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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谋这玩艺,好比□□,合该用在暗处使劲儿,却不方便拿到明处说。所以夜晚过去了白日来,各人还是要干各人的本份。风雪夜奇遇,已过了大半个月,而苏韧在旁人眼里,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每日他天不亮就上宫中监管,天擦黑再回菖蒲胡同伺候老婆孩子。间或上各部熟人家中串串门,凑凑趣说笑笑,并没漏了一回沈状元家。
帝京城内关于太庙死了和尚,蔡阁老病假的事儿,咋呼了好一阵子。只可惜再无半点续文,因此众人渐渐失了兴致。且春节将至,京城人便同往常一样,投入到辞旧迎新的忙碌里去了。这日苏韧回家,见谭香正爬在椅子上换春联。
上写得是“一家和睦一家福,四季平安四季春”。
他看那手字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起来,便问:“你从哪里讨来这笔好书法?”
谭香折腰,眯眼瞧了他会儿,笑道:“这字讨是讨不来的,你再猜不到谁写的。”
苏韧细瞅,心想走笔倒潇洒,但也称不上大家,笑问:“谁?”
谭香撩裙,敏捷跳下,低声说:“万岁。”
苏韧讶然道:“万岁?他给我们写春联?”
谭香道:“怎么不行?万岁忽然到书房来看我们念书,问我们几个要什么赏赐过年。薛先生说想瞻仰御藏的几幅名字画,沈大哥说希望对应天府大案尚在押的减刑,苏密说想要一匹漂亮的小马,宝宝说想去城外玩玩雪,万岁心情甚好,全都应了。轮到我,我说我不要什么,只愿万岁长寿,老百姓平安。万岁不依,一定要我想一个。那我就随口说:赏我副春联应景吧。我只要春联,哪敢指派他老人家写?谁知道万岁提笔就写好了……万岁命我回家就挂起来,还让苏韧你好好当差。我说:苏韧他当差应该的,但您写得我不敢挂,应该学人家用框子裱起来,再涂上金粉抹上朱红供起来啊。万岁却笑了,说:不打紧,朕本没落款,熟悉朕字迹的人也少,所以尽管挂吧。”
苏韧听了颇欣慰,想不到谭香如今常走动宫中,倒也能应付自如了。怪不得刚看了眼熟。原来自己家这副春联,和沈家厅堂内的那副对联都出自“凤城子”之手。能靠上皇帝的边,总归是好事。他想到沈明,眉头深皱。不过浮上心头的,却是另外一事。思索片刻,不禁叹了口气。
谭香拍拍他:“你叹什么?”
苏韧坦陈道:“我在盘算:今年春节,工地上如何有钱发?京城各衙门都有惯例,春节前派分盈余。即便是清水衙门里的人,都眼巴巴指望那点活钱过节呢。可我们的工程直接归宫里管,说是有几百万两预算,可那工程本是无底洞。非但不敢乱花,平日一笔笔账都要送内阁并司礼监审核的。难道直接问万岁要钱去吗?若大家分不到赏钱,不敢抱怨上面紧,只会说我这管事的不会活动。”
谭香摇头说:“万岁怎么会没钱?小柳说:万岁的小金库比国库还满呐。阿墨你这几天好像被歪门邪道唬住了,到现在才知道抱佛脚想办法?你怕,我不怕。你不方便活动,我替你活动去。”
苏韧把老婆拽进里屋,脱了皮袍揉作堆,给老婆暖手,微笑道:“多谢你一片热心。你不怕,我又怕甚么?其实我已有过动作,只等回音。小柳那边我下功夫,你不一定知道。但前几天可是你亲手送去范家的贺年礼。那盒柿饼里的真金白银,就是我的陈情表。当然,这本来是户部裴尚书送给我的……范公公乃明白人,既然肯收下,自然会帮我说说情。”
谭香听了白他一眼:“哼,你倒大方起来?从前一个子儿都省着花,现在送起金银都不眨眼皮。将来赏钱真发下来,你是不是打算狠狠捞回本来了?”
苏韧又笑道:“那不可能。你相公的官还小。所以捞钱只能偷偷摸摸,明面上却要有分寸。千万只眼睛盯着的钱,大捞才是棒槌呢。可我也不能少拿了,该我的份是一定要拿。否则众人会以为我暗地里早已中饱私囊捞够了。我岂不是冤枉?等我们这些官吏分派了,剩下的全交给各管事的去分派。你愿意捞多少,贪多少,是你的事儿。我并没看见,也不会负责。阿香,别看这么点钱,多了少了,有的人会记恨一辈子,还有的人会闹到抹脖子上吊……”
谭香啧啧叹息:“想不到年赏有这么大学问。然而世人并不光为了钱,多是为了争口气。同样修宫殿,你糊墙我雕花。你我一个都不能少。偏赏钱就不能平摊,真可气!”
苏韧说:“正是,天下可气事就那么多?我们只好边走边唱,边看边学。对了,赴沈家赏梅盛会的新衣服做得了么?”
“快好了,可是……”谭香刚开口,却见苏密鹞子般冲进屋子,叫囔说:“范哥哥们来了。”
苏韧夫妇迎出门去,又见范青范蓝焦不离孟,并肩跨入里院。
范青见了苏韧,得意道:“苏兄,你的事有眉目了!家父刚传话回家,说万岁打赏两万两白银给玉虚宫工地。我知这点钱只够你那万把号人塞牙缝,但好歹先把年糊弄过去是了。”
苏韧听了大喜,忙斟柚子蜜茶给小哥俩润喉,谭香忙端了盘年糕,和范蓝递话。
范蓝问谭香:“嫂子去不去沈家赏梅会?”
“去啊。请帖都得了。”
范蓝用牙签戳了点年糕抿嘴,笑言:“你们可千万藏好请帖,我们刚刚也锁好那宝贝了。”
谭香问:“这话从何说起?”
范蓝冷笑说:“因为沈家赏梅会动静太大,京城名流无不向往。沈家又号称到时候除非亮出帖子,否则天王老子都不能进门。所以,黑市上一张请帖已炒到了二十两黄金,还供不应求!这次连顺风耳都会出号外,记录全程盛况。不去看看,简直白活了!”
苏韧一笑,暗想:皇帝虽蛰伏在宫里,但这样狂风声还听不到,就奇怪了。当然沈明大张旗鼓迎天尊塑像,本是为奉承皇帝……只不知道蔡述大白何时动手,又不知道沈明有何后招。
眼下自己有了钱做人情,先值得庆贺一番。
次日他到了工地,赏金已发下来。面对一封封白花花的银两,官吏们讨论要买点什么年货分发。苏韧听到最后,才慢吞吞建议:“要小弟说:这个要交房租那个要还赌债,各人所需无法均衡,所以,直接发钱最爽快。至于份额,小弟来派唯恐不公。不如我们先公议出个数目平分了,剩下的让熟悉各部门的工头去分。诸兄意下如何?”
他这样说了,有意见的也只能没意见。当官的欢喜吃了大锅饭,下面的事儿正如苏韧所说,他横竖是求了公允,反正是看不见了。
苏韧忙到黄昏,踱步出宫。巍巍紫禁城映着暮色天,好像到拂晓时分带着残妆的美人,露出几分败相来。他刚要上马车,有人却挡住他手。苏韧回眸,原来是沈家的管事沈富。
他马上笑道:“何事有劳灵台先生过来呢?”
沈富说:“老爷答应匀给苏大爷修宫殿的木料,部分已运到京了。因我们府里近日太忙,到今天我才想起来要询问苏大爷:何时方便接手入御库?”
苏韧等这一刻久了,心中自有打算,但面子上只做惊喜状,道:“啊,那是越快越好!然而此刻实在晚了,明天……哎呀,因为这要牵涉户部银两,容我先去问问他们吧。灵台先生,你不是不晓得,快过年了,大家都无心做事。工地上如此,户部更如此。而今旧年的老帐都结完了,已结算归档,再要他们帮着接收,恐怕只好算新年的帐了吧?可新帐开始,又要过一系列步骤。说不定要拖到正月十五后才能办完。我人微言轻,到处得罪不起。”
沈富也不意外,捻须笑道:“正是年字当头,皇上都要靠后。反正我这里随时恭候,只等户部方便了。”
苏韧拱手再拱手,谢了好一番,又邀请沈富同上附近酒楼吃饭听戏。沈富再三推辞,苏韧依旧拉着他道:“先生再忙,喝杯酒暖暖身功夫总是有的。我一向与府里往来甚多,卓然兄常提及先生的苦劳,所以先生赏个面子。也不必走远,对面那四川夫妻搭棚卖的自酿酒便好极,先生在我车里先坐坐,我去去就回来。”
沈富扭不过他,靠着苏韧马车。只见苏韧钻进人群,眨眼工夫,就晃着小瓶酒,面带笑容小跑回来。他自己不肯喝,偏让沈富尝。沈富吃一口,诧异道:“好酒啊!”
“是,路边摊并不比名酒逊色。帝京城卧虎藏龙啊。好比先生你,管理偌大个豪门,才能又何下于汉之张良?其实小弟给万岁跑腿,你替沈老伯跑腿,都是一样的人,辛辛苦苦为了赚点家用。先生家住哪里?高堂健在否?”苏韧自然而然,把人与自己拉近了。
沈富边喝边说:“我家在唐山。不瞒你说,我跟老爷多年,挣了份产业,但回乡心愿一次也没成。总是这个那个忙不完的事。本想今年回去拜拜祖坟,没成想老爷又派我到津门港去了……”
苏韧留了神:“津门?沈老伯的生意也遍及海上吗?”
沈富不愿多提,只说:“现在是做海外生意的好时候。莫提我们府里,各大港里头泊着多少条有来头的船?各人管各人神通,孝敬自己的主子罢了。好酒,可惜我才发现。今天看那对夫妻摆路边摊,几十年后焉知不是一方富豪?承苏大爷的情,我身子暖了,还要拚这把老骨头奔走去。”
苏韧再不挽留。他方才借酒试探了下沈富。沈管家的神色言语,尚未十分防备。估计沈明目前还是吃不准自己,半真半假应付着。自己呢,要半斤八两回报才是。
他钻进马车,高声吩咐:“去金花胡同。”
他去金花胡同,是找户部熟人毛杰。毛郎中新纳名歌妓丰娘为外宅,就安顿在那边。他下帖子请了苏韧好几回,苏韧倒是头次去拜访。
恰好马车里有工部刚送的锦缎,苏韧想谭香也要不了那么些行头,索性送人情。
天色已黑,毛杰外宅前既没挂灯笼,也没挂春联。大门锁着,单偏门里有小厮猫板凳上。苏韧咳嗽几声,小厮认得他,喜道:“苏老爷你来了?”
苏韧挟着尺头弯腰:“好孩子!瞌睡不打紧,可别着凉了。”
“小的并没睡着,随时留神动静呢……”他比划几下,轻声告诉苏韧:“我们爷正有客。那位万周万中书,与您内阁同事的。万老爷刚从瓦剌回来。方才我还听他们提起您呢。”
苏韧掏出小块碎银与他:“说我什么?”
小厮嘿嘿一笑:“说你娘子,还说楚竹姑娘……”
苏韧收了笑,觉得楚竹那名字恍如隔世,道:“果然没正经。”
他想了一想,再往里走。小厮跑得更快,嚷嚷苏老爷来访。毛杰拖着鞋子,同万周迎出来,满嘴调侃:“说曹操曹操到!孝顺老婆的人来看我们这些负心汉了!”
万周在塞外跑一圈,脸皮都晒黑了,他拉着苏韧手,玩笑道:“听闻嫂夫正人监督皇子读书,你在工地上也独当一面。嘉墨,日后真发达了,莫忘了拉扯我们。”
彼此都是熟人,年轻轻不拘礼数。苏韧寒暄着进了屋。满屋家私簇新,尚披着大红绸结。苏韧赞美了几句,把绸缎奉给丫鬟,满口道喜。
那丰娘裹着狐皮坎肩,冷瞅他说:“苏大人气色益发好了!该我们恭喜您才是。您靠着您家的贤惠娘子攀高枝,哪还会记得我那苦命的傻妹妹?”
苏韧低头,讪讪笑笑。对外人,这种事无从辩解。男女之间,一向越描越黑。
他真心要和毛杰交往办事的,所以怎么都不愿得罪人家的爱妾。
毛杰咳嗽道:“哎,提那做什么?又不是嘉墨把楚竹送到瓦剌去的?楚竹真要留在京城,以苏娘子的厉害,也不可能像你我这样好过。”
丰娘哼了一声:“好过?还不是藏着掖着?”
她不理客人,自顾自进里屋去了。毛杰脸红:“对不住老弟,她脾气大。”
苏韧一笑:“丰娘是真性情。毛兄好眼光。”
毛杰释然,问他所来何事。苏韧说:“就为了沈家那点木材。小弟求了多少天,沈老爷拖拖拉拉,到现在才开恩给运来些。我刚才又去催讨,他手下人说要过年了,忙着请客办宴会,叫我们再等等。我问十五以后行不行,他们让我们听信儿。”
毛杰急道:“你没告诉他们:户部为这档子皇家的要紧事,去年旧帐还没结,新帐又没法开么?”
“小弟说了。可是沈管家说:年字当头,皇帝都要靠后……”
毛杰气得吹胡子:“什么?不给你面子,不给户部面子,连万岁面子都不给么?只不过一个管家奴才,好大口气。沈家宴会了不起?有人向我兜售他家的请帖,我死活不买。不是我没这点钱,纯属看不惯那架势。”
万周听了说:“那沈明在各省都有生意,气焰嚣张。各省督抚因他是宫里特许,敢怒不敢言。偏廖严制台不买他帐,近日已上本章参劾他。我因从冀辽府过来,所以知道点风声。万岁即便有心袒护皇商,但边防重臣的话,总会有分量。瓦剌越来越不安分,廖总督也就越来越重要。毛兄莫生气。明日你我同去裴尚书家,先劝尚书忍一忍吧。”
毛杰低声道:“正是。沈明毕竟有宫里眷顾。但他对朝廷采购建材上的刁难,万岁以后会知道。若有不良居心,总有暴露之日。我们只管等。哎,还是老蔡阁老在世时痛快,谁都不敢乱来。小蔡阁老性情到底优柔一些,……”
苏韧安静旁听,不时叹息。好酒好菜,属他吃出好味道。酒足饭饱,他才告辞。临别他约好了万周春节里来家里吃饭,也是想听听他对时局的见解。万周与毛杰留他不住,只得放行。
三个男人站在门口道别。丰娘忽快步从帷幕后绕出来,提灯道:“苏大人,方才妾说错话,你别挂心上。为了赔罪,妾身来送你吧。”
苏韧愕然,微笑回头看毛杰。
毛杰说:“喏,你们俩讲和最好了。丰娘替我送送嘉墨吧。”
丰娘引着苏韧到了廊下,变了脸,冷笑数声:“苏大人,你知道吗?楚竹妹子已到了番邦,虽受首领宠爱,但她心里惦记中华,常以泪洗面。我知道你如今也不在乎她了。可她托万大人从瓦剌带给我的礼物里,却有要我转交给你的书信。你拿回去瞧吧。小心别给你的母老虎老婆看到,免得鸡犬不宁。”
她不由分说,把一帛袋塞到苏韧手里。苏韧暗自惊讶,含糊谢声,快步出门,直上马车。
他真没想到楚竹还会写信给他。他确实不在乎她,甚至没想过她。提到楚竹,他记得她是个很美的女人,对他有丝情意。但他关于她的记忆,是毫无活气的。既然她已在瓦剌,受到宠爱,何必还惦记他这么个小人物呢?他想把那信撕碎了丢掉,又恐有什么话柄落到外人的手里。因此,他匆匆扯开帛袋,瞄了一眼。出乎意料,里面没有书信,只有一块巴掌大的皮革落在他手心。皮子细腻光洁,四周刺有淡青花纹,不是苏韧所能看懂的。
苏韧寻思:这信要不要瞒着谭香?皮革应有用处,以后再找答案。
他揣心事到了家,谭香正陪着苏密念书,在书房高声问:“阿墨回来了?吃饭了么?”
“吃了点。”苏韧哑声应。
谭香似乎笑了笑,道:“怎么不高兴?”
苏韧隔空回道:“哪有?你多心了。”
谭香说:“你过来吧。我们正读书呢。”
苏韧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要让谭香知道为妙。
他答应着,随手把皮革夹进自己那本瓦剌语词典,走向书房。
刚进院子,隔壁零星炮仗响。谭香推开门,说:“那是大公主家在试放新年烟花呢。”
苏韧道:“今年烟花特别多,我们也凑热闹备些吧。”
谭香卷袖子,挑眉说:“趁减价,我已买好了。大年夜,你瞧我来放!”
苏韧忍不住笑,心想:今年吃了年夜饭,在帝京内恐难以入睡。若夫妻还留在六合县,虽不可能有现在的热闹,但梦肯定会香甜静谧得多。还有故土那山寺溪旁的古梅,不知花已开到几分。可在帝京城,夫妻又哪里去找那仅属于他二人的单纯美景呢?
这种念头,转瞬即逝。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
他是个最明白人。知道纵然回六合,以今日之苏韧谭香,也不会再有一样的好梦与好景了。
----------------------------------------------------------------------------------到了大年夜,帝京城内爆竹声跟打擂台似的,这方唱罢那方登场。苏韧夫妇睡不着,索性围炉夜话。其实睡不着的人,何止他们?唐王府内的那位,多少年过春节都是彻夜不眠的。不过宝翔早习惯了,他天生没有别人多情善感,所以嘻嘻哈哈中,又迎新年。
同往年的三十一样,他大清早同一班皇亲国戚拜遏祖陵。今年这班人里少了蔡述,所以宝翔找不到拌嘴对手,颇意兴阑珊。午后回京,大家到西苑南海领御赐宴席。皇帝照例不出场,奉旨代行主位的宝翔和冯伦都随和,于是乎满席没大没小,风卷残云。黄昏时,宝翔到府里换身衣裳,陪王妃陈氏同去岳丈陈阁老家贺年。自从和陈氏成婚,他每回年夜饭都是对着她那张挑不出瑕疵的冷脸,因此也吃不下去多少。他打起精神,应付岳父岳母,务必殷勤周到。
他对老婆,情虽是没有的,义却总是要讲的。
回王府已近子时,合府人向王爷夫妇拜贺。陈妃和宝翔各自打赏各自的人。子时到,贵人里少不了燃放烟花,连宝翔贴身的童子小云都央及放他看热闹去。宝翔趁着喧哗,溜回卧房,好好算了算年里的开销。他又要替帮里的兄弟还债,又要给曾有来往的女人撑场面,还要照顾王府里告老病退的旧人,花销之大,可想而知。等他算完了,肚子早咕咕叫了。
宝翔喊了几声来人,奈何压不过爆竹声。他弯到厨房,厨子们连影子都不见。大概他们想不到主人会饿着,剩余饭菜早打包带家去了。黑灯瞎火里,宝翔找到几块冷掉的羊排,顿时喜出望外。灶头上余温犹在,宝翔将盘稍热了热,端到门口,借着月光啃起肉来。
一只流浪土猫大概被外面爆竹声吓坏了,正躲在厨房口柴垛里。闻到肉香,跑出来细微的瞄唔叫。宝翔丢给猫一块羊排,问它说:“你知道大多数人为何喜欢过年?”
小猫只顾吃,理都不理宝翔。
宝翔咽口,道:“第一是庆贺自己还活着。第二是庆幸自己和别人一样,活得还象个人。”
小猫吃完,钻到强缝里去了。宝翔用新换的三爪绣金龙袍,擦了擦手上羊油。
等到烟花散尽,人群沉寂之时。他换身便装,悄悄骑马出王府,向锦衣卫都督府而去。
都督府后的议事厅,空无一人。奇怪的是,每年也只有此时此刻,宝翔坐在里面,深感到到自己是帮里老大,责任重大。他望着兄弟们座位,拍拍手掌。从前,只会有回音答应他,可今年毕竟不同,因为宝翔要对付沈明。
他不温不火联络线人,布置机宜,到了现在,已差不多了。
“老大来了?我们才送走了四哥。”小飞和金文文,出现在议事厅门口。
金文文关了门,哑声说:“蔡述安插的内应手段高明,再加上我们这些天努力。沈家宴会的步骤,路线,塑像保管和豢养大蛇的地点,已无秘密可言。我妹把蛇药配好了,嗅到它,哪怕天王蛇也倒下了。兄弟们会竭尽全力,老大届时只要坐看‘狸猫换太子’就是。”
宝翔说:“五哥操劳。沈家宴会结束后,舆论一定要跟上。害死一个人难,抹黑一个人易。沈明他即便不想造反,也要波得他包藏祸心。”
金文文言道:“别的不敢打保票,造谣我是一个顶。”
宝翔哈哈大笑,自叹自己这次变了,一点不急躁。
人会急,其实是动了真情。而对沈明这个老怪物,宝翔连憎恨都谈不上。
他只觉得,沈明对苏韧夫妇会是个威胁。对朝局,对自己,也绝对没有利处。
他瞅瞅小飞的手,关照他:“你伤还没好透。少年人别学我们老家伙,酒要少喝。”
小飞点头,眼睛一眨:“老大,我今年没想过出去看烟花。想我已长大了吧!”
宝翔笑道:“你要真长大了,看烟花和不看烟花,实在没分别的。你伤不好,不便骑马。来,我牵着马,领你上街转转去吧。”
金文文在旁摇头:“人都散了,城里还有什么可看?”
宝翔扶小飞上马,攥着缰绳说:“五哥不知道,帝京现在最值得看。我原是独享的,要不是疼小飞,能领着他去?”
年初一黎明时的帝京,既无旧年夜妖娆,也无新年春之繁华。静也是真,动亦是真。
□□的煊赫,在炮灰味里化成了薄雾,渺渺茫茫。
虽然小飞陪伴,爱驹在侧,可宝翔却顿觉翳翳之身,寂寞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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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伊始,春风回暖。北方的冬天好比是衙门里消磨久了的青年,锐气日衰。按帝京旧俗,初五前各处歇业。宝翔本想蛰伏在府里养精神,没想到大年初三皇帝忽传他到禁内伺候。原来是闻名天下的三清山悟真道士上了京,皇帝请老道顺便上宫家讲坛解说修仙之道。
宝翔素知皇帝喜欢这些事,不敢怠慢。他香汤沐浴,清茶漱口,再套上麻布道袍,束以荆编道冠,而后才进宫。到了北海,他见小太监们皆布葛垂髫做道童打扮,便忍不住笑。恰被与他亲近的宦官小梅子看个正着。那小梅子低声抱怨:“哎呦,我的王爷,您当好玩呢?您是练家子不怕冷。可我们穿这么点,真活活要冻出毛病来了。更可怜是里边的那些……”
宝翔抓抓脑袋,笑问:“里边还有谁?”
等他跨过殿门,立刻收了笑。待三跪九叩之时,他方觉一股寒意由金砖地渗入骨髓。
悟真老道坐在蒲团上,套了件露出棉絮的破棉袍。说话有气无力,不时轻轻挥手。
下面当然是皇帝坐在首席。天子背靠熏笼,神情专注,身披件羽衣,宛如仙师。宝翔最认得这件百鸟毛织的羽衣,也知道它有多么暖和轻软。
当年,该宝物是废帝耗费民脂民膏所制成的,藏在了废皇后身边。因老唐王妃是废皇后的亲妹子,所以姐俩聊天时,小宝翔曾钻在羽衣里边玩耍过。后来废帝他们尸骨无存,宝翔以为这玩艺儿也被销毁,没想到皇帝一直留着压箱底呢……皇帝的身后坐着一群道姑样子的女人。她们年纪有老有少,个个面无血色,垂颈缩手。宝翔不禁想:女人可不比男人耐寒。正月里穿这么单薄,可怎么好?更何况这些全是皇帝丢在一边的昔日嫔妃,心里头也没一丝热气。幸亏蔡贵妃年纪轻轻死了,要不然也得跟着活受罪。
他不便细看道姑们,装作低头听讲。反正高深的东西一进他耳朵,便化成虚无,半个字都不会留下。可老道士讲得久了,偌大的宫室里越来越冷。道姑娘娘多半着了凉,伤风声此起彼伏。宝翔偷偷在道袍下转动双足,权当活血。
蓦然,有人连打三声喷嚏。宝翔抬眼,见那老道已涕泪横流。他不敢吱声,道姑们也不敢笑。
皇帝从袖里掏出来块帕子,着柳夏递给老道。悟真捧了御帕,对皇帝道:“谢万岁。贫道说了大半辈子仙,只不过演了一个生老病死的俗套。真是上愧三清,下愧信众。”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因皇帝忌讳说“死”,多少年都没人提着个字了。
谁知皇帝宽宏笑道:“不论贫富贵贱,大家都演得是俗套。终究看不透,想不穿,忘不了,舍不得。若说生,老,病,死四事,最怕是不合时宜,最好是水到渠成。既然你老人家水道渠成的着凉了,那我们便收了这不合时宜的道场吧。”
宝翔心下窃喜,嫔妃如蒙赦令。等娘娘们依次跪安,皇帝方叫宝翔站到近旁去。
小梅子奉旨提壶,赐茶给道士和宝翔。宝翔喝着热气腾腾的枣子茶,旁听皇帝与悟真叙话。
皇帝问:“道长你一路来,有没有看什么新风景?”
悟真说:“天寒地冻,贫道没劲道看什么风景,在京城,贫道只听了两件新鲜事,一件不太正经,一件非常正经。”
皇帝问:“哪两件事?朕久居深宫,听到无论什么都像是新鲜事了。”
宝翔竖起耳朵,瞧眼老道。那悟真用茶杯悟手说:“那新闻可凑成两句话:天子脚下蟠桃会,太庙门前圆寂僧。”
皇帝默然,随后轻笑道:“开蟠桃会啊?确实不正经。然太平盛世,富人烧钱点缀,官家管得再宽,任管不着。此话不提。另外,太庙门前有名江南来的和尚横尸,又算道长您哪门子正经呢?”
悟真摇头:“天下出家者不分源头。何况前几年南方僧道联谊会时,贫道身为总理事,曾遇到过圆然。依贫道看,此和尚性情十分诙谐,处事又特别聪明。他为山门募捐,上京讲法活动,颇结了一些善缘,又得以出入权贵之家。这样一个人,在首都无故被害,结局如此凄惨,实在令人叹息。万岁您如不彻查幕后黑手,伤及我等宗教人士心情是小,有累陛下盛德威严是大。”
皇帝沉思半晌,才摇摇拂尘。柳夏送上金盘,内盛朱笔青纸。
老道倒是知趣,不再多言,叩首接了皇帝写的青词,告退出宫。
宝翔到此才彻底明白那晚蔡述令手下把圆然在沈家庄外的死尸转移到太庙门前之深义。
逼死圆然的是沈明,即便蔡述自己出马,也奈何不得。所以,定要引起皇帝的瞩目。
一个和尚的死,关起门来,那不过是一个人牺牲而已。而他死到太庙,却是僧俗两界广大信众的天下大事。此事修仙清静的皇帝不能不管,不能不查。然而苏韧那边已将圆然揭沈明要害的文书转给了范太监,皇帝却丝毫不动声色……
他想到这里,觉得枣子茶并没那么香甜,连牙缝里都黏上了渣子。
“飞白,你觉得那和尚的死和蔡述有何干系?”皇帝冷不防问了一句。
宝翔没想到皇帝直截了当对他发问,他正想到的是蔡述所提议的“三人成虎”之计。
蔡述希望宝翔联手撬倒沈明.眼下是一个机会,他可以“成虎”,也可能露出破绽。
干脆来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容不得自己思索,宝翔脱口而出:“万岁,我大义灭亲说:我,我认为江南和尚的死,十有八九是蔡述那小子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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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先动动这边的土,我依旧记挂jj读者们的。
最近一个多月我又忙又累,极度不适应新生活中。
宝宝很好。胖,调皮,学着和大人“斗智”。嗓门大,爱听少数民族歌曲。
这几天她喜抬头,双手抓双脚,像只小肉元宝。
多谢大家多日祝福。春天来了,今年一切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