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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历上说:邋遢冬至干净年。本年冬至雨雪交加,害得再光鲜人都灰头土脸,懒得出门。
不过苏韧之流有官在身,少不得在大节气里四处联络,参加团拜。而谭香在范老太的故事坑里蹲出了念头,加上小雕像完工,堪称传神,她忍不住要拿过门去显个眼,试试运气。
范老太虽足不出户,来给她送冬至节礼的人倒是不少。老太太统统以老年卧病为由,让范青小哥俩应付。她单只留下谭香,在寝室里烤火闲聊,扯了半天,问谭香道:“上回我跟你说到哪儿了?”
谭香挠头皮笑道:“嗯……婆婆您好像说了万岁爷少年出宫后,在王府里单过的事儿……”
“有么?我老糊涂了,说得那样快?”范老太掐指算算:“哎,他开始单过时,那先帝的宠爱说什么都数不过来。哪一天不先帝不召见他?凡有好吃的好玩的,又哪样不惦记他?小媳妇你年轻,不知道宫里头险恶。海大的规矩,说什么父子兄弟?比平常人家要生分多呢。偏先帝对咱们万岁爷,就比常人家父子还要关怀。那也是咱的孩子自己争气,生就个笑脸,又多才多艺,知道如何应付父皇,讨老皇上欢心!不过,花无百日红,王府里偏偏生出些情非得以的事情来,一发不可收拾了……”老太太红了眼圈,好像胸中有痰,哼哼数声。
谭香的心扑扑跳起来,腮上像开了桃花。
终于要说王府里的故事么?有没有秋实?有没有地宫里的美女?她摸着包袱里的木偶人,喘了口气。
范老太喝了口陈皮茶,说:“万岁当时和三个人最要好,成日混一起。他们不是吃饭,就是喝茶,不是看花,就是赏画,横竖就是这么一群。小媳妇你要问:那三个是谁呢?一个是你隔壁的冯伦驸马爷,咳咳,年轻时挺好的后生,娶了那么泼辣爱辖制的公主老婆,下半辈子,也就活活颓废了。一个是发配到江南去的老唐王,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就是现在锦衣卫的头儿叫宝翔的。别看老身少出门,宝翔的坏名声,我听见八百回了。对你这样的媳妇儿不好说,免得你当家的怪我教坏你。还有一个,是那时候鼎鼎大名的人物,名叫蔡扬。他也是个驸马,很有才气,因此得到先帝重视,年纪轻轻主管吏部了。他儿子倒是很争气,即如今小宰相蔡述。骂蔡述的人多,老身倒是赞他不容易。在那么显赫的位子上,谁不挨人说是非。偏偏他不理你们,活得甚好,足见骨头硬!”
谭香撇嘴,说:“那小蔡阁老高傲的紧呢……”
范老太替她抿好鬓,道:“高傲的人还好,世上最厉害是笑嘻嘻致人死地的,譬如蔡扬。那小子可把万岁拉下水,害惨了……”
谭香奇怪道:“婆婆为何说这样话?老蔡不是死后风光,他儿子还继承了家业么?可见万岁是非常喜欢他的吧?”
范老太扯了扯头箍:“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是可用罢了。万岁用情深,至今不悟。其实这些事情,我多少年没跟人数落过了,说蔡扬,就要说起他下江南,咳咳,江南好风景,他带什么土特产不好?偏偏采回来一对姐妹花。”
谭香提起精神,瞪圆眼。即便她完全与此事无关,听这些名人风流,似乎也十分有趣。
“那对姐妹如花似玉,才艺相当。姐姐叫大荷,妹妹叫小荷,原来都是官小姐。蔡扬把她们带到京城不算,还替她们租了房舍,引荐了万岁与她们认识……万岁年少,本性冷静,没想到却和大荷一见钟情,暗暗结缘。我在府里替皇子操持家务,哪里晓得外面的事?要不是有人报告,我压根不知情。当年府里面有个小太监,名叫秋实,是我看他伶俐提拔了他,他倒是晓得知恩图报,所以来告诉我说……”
谭香两眼放光。她本有心插柳,没想到不到来年二月,柳树居然在冬至就发芽了。
她咽了口口水,满心欢喜等下文。没想到脚步声起,有仆妇跑进来贴着范老太禀告。
范老太笑了一笑,说:“这么多年,他倒是从不忘记老身,请进来吧!”
“是,老妇人。俩位少爷正给客人领路呢!”那仆妇匆匆退下。
谭香知道来客,站起来搓手,说:“婆婆,我也避避吧!”
范老太想了想说:“也好。你先去家看看孩子,等晌午时过来陪老身吃饭。正说在兴头上呢……”
谭香叹气,倒拎着包袱跨出门槛。
几枝瘦梅擦着游廊伸进来,清香扑鼻。廊砖地上脚印粘雪,如竹叶参差
谭香低头,没料想包袱皮已松了,她往前走得急,木偶人跌在了地上。
她哎呀声,蹲身去捡。却有位玉面白裘的人,先替她拾起来。
那人仰头,面露微笑,声音却稚弱如少年,招呼她道:“原来你也在这里?”
谭香一愣,才知道客人居然是她不喜欢的当朝宰相蔡述。
蔡述瞧了木偶一眼,又对范青说笑道:“幸好未有损伤,怎可唐突木头佳人?”
范青赔笑,对谭香点头。范蓝吐舌,手里抱着个华美箱子,想必是蔡述的礼物。
三男子与谭香擦肩而过。
谭香走几步,猛回头,人影不再,犹有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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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时,谭香又依约到了范老太寝处。老太太精神大好,叫她上炕吃饭。只是她老人家在炕上也是挺直了腿的,倒是苦了谭香,忙前忙后服侍她。谭香替盛了碗萝卜排骨汤,讨口彩:“冬至萝卜赛人参,婆婆吃了活百岁!”
那范老太正瞅着她出神,听了这才笑了。她接过碗来,尚打量谭香周身。
谭香怕心里的鬼叫老太太看破,连连低头扒饭。
吃完了,她扭头,正见案上放着一个新盆景,黄金枝,白玉花,翡翠萼,琥珀心,真是富贵逼人。
范老太说:“好看么?是小蔡阁老方才送来的节礼。他虽然年轻,却知道为社稷操心,其实也是个忠臣啊。但愿万岁能明白众人苦心,早日让宝宝当太子。统共一根独苗,为何忌讳立东宫呢?老身每次面圣,都要提起此事……可万岁就是拖着……你不知道,那宝宝生母蔡贵妃,是个好可怜见的女孩,她小小年纪进了宫,便知道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并不是老身暗地里替她抱不平,当年的大荷小荷哪里强似她呢?”
谭香连忙拉住话头,道:“唔,早上婆婆您说起大荷小荷,还没说完呢。我想到下面的事情,吃饭都没心思。”
范老太得意,问自己说到了哪里。谭香提到秋实,老太太收了笑脸,说:“哎,说到这些,连我也吃不得饭了。……那时候,亏得秋实暗通消息,我才知道了万岁,也就是当时的王爷金屋藏娇。生米成了熟饭,老身怕闲言碎语,因此把那位接回府。可是她姐妹死活不肯分开,老身没奈何,秘密把她俩个一起安顿到王府西楼。王爷下令对她们善加保护,以王妃之礼相待大荷,老身全都照做。只是蔡扬的妻子三公主妒悍出了名,老身怕惹恼她,要那小荷尽量减少出入,教外人摸不着头脑。所以,美女大荷的名气无人不知,小荷却像个影子,没几个人知道。唯有蔡扬常借来府里的机会,与她秘密相会。美人是祸水,八九不离十。王爷为了大荷抗婚,父皇雷霆震怒,他最终没有能取代原来的皇太子。到了父皇驾崩的时候,少年人的好日子也到头了……”老太太抹了把泪:“废帝登基不久,就大开杀戒,把那些看不顺眼的大臣国戚全都弄得妻离子散。四个人中,冯伦先跟着大公主溜回老家去,老唐王本是废帝夫妻喜欢的老实人,而那蔡扬靠着老婆三公主的美言,在废帝面前得以苟且偷生。只有我家王爷,倒了血霉,他被废帝关进了猪笼,隔三岔五当众恐吓作践……老身在王府里,日夜担心,怎么都见不着他。……老身记得清楚,春天王爷被软禁在宫内不久,小荷就生下一个男孩儿。蔡扬为了保住自己,肯定要笼络住三公主的心,哪里还能顾及此处?别说给那母子半个子儿,连一声问话都没有。小荷的身体,每况愈下,就没好过。这个时候,大荷也身体不适,本以为是感染风寒,谁知她竟然有了身孕!老身怕传扬出去,让废帝斩草除根,让她竭力掩饰……我本想喊她们出府避避,大荷又哭哭啼啼,说妹妹有病,出去更不安全,何况自己跟王爷说好了,要在家等他回来。老身只得偷偷在帝京郊外找了一间僻静茅舍,陆续藏了几箱宝物,只告诉她姐妹知道。老身还交待,若是风云不测,你们等不到王爷,还是结伴逃命要紧。仆人之中,秋实可靠,我已派他到城外某处藏匿,到时你们可找他接应。终于有一天半夜,禁军突然搜查王府,将我们一起抓进宫去。头领传废帝的意思,一定要大荷夫人觐见他。老身还心存侥幸,希望她能逃过一劫,可大肚子哪里能跑快呢?老身远远看见他们推着一个显了几个月身孕的女子出来,分明是大荷,那头上还插着王爷送的定情玉钗。老身哭着喊她夫人,她只冷冷扫了我一眼,毫不犹豫就上轿了。再后来,我就听说她找到个机会,在宫内宴会上,当着小王爷的面跳楼自杀了……废帝让人扫了她的血肉喂狗,再命王爷给大家唱一首歌。乌云滚滚,落叶满地,王爷带着笑唱‘……’。嗯……再后来,倪大同引兵入京,东厂毒死废帝,王爷当了皇帝,大荷也成了孝贞皇后……”
谭香毛骨悚然,啧啧说:“啊,太惨了。怪不得说生生世世不在帝王家呢,合着干得都不是人事。婆婆,大荷,不,皇后娘娘死了,那她的妹妹小荷,还有蔡家血脉的婴孩呢?”
范老太摇头:“这件事情,老身后来也琢磨过多次。我并没见到小荷被抓,也许她能逃出去。可是当时兵荒马乱,盗贼猖狂,这京城内外有多少流民被害?秋实不会武功,没见过什么世面。小荷又身染重病,急需精心调养。他们即便会合出城,也难免死路一条。再说,如果他们没有死,万岁登基后,重用蔡扬,而三公主坠楼废掉了,这些事天下皆知。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只要回来,在念旧的万岁面前,就有荣华安逸,为何多年始终没有音讯呢?显然还是死了吧。”
谭香点头:“是啊。”她心里却想:原来秋实是沈明,老太太并不知情。也许皇帝为了稳妥起见,严守秘密,连知悉旧事的奶妈也没有走漏风声。那秋实到底是怎么独占财产的呢?还有,纵然秋实带着一个男孩沈凝,他为何不该是蔡扬的儿子呢?难道是小荷替了大荷进宫,而大荷在外产下了皇子?那么,大荷在哪里?多一个婴儿呢?大荷绝对不该放手妹妹的亲骨肉吧。这盘棋真够复杂的,只要想想就足够头痛了。最要命的是,她还不能对老太太说出来,也找不到更高的人解惑。
看来,真相永远没有一个切实的答案。因为知情人死的死,说谎的说谎……除非死人出来对质!
她想到这里,毅然从包袱里取出了雕刻好的仙女偶人,递给范老太说:“婆婆,你看这块木头,雕得怎么样呢?”
范老太端详,皱纹一动,说:“雕得老身眼热起来,你等等。”
她从枕头下掏出一片红毛国舶来的水晶镜片,对着那雕像又端详了好一会儿。
“咳咳,你这个小媳妇,咳咳……”她干瘪的手忽然抓住了谭香的腕子,脸上满是严厉神色:“说,你怎么雕出这张脸来的?你三番两次套老身的话,原来是为了这个……谁支派的你?”
谭香理直气壮说:“婆婆误会了,没人支派我,我也没坏心。害人之心不可有,八卦之心谁人无?我就是说好奇那些.当然,我是见过模子,才能雕得出来。可现在听了婆婆的话,我才明白她应该是大荷。至于哪里有这个模子,我对人发誓,不能说出来。”
范老太紧盯着她思考,半晌才放开手,道:“你对谁发誓过?万岁么?”
谭香涨红了脸,低了头。
范老太口气缓和许多,道:“我问你,你想不想进宫?”
“嗯?”谭香没有听懂。
范老太说:“这个雕像,我要亲自献给万岁去。你有什么话,不如对万岁说去。”
谭香在炕上叩头,:“谢婆婆。可是对着万岁,我不敢瞎说。”
“你是不能瞎说,一定要老老实实。”范老太正色关照她。她扫了一眼窗前的新盆景,又加上一句:“不过,老身问你想不想进宫,还不是这个意思……要不是蔡述对老身建议,我还想不起你这么一个粗中有细的人选。”
“建议?我?进宫,到底什么意思?”谭香瞪眼问。
她想,蔡述这个烂赌场,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建议。怪不得今天遇到他,他那么神秘地一笑。
北风呼啸,窗子自然阖紧。
远远的禁城内,似乎传出一阵道教仙乐,教谭香不寒而栗。
她仿佛看到二十多年的那个晚上,淡淡的血腥中,年轻的皇帝在大殿外面,对着人们,带着微笑,打着拍子,给爱人唱着葬歌:
“春梦似杨花,绕遍天涯,黄莺啼过绿窗纱。惊散香云飞不去,篆缕烟斜。油壁小香车,水渺云赊,青楼朱箔那人家。旧日罗巾今日泪,湿尽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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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节完毕。
对不起,这次更新隔得较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