每要瞒住老婆,将来总免不了穿帮。若说谭香当年在县城里开铺子,尚可称“匹妇之勇”,然如今混在帝京,出入皇城,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有几分高明。虽外表娇憨依旧,实则今非昔比……

    他思及此处,叹息一声道:“阿香,我是个常劝分不劝和的人,可妹妹你这次还是错怪了苏韧。他近来的遭遇,一言难尽。他瞒着你,是怕你涉及其中,碰到危险。你还记得那日同他一起进香山么……?”

    谭香点头,他望着谭香,把自己所知一丝丝都刨给她听。只是沈凝实际为皇子这一段厉害太重,他并不敢放给阿香知道。他自觉这种时候,还要帮着苏韧说尽好话,自己不仅仅是江湖义气,真可算“仁至义尽”。他本来不指望谭香一下子全能领悟,但谭香似乎开了窍,非但连连点头,连眼里的那潭水都活了起来,仿佛心有灵犀。

    谭香听到痛快处,拍案道:“天下竟然有这样的事情?!那老儿居然是太……”她捂住嘴巴,低声说:“说来说去,这老头子与阿墨结仇过的么?阿墨有没有说过自己的身世?”

    宝翔摇头:“他怎么会对我说?我认识你们,你俩已经成亲了呢。”

    谭香眸子转动,皱眉说:“我们成亲的时候,他没爹没娘,孤苦伶仃。我问他从前的事情,他全说不记得,我就没再问过了。那个沈老头儿,说一套做一套,断了子孙根还死命捞钱,活脱脱是个奸商……咱们的万岁只知道修炼长生,怎么不学学降妖除魔呢?沈大哥是个念书人直肠子,八成是沈家老头老太从哪里偷来的孩子,够苦命的……也许老奸商只是觉得阿墨像谁谁吧。天下长得象的人,多了去了。譬如我们六合县里那个摆摊算命的胡瞎子,胡须一大把,瘦长脸儿,长得和万岁闭目养神时有七八成相似。还有男人长得象女人,女人长得象女人的……”

    听了宝翔的辩白,她放了大半的心,苏韧并不是伤天害理,只是迫不得已罢了。

    她心里好过,脸色也好看起来,口气都带笑了,话匣子一时关不住。

    她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皇帝地宫里的那尊木偶,不由“啊呀”一声。

    她回忆起那晚皇帝的眼神,忽然觉得那尊像苏韧娘的木偶,并不是皇帝偶然雕出来的。

    皇帝认识秋实,大概会认出沈明。而沈明怀疑苏韧,会不会认识苏韧的娘?

    皇帝也认识苏韧的娘?难道皇帝曾微服私访下江南……这是多么荒诞的烂桥段啊……

    “你想什么?”宝翔问。

    谭香摇头。她不是不知道,而是想起自己承诺皇帝永不跟人家说自己在地宫的见闻的。

    她想:最好的解疑办法,是找个机会,当面问问皇帝。不过在那之前,她至少要请大白合力保护好苏韧,不让他受到沈明的怀疑与迫害。

    抓蛇莫如抓七寸,沈明害死人,一定有原因。

    关于秋实的来龙去脉,其实有个更好的打听地方……

    谭香抬头说:“除了这开饭馆的徐嫂,还有个更知道秋实底细的老太婆。而今天的下午,我正好要见她。哥,她就是……”

    宝翔肃然起敬,道:“原来是她!她可是天下第一号的老太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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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香瞪眼道:“你认识她?居然送她顶天下第一老太婆的帽子……”

    宝翔扬眉:“我这样不正经的小辈,老太太哪里看上眼?可是她要走在帝京道上,皇亲国戚都不得不礼让三分……我曾听说:万岁幼年失母,没有外援,全靠她悉心养育,才能在众皇子里独得眷顾。万岁为亲王的时候,因没有正式娶妻,王府内务又都是她一手操持,岂不是胜似皇帝的亲妈么?她早先在宫内和范忠结了‘对食夫妻’,假凤虚凰倒也琴瑟和谐。后来万岁登基,翻旧帐死了太多宫人,老太太大约是心肠太好受不了,就借着腿疾引退出来了,正式当了范太太。万岁恩赐了国夫人的名衔,打赏无算。上了年纪人,都有孩子脾气。我那姑妈大公主觉得她倚老卖老,她又指摘我大姑母骄横,所以俩人老死不往来。偏偏你运气好,左右逢源,竟成了她家宾客。我又听说这老太太最爱啰嗦,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啧啧,你先别忙着打听王府旧事,先把你的耳朵练皮实了才好呢。”

    谭香不以为然道:“我不是第一回去他家,好几次老太太躺床上发哮喘,哪里能啰嗦起来?老年人爱说话,是精神旺健,她好了,我替人开心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大白你不厚道,说人家老太太的坏话。”

    宝翔看着谭香吃萝卜糕,又给她舀了碗米汤,说:“所以我说我不正经呐。谭香,我劝你一件事。神龙见首不见尾,你再也不能直肠子捅到底了。秋实的事,乃是隐秘,你断不能让人家察觉我们这几个人想要知晓内情。要不然……苏韧他是最危险的!”

    谭香咂着米汤,细嚼慢咽,黑眼珠里闪着坚定的光芒。

    晨光渐亮,大街上车水马龙,宝翔与谭香先后出门。谭香喊了辆车,悄悄回菖蒲胡同,她暗中寻思对策,不知不觉徘徊到临范家的短墙。原来,在徐嫂家二人议论的老太,乃是苏家邻舍大总管范忠的老妻苟氏。老太太年近古稀,身兼皇帝乳娘和总管夫人之荣衔,早被封为“保圣夫人”。大家觉得称呼她苟夫人,苟老太,总觉得不太好听,因此上人称其范老太。

    谭香前几次去范家,并没有能和范老太聊上。然今年皇帝请冷松给她冬病夏治,精心养护,到入秋她竟好起来,范家人高兴得没落脚处,皇帝也甚满意,下令嘉奖。通过冷太医的妻子金婳婳,范老太对谭香竟特别垂青起来。她本爱说话,可惜腿不好出不去,而能上范家来玩的女眷屈指可数,所以对着谭香这样福相爽直的少年人,勾起了说故事的心情。三天两头让范青范蓝请谭香去,谭香歪打正着,恰好接了苏韧宝翔探查沈明的盘子,顿觉责任重大,马虎不得。

    午后,谭香如约。那范老太已让范青扶着,坐到了靠窗榻上。

    花窗外桂子飘香,窗下人两鬓秋霜。老太太见谭香深深万福,喜得让范蓝找衣梅来与她吃。

    谭香吃了一个,满口酸甜。范老太哼哼道:“大公主小时候也爱吃这个,半夜里还偷吃,亏她现在摆那么大架子当皇姐了……”

    她连说了百十来句,反反复复就说了两件事儿。谭香大气不敢出,范老太心满意足,吃了个梅。

    范老太又问她除了在宫内读书,还做什么消磨。

    谭香答爱做木偶木件。范老太笑着点头夸道:“心灵手巧的,才是大才呢。比方万岁小时候……”

    她说了半个时辰,范青范蓝没声响溜走,只剩谭香给她倒茶。

    范老太十分畅快,打量谭香说:“你年纪轻轻,怎么不爱说话?”

    谭香心想:婆婆您也话太多了,哪有我见缝插针的余地呢?

    果不其然,范老太如水车转磨,又说了一大段话,好多人名儿,谭香都没记住。

    一个时辰过去了,范老太继续唠叨,谭香强打精神,期盼她能说点王府旧事。

    可范老太忽从背后拿出段圆木头来,说:“这个枕头老身用了多年,越来越不舒服了。丢了可惜,不如娘子你来雕个人物,让我好留个念想。”

    谭香笑盈盈答应,报着木枕。她灵机一动,想出来个大胆主意。

    从前说书先生讲起雄才大略的,总有句话形容,说某某人“徐而图之”。谭香也懂得,那是慢慢谋划的意思,要让范老太说出她想要的,可比雕工难做多了。不过再会说话的人,只要在家门里,也只能吃老本说往事,而老本多多少少,总有吃完的那天。

    谭香决心这回就要慢慢来。她雕一个记忆里的美人,皇帝地宫里那位酷似苏韧母亲的女子。

    雕人物,非一日之功。既然有时间,范老太就对着谭香唠叨。谭香风雨无阻,每日午后恭听。

    不知不觉,老太太唠叨到了冬至。老太婆和小妇人,都该拿出压箱底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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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