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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长乐号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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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乐号(下)

    且不说宝翔这边的盘算。苏韧处于别人家的鼎盛奢华中,自是笑里藏针,睁着两只冷眼静观其变。他本负责迎宾,忙到近开午宴时,才正式落座。他的位置就被安排在在沈凝之侧,除了他,周围全都是文质彬彬的学苑新进。这桌人一边玩赏主家梅花之景,一边引经据典助兴。苏韧不善雅谑,默然微笑而已,感觉酒虽满口余香,佐酒之菜则略嫌酸涩。

    此日天公作美,筵席四周园林的梅花恰开到好处。真增一朵太繁,减一朵太素。枯枝绿萼,衬深红如脂,浅白如粉。梅花于玉笛笙歌之中沁芳,满座裙钗以外动人,颇有大隐于市的风流。苏韧无心陶醉,对面前的海味珍馐又意兴阑珊,只留意着宝翔的动静。

    在苏韧眼里,那宝翔穿得格外浮夸,笑得不三也不四。亏得他有王爷头衔,并无人敢怠慢了他。主人与宝翔等显贵同桌,寒暄殷勤,劝酒频频。沈明穿一身紫袍,虽然显得隆重,但配他的萎黄面庞,肥硕身形,倒更像只立秋后的大茄子。

    沈凝不改常性,身为少主,却还没有客人们一半的精神。吃了不多几杯,他便借故逃席。他悄悄告诉苏韧:要去书房写完那篇梅赋,又托他帮着应付。

    苏韧心中好笑,想这种场合,一片文章打什么紧?但别人的事情,只得随他去了。

    虽此等奢华,可比蟠桃盛会,但在座都是肉做的身子,哪里有神仙的胃口?过了两个多时辰,酒菜已撤了又上,上了又撤,足有三四遍。沈家僮仆还是如蝴蝶般,端着出炉的酒菜,不断穿梭席中,但已经没有几个人再动筷。

    女眷那边,苏韧不得而知。她们的卷棚里有几位当代一流的说书艺人,讲些旷男怨女痴情小说。而男人中爱喝酒的,尚能借着酒劲打起精神,说点酒话;不爱喝酒的则懒得多说,多少显出疲态。席面上有人散开衣襟,托腮听戏。有人起身散步,四周闲逛。宝翔那桌的人,身份最高,也最讲究。从主人沈明带头,络绎离席,纷纷去为贵人各自特别安排的房间更衣。名为更衣,实为休息。富豪筵席,如有妾侍随侍在侧,即便在主家春睡片刻的,亦屡见不鲜。

    苏韧想:以宝翔早晨的神色,定有秘密无疑。只不知宝翔要如何做这勾当?若无十分把握,岂不是引火烧身……苏韧思虑着,只觉得有人拉他衣角:“苏大人?”

    他低头,见一名戴银项圈的垂发小僮,于是笑问:“唔,何事呀?”

    “苏大人,小的是大奶奶房里小厮。你家娘子随我们大奶奶到春院探望老夫人去了。她要我来告诉您一声。”

    苏韧心头一热,想自己老婆到底不比外人。

    这等小事,还要知会他。师友同僚,全是烟云。世上能共进退的,唯有一起养过孩子的夫妻。

    他抓了把桃仁,放在小僮兜里,问:“你家老太太今儿没有出来见女客?”

    “没呢。”那小僮环顾四周,踮脚轻声说:“我家老太太又犯病了。现如今除了常走动的张太医,又添两位太医来会诊。她吃药时不要别人,只要我家大奶奶。所以大奶奶这两天索性搬到春院伺候她老人家去了。”

    苏韧啧啧:“你家大奶奶实在是世间难得的孝顺媳妇。”

    小僮仆闪眼睛:“本来就是嘛!”

    苏韧又问:“老太太到底是何病症?我起自民间,朋友不少,许能找偏方来供她老人家。”

    小僮摆手道:“您别费心了。我家老太太的病,哪怕华佗重生,都不能好利索了。她平日只是有点健忘,不爱说话。发病时心慌气喘,直嚷嚷身子骨疼,说话也只有我们大奶奶能接得上来……所以她们这对婆媳,比亲娘儿俩更贴心呢……苏大人,您要我递话给苏娘子么?”

    苏韧想了想:“烦小哥你说我知道了就是。”

    他摸出块碎银给那孩子,说:“留着买糖吃。”

    那小僮得了赏,欢喜地走了。

    苏韧擦了擦嘴,再抿了口酒,发现有片白梅花瓣沾在酒杯壁上。

    他用手指挑出它来,对光细瞧,觉得与江南之梅花不尽相同,因此,莫名有丝怅惘。

    他抬头再看,宝翔已不见了。而早先离开的国公蓝辛倒已回到了座位上,饮得畅快。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沈明换了身文士式样的白袍,出现在主位上。

    沈明年老体胖,到了下午没有睡过,似有点疲倦,但目光依然炯炯。

    今天的重头戏还没开始。以沈明这样经过大世面的人,定然不会懈怠。

    此时,邻座的薛翰林等人,也坐不住了。大家请苏韧在晚宴正式开始前,陪同他们去逛逛沈家园池。他少不得含笑应承,便无暇揣度宝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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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宝翔在沈府的行动,可谓计划周详。他们不仅事先在锦衣卫衙门数次预演,而且与蔡述安插在沈府内部之两名亲信仔细磋商过。可以说,间接得倒了躲在幕后的蔡述之赞成。

    简而言之,北海帮打算“狸猫换太子”,把今夜沈明用来显摆的重头戏换个“主角”。

    来沈家的宾客都已经知道:沈明从武当山,花大功夫以重金请来一尊元始天尊铜像。虽说铜像不大,但相传是唐朝时留下的古代道教圣物,由孙思邈带去武当山的。其工艺精细,更是无以复加。沈明准备在赏梅夜宴时拿出来供众人瞻仰,而后正式奉在沈府新落成的道观中。

    宝翔这边,据线人多方探明:沈明将铜像接回后,就放在一他所珍爱的紫檀木箱中。这箱子也是有来历的,但外面人不太知道。原为□□时宫内所制的“九子连环箱”中一只。唐王府与蔡府,各有一只同样的箱子,四只在宫内,另有两只不知去向。箱子的所在,是园中沈明常住的一间大卧室。即便他有时不在此处过夜,每日也会去进去独自呆上至半个时辰,看看自己的爱物。至于这爱物是什么,府里人都说不清楚。可宝翔却一清二楚————正是那条差点缠死他的南洋黄金蟒。

    宝翔打算偷梁换柱,以金蛇换天尊。不仅在众人面前出沈明一个大大的丑,而且借此风波向皇帝揭露出沈明的不臣之心。蔡述那日在沈家庄外,曾问宝翔哪个人属蛇。宝翔嘴上说不晓得,可心里记得明白:皇帝和自己死去的娘同一年生的,正是个属蛇的。

    沈明豢养金蛇,以为玩弄的宠物……若传入皇帝的耳中……

    然而,计划归计划,虽然每一步骤都算计过去,每一个环节都有人负责,每一个地方都有人接应,甚至计划以外,又预备下数种应急对策。宝翔依然知道:行事绝不可能密不透风,毫无瑕疵。稍有差池,可能粉身碎骨,还连累了兄弟们。

    不过他这个人天生胆大。过了那么多年,他觉得事情要么不做,做就有风险。人想多了,毫无意义,徒增忧愁。他总信那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宝翔是北海帮的老大。而他的老大是老天爷。只要天不厌弃他大白,那么自己只管放马去做。如果有一天,天真嫌弃他了,那么他坐在家里吃吃喝喝,也可能睡一觉就去见阎王了。

    这些都是场外的话,且说苏嘉墨逛花园的时候,宝翔已得手了一半。

    老七本事不小。他领着菊榜魁首黄银官,所闹出的滑稽动静,早已吸引了卧房守卫的注意力。

    而换上家丁衣服的宝翔,已暗渡陈仓,如走高空走悬索一般,小心翼翼摸进入了沈明卧室。他是一回生,二回熟。青天白日,眼神好使。他顺着记忆里那条软梯,入了凿井旁蛇穴。

    算他运气好,黄金蟒正盘成一团小憩。宝翔当然不会和蛇兄放啥交情,麻利地以蛇药迷昏了它。他再取出一个备好的大袋,将蛇装入其中。黄金蟒分量不轻,他虽有轻功,但背着如此重物跳下凿井,也绝非容易。于是乎,落地不太稳,摔个狗啃屎。

    好在无人在侧,北海龙王,并担心现眼。

    他放下袋子,四处找寻箱子。等找到时,已汗流浃背。原来沈明屋里,不开一扇窗子,又同时燃了七八个壁炉,热得已像初夏。宝翔想:大概是老东西寂寞,怕那金蛇冬眠,所以才弄得这样热?他倒不怕花了他老人家的妆容么?

    宝翔思及此,不禁哈哈一笑。虽然九子连环箱的锁极难开,但遇到宝翔这种开锁奇才,也只用一炷香的时间。箱子里,果然是尊两尺许高的元始天尊塑像。

    宝翔说了句:“天尊,委屈您老了。”

    他把只能微微动弹的金蛇放入箱子,算了算时间,可与计划差不多。再落好锁。

    九子连环箱不同寻常。上雕九个童子的眼睛,都可透出箱子内物事的光泽。

    然这条蟒蛇与铜像,本来都有金属光泽,即便察看,都觉得天衣无缝。

    天尊铜像同样很沉,宝翔将其纳入口袋。背在背上,打算趁人不知鬼不觉,由原路返回。

    窜上屋顶,他长出口气,一边腾跃,一边想:今天真够顺手!回去要发动兄弟们,救济百姓,成人之美,做满三百件不留名的好事,以圆苍天老大的功德。

    他忍不住哈哈笑出声,从房顶上跳到一条窄窄的阴暗廊道里。他只要进入廊道那端,沈府留给蓝辛更衣的房中。再把袋子放入以芳芳名义带来的那个空乌木箱子里,他自己这步算成了。

    至于如何运出,如何处理,不需要劳他动手。

    岂料宝翔刚哈哈完,有个同样家丁装扮的人,从廊道那端迎面走了过来,同样背着个袋袋,同样正咧着嘴,想必刚哈哈完。

    见了宝翔,那人陡然一惊。他腿脚发软,面色惨绿。

    口袋从那人肩膀上滑落在地上,哗啦咣当,落了满地。

    那是几件女眷首饰,一条火腿,两件织锦缎服。

    “我,我,我,什么都没偷!”那家伙战战兢兢说,为表清白,松手把袋子全放在地上。

    宝翔恍然,原来来者是个浑水摸鱼的偷儿。

    这里不是华容道,自己又不是关云长,即便狭路相逢,也没必要上演什么恩怨戏。

    而且自己蒙着面,露脸的不是对方么?

    他笃定地点头,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也什么都没看见。”

    那小子点头:“嗯啊。”

    两个人对视,那小子又说:“大侠,你,你,你不要杀我。”

    宝翔说:“我为何要杀你?只要你不碍事,我也不碍你事。你转身走吧,我也转身走。”

    那小子答:“嗯啊。”他转过了身。

    宝翔也转身,想绕道把袋子放下。何况自己过了点不露面,会引起怀疑了……

    谁知那个小子竟然撒开脚丫疯跑,大喊着:“来人啊,来人,抓贼!”

    宝翔一听,差点背过气。想,世上还有那么不在道上的傻小子?

    自己紧要关头,竟以江湖规矩行事,一样是傻小子!

    他想归想,懊悔已来不及。听闻耳后人声,他已知如今没法按计划,去蓝欣那边了。好在他轻功过硬,脚下飞快,不一会儿,即跳入座僻静的小院。此院中水声叮咚。喷泉,小溪,水池,瀑布,各色水景俱全。四周栽满桂树,无数花苗,层叠种在模仿世间各种桥形的花圃里。

    他回头看,只见院门口有道柴扉,挂着“燕子春泥”的竹匾。

    宝翔心道:女眷们都该在前面看戏听书。我先在此地暂避,躲过风头便好。

    他再一嗅,闻到院落里飘着的股药香味。出于好奇,他走到扇半开的窗下,朝里窥视。

    一个丑陋的丫鬟正蹲在地上,拿着把蒲扇,给小火炉加风。炉子上放个药罐。另一个相貌娇俏的丫鬟,坐旁边翘着腿看,一手拿个碟子,正吃零食。

    那丑丫鬟抱怨说:“姐姐你们都好命,总能出去开眼界。只有我,每次都留下做苦差。”

    俏丫鬟说:“还能怨谁呢?要不是大奶奶心好,你这样子,哪能留用在老太太房里?”

    丑丫鬟气得龇牙,跟炉子有仇似的,使劲扇。

    俏丫鬟又道:“太医他怎还不来?我每看着老太太针灸,心里都慌得厉害。虽然咱家有钱,但病成老太太那样,算不得享受。不过,假如我们少爷肯娶了我,哪怕我老了全身瘫痪,我也心甘情愿。在那时之前,我先把人间荣华富贵都享尽了。”

    丑丫鬟白眼说:“姐姐就别妄想了。别说咱们大奶奶在,就是大奶奶不在,少爷能娶你?他眼里只有书里面那个叫颜如玉的吧。要我说,人要先苦后甜,才没白活一辈子。你们长得漂亮,总想先甜了,后面啥都不管。将来老了,莫要后悔!”

    俏丫鬟撅嘴说:“哪轮到你来教训我?你这副尊容,可能先甜吗?”

    宝翔听到这里,那个丑丫鬟并不怎么丑,那个俏丫鬟也不怎么俏。

    他随手捡了鹅卵石,丢在一盆花上。俩丫鬟唬得住嘴,跑出来看。

    宝翔一转身,进了里屋。里屋和宝翔常见的贵人室内并无二致。只桌子中间有幅木制微型水车,极为精巧,弄得屋内有轻轻轮转水声,甚为可爱。他再往里走,见一张海南黄花梨架子床。床上幛子轻掩,朝内睡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

    宝翔倒吸口气,想难道这是沈明的夫人?他哪里弄来这么个人,与他常假凤虚凰的戏……

    他背着铜像,行动不便。事已至此,他放弃了带出府的计划,若丢在老太太的房里,也是个办法吧?正在这时,幛子一动,老妇人惊醒过来,蓦然转过头。

    宝翔忙闪躲在床侧,花架子旁边。但老太太只轻微喘息,没发出一点声音,应未察觉屋内有人。

    这时,外头俩丫鬟的声音倒是传入屋内来。

    “要不……是风大弄得吧?”

    “谁知道……啊呀药……”

    又过了一会儿,好像又进来个年长的仆妇,问:“你们可见可疑的男人进来?”

    “没有。这屋里连老爷都不能随便进来,还有哪个男人敢进来啊?”

    “……唔,估计不是府里的贼,往外边逃了吧。你俩上心些,大奶奶等大姐发汗了,就会过来伺候老太太吃药。老太太还没醒?”

    “没。快了,今儿老太太睡得长些。希望能就此好点……”

    话音刚落,就听到她们说:“大少奶奶来了,还有客人同来。”

    宝翔暗中叫苦,想这下难以抽身,他匆忙中再往里退,居然闪进了一件半圆形的梳妆室。妆台四周,挂着许多女子的日常服装。面对穿衣镜,他瞧自己背个袋子,活脱脱个贼。

    只是,外面都是沈家的女人,怎么出得去?

    正在他进退维谷之时,蓦然听到一个熟悉声音道:“不劳烦旁人,头面我自己弄弄就好。”

    他眼睛一亮,这个声音他绝对不会听错,正是他的义妹谭香。

    实在是天无绝人之路,谭香竟在此处出现了……人若不信缘,真的不行啊!

    他正想着,谭香已掀开帘子进了梳妆室。她见了宝翔,大惊失色,正要叫喊。忽然变了脸色,闭紧了嘴。而后,她拉紧帘子,压低了声,说:“大白?”

    宝翔感动,谭香居然这么快认出了自己……但这时,他已无法解释更多了。

    他低声说:“设法帮我出去。”

    谭香咬住唇,急中生智,耳语道:“你先披件女装,带上风帽。”

    宝翔没法权衡,只好迅速照做。

    这时,外间的老夫人忽然说起来话来,语音含混,二人听不清楚。而陆氏回答镇定,语气温柔。

    谭香又耳语道:“她们现全围看着少奶奶老夫人,无心注意这边。你只管跟着我走就是了。不见得有人会发现。”

    说完,谭香径直打开帘子,大落落往外头走。宝翔毫无声息,如影随形。女披风宽大,袋子在他背上也无妨。

    原来,这屋里有个饮茶角落,开了个天井,推开角门,能直接走到外面的花圃。

    谭香一直等他们走出春院,到了片凋谢的竹林,才说:“我上次来问安,老太太正睡着。走过那里,所以会知道。我得赶紧回去,就说趁她们忙,我自己去找我落下的荷包了……哥,你快走。”

    宝翔情不自禁,握着谭香的手。一时无从说起,只能咬牙离开。

    他出了竹林,似瞥见短墙后一个人影,跨着药箱,已跑进春院去了。

    宝翔闭眼想:凡事看运气罢了。自己扮成这样,哪个人能认出来?

    就算认出来,最多以为我在沈家干偷香勾当。不过……连累谭香或谁的清誉,则大过意不去。

    天尊像即便是宝物,也只得沉了它。他想着,将手中布袋往身边的湖池里一扔。

    他拉住风帽,快步往自己更衣处奔去。

    好不容易从后窗进了里面,已听到奉命候在门口的王府下人在催:“王爷,您酒醒了?”

    宝翔把女装塞入衣箱,立马脱下家丁号衣,里头早穿戴好了驼色缂丝袍,镂花赤金带。他捞件玄狐坎肩,套在袍外,擦了擦手,才缓缓应道:“不成器的东西,你们急什么?”

    他回到筵席上时,天色快近黄昏。华灯四照,亮于白昼。

    不过,还有很多客人和他一样,算好在这时候回席继续开吃。所以,他不算惹眼。

    宝翔与蓝辛对视一眼,胜过千言万语。蓝辛舒展眉头,给他斟满热酒。

    “沈明离开好一会,好像出了纰漏?”蓝辛说。

    宝翔与蓝轻语数句,隐去春院之事。蓝辛皱眉,再展眉。

    宝翔没坐热椅子,见沈明已回转。

    老富翁面不改色,环视客人,对宝翔格外礼貌些,举杯敬了酒。

    宝翔笑道:“沈老爷,方才去哪里费神呢?”

    沈明哈哈道:“无事无事,有客人不慎醉酒,老夫去关照一二。”

    过了一个时辰,众人都坐定。沈明才道:“老夫有件宝物,请众位一观。来!”

    只见四个小厮,抬着口黑檀木箱,搬到花园中间一张石桌之上。

    连女眷都蜂涌到卷棚下面,想看上一眼。

    沈明从怀中取出钥匙,高声说:“至尊好道,英明仁爱。老夫东施效颦,素日倾慕玄理。这次老夫发愿,一定要从太岳请尊仙翁来,以全老夫之志。这尊仙像乃唐人精品,举世无双。请列位观赏。”

    落锁开箱,沈明的一脸笑容,僵在面上。

    众人定睛,无不失色。

    只见一条金黄大蟒,慢慢爬出了箱子,蛇尾一扫,石桌啪啪作响。

    那蛇在灯火下,被凉风一吹,起了精神,对主人沈明,吐出红信子,昂头而起。

    女眷中胆小的,忍不住尖叫失身。如芳芳那样纤纤弱质,吓得当场昏厥,引发一片骚乱。

    宝翔暗自好笑,想曲折一番,还是达到了目地。

    蓝辛则故意发作,问:“沈老爷,请我们来看的就是您这个宝物?这蛇的样子,似与您熟捻。还是说,那仙翁一路来,变成了它呢?”

    沈明无言以对。愕然半晌,忽然狂笑,可见已经气急败坏。

    但他即刻恢复了常态,答道:“此事老夫暂时不明,但深感抱歉。假以时日,老夫必然会给众位一个解释。”

    众人由震惊慌乱,变得鸦雀无声。那黄金蟒蛇,缓缓爬至沈明脚旁,如古藤饶树,轻缠上他。沈明并不急于撇清,只冷笑数声,意颇狂傲。好像是表示自己无所畏惧。

    宝翔起身,与他圆场道:“今天这种事,古来罕有。大家莫怪沈老爷,也只好如此了罢。”

    他说完话,在人群里瞧见了苏韧。苏韧看他的神情,已知玄妙。

    宝翔觉得,苏韧似乎下定了决心。到底是什么,自己无从得知。

    他预感:今日设计沈明,恐怕做得真不如计划中的干净。

    所以目的虽然达到,自己却半点开心不起来了。

    那一夜,宝翔没睡好。他想沈明这种人被激怒,必将不择手段。

    若报复起来,至少他与苏韧,有一个要倒霉。

    他还没想到,比这更坏的事,紧接着就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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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宝翔一起身,待洗漱完毕,便径直上衙门去了。帝京的巷闾间尚洋溢着新春喜气,满大街都是道吉语声。他路过菜市,隔帘窥见一群上京贩特产的年轻农妇。她们穿红着绿,挽着胳膊,那样子甚入宝翔的眼。他左顾右盼,一扫昨夜欠觉的颓唐。

    到了锦衣卫府,他持着马鞭,一路跑入后堂。远远看到几位兄弟齐集于此,他蓦然松口气。

    “兄弟齐心,其力断金。”他寻思:即便沈老儿反扑而来,我等有何可惧?

    他再一瞧,兄弟们人手一碗炒麻豆腐,吃得正欢。

    看到宝翔出现,正在盛豆汁的小飞道:“老大,我替你留了份儿。”

    宝翔接来就吃,吃着吃着,见几个兄弟笑得暧昧,便问:“如何,昨天沈家事可笑?”

    蓝辛摇头说:“哪是笑那个?我看昨日还算顺利。虽老大遭遇小险,但沈明吃了大亏!”

    金文文捻须,递上一张顺风耳报,笑说:“老大先看看这个。”

    上面刊着“惊天秘闻----金蛇狂舞豪门宴”,还配了个插图。把主人沈明画得圆胖如萝卜头,把那蛇则画得妖艳精怪,足有三个沈明高。人蛇相对,俩俩张嘴。宝翔喷饭,直叹画者有才。

    老七咽下麻豆腐,道:“好吃!老大,今天早饭都是人家专门弄得,白送!”

    他一说,众人又笑得暧昧。只有小飞僵着脸,对宝翔耳语道:“是勾栏胡同口的娘子家送来的。他们说是你订的,但偏不肯收钱。娘子说,有要紧话知会你,求你早上去一趟……”

    宝翔有点吃酸。原来他早年曾有个相好。那女子与爱小老婆的男人闹翻了,在勾栏胡同口开了个小吃摊自谋生路。后来不经意间,搭上了宝翔。宝翔发动锦衣卫人旋买(1)外食都上她那边。于是她一年发迹,两年买楼,三年当上了铺子老板娘。再后来,宝翔少年人心思不定,她对他由热转冷,自招个账房先生做当家。如此,宝翔便绝迹不去。但二人并未绝交。逢年过节,宝翔常让亲随送去点礼物,她常回送点他爱的小吃。包括这炒麻豆腐,正是她拿手好菜。

    现在她又如此热情,岂非有所变故?但青天白日请他去,账房先生置于何地?

    不去,不仗义。去,颇尴尬。

    宝翔和众人再聊了几句,审时度势,料定沈明暂无因查出祸首,便更放心些。

    他环顾,问:“冷松六哥尚未到?”

    “想必宫里有什么事耽搁了。老大你忙你的去,等会儿再回来也一样。”蓝辛怂恿道。

    宝翔熟知去那娘子家的路,犹豫片时,叹气仰脖说:“哈哈哈,我去去就回。”

    他孤身骑马,笠帽便服,往勾栏胡同行去。

    路过一家民信局(2),他先将怀里揣的一封短笺投了,对伙计说:“桂枝胡同,特急!”

    伙计看信封说:“我们的人打个来回,不消半个时辰。白老爷,回件送哪里?”

    宝翔付款道:“我呆会儿自取便是了。”

    他出民信局,再不多功夫,便已到了勾栏胡同那家的后门。

    他刚栓好马,就见老相好从门洞了出来,福了福:“王爷,妾身正侯着您,请上楼说话。”

    宝翔轻声哈哈,她姿首依旧,衣香依旧,连后宅那树冬青,绿亦依旧。

    但宝翔的心,再无波澜。他寻思她这番举动,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到了楼上,竟觉今非昔比。屋中纤尘不染,一盆水仙,在瓷盆中悄然吐香。半架纸屏,仅画几笔石兰而已。

    宝翔叹息,心想:怎就没半句话想说了呢?

    谁知,屏风后的人居然替他答了,道:“想来,是人的情怀变了吧……”

    宝翔回头,那娘子早已离开。他走了几步,看到说话男子坐在窗前。

    他身穿半旧蓝袍,面前一杯清茶,笑容寡淡。

    “叙之?”宝翔愕然失笑:“你惦记我,直接见面就是!弄这些玄虚作甚?你为何在这娘子家中啊?”

    蔡述用茶杯暖手,道:“她那账房先生,恰是我家网罗的人。你明白了?巧合罢了。你也不用想太深了。我现是托病挂官的人,请你上门或上你家,都不合适。权衡之下,便想借此处一用,与你会会。”

    宝翔只好唔了一声,想您这般神通,何愁将来不除对手?

    他找了蔡述对面的弥勒榻斜坐下,道:“那个局,托你的福,我做成了。沈明这次逢迎圣意不成,跌那跤跌惨了。此时此刻,消息已传遍京城,恐怕日不落时,连万岁都会听到风声。我正想问你,接下来怎么办?”

    蔡述出了一会神,笑意萧索:“圣心难测,福祸难知。那沈明当年是我爹亲手扶植的人,但后来却妄图自成一体。我爹去世后,我想:若沈明有朝一日真有露出脱离蔡氏之意,要么避其锋芒,隐居深山;要么穷追不舍,陷其死地。如今事既已发动,我必将不遗余力。他死尚不够,须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免得再扰我的清梦。我今晨已将这些年所掌握的沈明罪状以秘折全部上呈御前。除此之外,我还把户部,刑部所弹劾沈之折子,一同奉给了司礼监。虽然你受命于万岁追查圆然事件,但你现在所要做的,是保守秘密,先别急于搅合我们这潭浑水。你继续演好你的花花大王爷。你动时我静,我静时你动,万岁就不会疑心你我联手。而我也不至于大赌失败后,毫无翻本机会。”

    宝翔听了,唔了声说:“简而言之,你们群起攻之,没我什么事儿了。是不是?”

    蔡述一笑,答:“其实……并非那个意思。你表面上没事,暗地里有得忙。那沈明根基深厚,遍布全国。一旦溃散,党羽则会四处流窜,威胁重重。所以,我希望表哥你以锦衣卫之力,把出入过沈家的各地党羽全控制起来,以防他们有所异动。”

    宝翔多少年来,第一回听蔡述叫他表哥,颇为受用。

    但蔡述分派的任务,即便以锦衣卫之力,布置起来也要费些功夫。

    他不便一口答应,说:“此事容我回去与几位兄弟细议。”

    他忽然想:万岁要是如蔡述所想,真起疑动怒,判了那沈明死罪。那万岁的“心肝宝贝”沈状元怎么办才好呢?连罪绝不可能,炒家难以办到。

    即便沈明他即刻病死了,沈凝也要至少守丧三年。万岁如何舍得?

    其实最值得担忧的,倒不是老奸巨猾的沈明,而是他那书呆子养子沈凝……

    从前的那层窗户纸,看来蔡文献公死前,没有来得及和儿子交待清楚。

    他想到这里,见蔡述正盯着他,眼光冷彻骨髓。

    “表哥,我想再问一事。你说实话,万岁为何如此欣赏沈凝?”

    蔡述这句问话说到最后,竟有一丝颤抖……

    宝翔一惊,张嘴,打个哈哈。想这难于上青天的答案,你该去问万岁,而不该由我来说吧。

    他再想,蔡述若不慎碰到沈凝,则“倒沈”凶多吉少。自己多少是要提醒的。

    因此他哈哈道:“我们外人怎能说清楚就里?历朝历代,都有宠臣。那些人往往与皇帝非亲非故,又非大贤大能。千万人里,沈凝或许正对了万岁的眼缘,也未可知?万岁爷为人,极好面子。沈凝是新科状元,皇子师傅,万岁轻易绝不会处分他。再说,他与你,都出自廖严门下。他不好浮华,一心读书,竭力教授你家宝宝。如你不把他与沈明区分开来,以后你一党的人看在眼里,只怕会起了异心,觉得你蔡阁老不讲情面,靠不住!”

    蔡述似乎信以为真,气息渐稳,说:“此一点,我上秘折时,已然想到。因此另起一折,道沈凝不附其父,品格高尚,臣以身家担保他的清白,求万岁莫降罪于他,以负国民厚望……”

    宝翔哈哈笑道:“表弟,你有能耐啊!你本是皇家一脉。按理你不当宠臣,谁当宠臣?无论沈凝如何交好运,在我眼里,他远远比不上你。”

    蔡述低头道:“黄雀捕蝉。将来说不定有新人来当这留名千古的宠臣!我常抱恨自己有皇家血统,下辈子我宁愿起自微贱,一步步靠自己爬上来。”

    宝翔大笑,起身扪蔡述背,道:“哈哈哈,有钱的娃,都爱这么臆想。想富贵于我,不过如此。但人微贱时,每天只等着舔盘子,像牲口一样供人使唤。没有人瞧得起你,处处仰人鼻息。悲伤中绝望,有疼不敢喊。其中艰辛痛楚,哪里是聪明人下个决心,就能熬过来的?”

    蔡述想想,跟着呵呵,那笑声如少年般清朗。让宝翔觉得,连他那种人,也有可取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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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时辰后,宝翔再到民信局,问了回件,喜看谭香回信。

    宝翔知今儿不开学,苏韧上工去了。自己去动静太大。派手下小题大做。

    突发奇想,把联络交托民信局。

    宝翔问她二事:“安否?沈老太如何?”他怕她不懂,还画了一幅病床上老夫人草图。

    谭香跟师傅没有白学,已能写简短条子了。上写着“安。老人病。大夫来。问好走。”

    回信画了一个卧床的老夫人背影。然后画个箭头,出了一个方块院子。

    宝翔想谢天谢地,没有连累她。沈家老夫人,不过病人而已。

    他高兴得回到衙门。可在马背上颠着,他那牙疼又犯了。他忍一忍,到后堂,忙唤六哥。

    冷松正与蓝辛交谈,答:“在。何病?”

    宝翔说:“牙疼牙疼,哎哟,求六哥止痛。”

    冷松细诊,说:“无事。你牙齿细密,因而真牙(3)生不出来。休息好,不吃发物,数日可愈。”

    宝翔恍然:“六哥高明。前夜里,我给那个钱庸医胡乱扎针,也没给治好。”

    冷松警觉:“呀,你找得钱太医?”

    宝翔以为同行相忌,说:“不是我要找他,而是他正在我府里。”

    冷松神色凝重,道:“钱太医本擅长女科。但你可知道,他除了在你府上走动,还奉旨上沈府给老夫人针灸?他近来日益阔绰,莫不投向了沈明?老大可有蛛丝马迹,被他看出?”

    宝翔心里猛地一慌。他回忆那夜牙疼后与陈妃吵嘴,钱太医回来,说忘了针匣,神色似慌张。

    众人哑然,全盯着宝翔。宝翔喃喃:“是有些蛛丝马迹。”

    宝翔蓦然记起,昨儿自己和谭香在春院外的竹林说话,见到一名大夫匆匆背影。

    沈老夫人针灸……难道,他惊叫出声,那个人应该就是钱太医无疑!

    当大夫的眼尖,若钱太医认出披风下的自己,再联想到自己在王府内的言行,八成会向沈明告密。

    侥幸到头,终于露馅了。

    他的心砰砰直跳,头脑反倒冷静起来。苦笑心说:果然输在想不到的环节,不起眼的人身上。

    宝翔尚沉默着,蓝辛起身问冷松:“钱太医在哪?立即捉到他!”

    冷松摇头:“我之所以迟到,正因为他今天没有来太医院接我的班。我本琢磨他家中有急事……没有想到……老大你……”

    宝翔认了,说:“看来,他昨天在沈府认出了乔装的我。”

    众人齐声叹息。欢乐气氛,荡然无存。老七抽出佩刀,抚着刀背。

    金文文道:“不用慌。钱太医如指证王爷,此刻要么已离开京城,要么已遭沈灭口。可以派两个人先查访他下落。以现在沈明的局势,四面楚歌。皇帝不会只信他一面之辞。我们尽量先编好对词,再备好上策。”

    宝翔拍了手,反而轻松了:“沈明自会向我们挑战。此刻起,召集齐各位兄弟,严阵以待。”

    众人分头行动。后堂内只有脚步声,男人语声,兵器声。

    宝翔专叫过雷风,耳语道:“你带着手下,负责保护桂枝胡同苏韧一家,绝对不可疏忽。”

    雷风得令,飞也似去了。

    正在这时,小飞进来,道:“老大,有人送信,指明给你。我试过,无毒。”

    那信函装在个红木嵌珠匣子里,里面是雪白信笺,笔迹如走龙蛇。

    上书:“唐王殿下,昨日寒舍粗陋,招待不周。仓促之间,老夫未尝备下厚礼,深以为憾。今夜云蔽帝京,了无雅趣。因此老夫拟摆二人私宴,于津门港自家小舟之中,邀君同赏海景月色,一叙前尘往事。恭请大驾光临。沈明拜上。”

    宝翔读了,哈哈大笑。蓝辛眉毛拧成疙瘩:“他是何意,你打算去?”

    宝翔道:“他既已挑明,为何不去?我倒要亲自领教下这位前辈。”

    金文文道:“沈的意思,只有他心里清楚。老大姑且去会他一会。我们人多势众,津门海港更是帮里十二弟铁打的地盘。稍有动静,别说沈明的人,一只海鸥都别想飞出去。从之前得到的消息,沈家确实在津门港有艘大船停泊。此刻,我先八百里加急去给十二报信,备好人马埋伏,以便晚上不对时包围沈船。老大你且安排好京里,再起身也不迟。”

    宝翔点头:“五哥说得是。京里让四哥应付着,六哥留心宫中动向。我和其他兄弟准备妥当,即刻起身。争取在月升时到达海港,与你们会合。”

    金文文握宝翔手,对冷松说:“妹夫,你若愿意,我去时就带上妹妹帮手。”

    冷松干脆说:“大敌当前,全凭哥哥差遣。”

    金文文刚走,小飞跑进来,又报信说:“老大老大,宫中工地才刚发生大事故了。听说死了好几个人,伤了好些,新建的钟楼,生生倒下来了……”

    宝翔不顾忌讳,失声道:“呀,那苏韧如何了……”

    “听说他和另几个主事的被带入宫内禁闭,上边会再问话。”

    宝翔一闭眼。想此刻已帮不上苏韧忙,只有希冀他自求多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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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此刻,苏韧正被单独禁闭在间宫室内。

    遇此事故,他首先庆幸死伤不是自己。至于监工是否被马上问罪,他认为,也不一定。

    从前造房开矿,修路筑陵,哪有不死人的道理?何况紫禁城下,早已白骨累累。

    工程到此,已趋紧迫。若因事故问罪监工,别人一时无法接手。除非皇帝真心不想搬了。

    只要自己坦然面对,强做镇定,如果皇帝和自己这般懂情理,事情不会更糟。

    不过,念及方才一幕,他还是心有余悸。

    想那座小钟楼,本是玉虚宫的附属。一石一砖,砌成造得,都是由老道的工匠与工部之能手共同负责。每个步骤,他都有监督过。如何能说倒就倒呢?然而,当时真的说倒就倒了。他本站在楼下,忽听有人尖叫,他惊愕之下,望见头上巨大石块摇摇欲坠,往他和同僚头上砸来。他横冲出去,反被人以力撞倒腰眼。

    他扑在尘埃里,丈外轰隆声响,仿佛断魂之鬼吼。

    巨响过后,苏韧爬起来,擦去蒙眼灰尘,四周惨不忍睹,哭喊声此起彼伏……

    此刻他再寻思,事情恰巧发生在沈明家宴的次日。而他以为,这不是什么巧合。

    也许沈凝已经发现了宝翔玄机。即便如此,怎知道了他夫妇与宝翔的秘密联系?昨日谭香夫妇回家,为避人耳目,只在帐子里谈论过大蛇风波。是因为他放了没有请帖的宝翔进来?但此事理应只有他和宝翔才知道。谭香昨日仅去拜见了沈家老妇,难道无意中参与了宝翔行事?大概是怕自己担心,她才隐瞒了吧。

    反正他困在宫内,如独坐愁城,无处询问,百思不得其解。

    但事故发生,他即便能死里逃生,也会吃到责任。若真是沈明所为,那么算他这招毒辣。

    不过,他下了决心,趁这个机会,他这样的小人物,正好能反刺沈明一刀。

    沈明,更像旧日一个阴影。只要沈明消亡,他也好,旁人也好,不会再纠缠于从前。

    他不是蔡述般冠冕堂皇,他是宝翔般艺高胆大,他是小人。杀人只有出其不意,藏起血光。

    他正想着,只见一老宦官从门外跨了进来,正是总管太监范忠。

    苏韧忙伏地哽咽道:“老总管,我终于见到您了!突发事故,嘉墨作为监工,难辞其咎。工地上伤亡,我已痛心疾首。耽误万岁之事,我更是百身莫赎……”

    范忠干笑了笑:“苏韧,早已知会你:只要你凡事先想到东厂,我自会设法保全你。今日事故,死得不是你,你可知其中奥秘?”

    “求老大人指点迷津。”

    范忠道:“因为上次你呈给我圆然所奏密函,我就知道你惹了祸事。但不要紧,因为你找对了人。这些日子,你周围总有隶属我东厂的高手暗中保护。要不是这样……你娘子如今岂不是要哭杀了?”

    苏韧匍匐在地,说:“多谢老大人再生之恩。苏某愿结草衔环,报答老总管您救命之恩。”

    范忠点点头:“不忙不忙,你且宽心。此刻跟我去见万岁吧。他想问你什么,我范忠也不知道。但一定与圆然有关。你不能多说话,不能不说话。你只有一次机会。说错了话,我救不了你,明白了?”

    苏韧惊喜,想这机会虽如履薄冰,但千载难逢。

    蔡述恨沈明,宝翔恨沈明,但任他们那样显赫,却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

    他面子上显得谨慎小心,应道:“是。”

    他垂首跟随范忠,到了御苑之中。

    积雪初融,皇帝身穿雪白龙袍,独坐池塘石边。他身后仅一树老梅,盘枝枯瘦,花开寥寥。

    三跪九叩之后,皇帝说:“苏韧,你这监工如何当的?”

    苏韧再三碰头,无一字答。

    皇帝又问:“圆然密告,是你给范忠的?你但说无妨,他所指证那个富商,到底怎样?”

    苏韧呼吸停匀:“臣这个人,出身贫贱,因此臣眼里没有一个真正的恶人。人有苦衷,当别人口中的恶人,恐怕更有苦衷。圆然与臣交往,仅限于谈些哲理。然臣入了京,进了宫,熏沐于万岁之道化,才真正感到悟了。臣上呈故人遗物,不过尽臣子之份,实在无能辩明黑白。”

    皇帝不勉强他,只道:“你的进度比朕预料的更慢。户部怨声载道,说是沈家拖着不肯早给木料。但沈家说了,早就等户部接收。你说说,怎么回事。”

    苏韧说:“户部说得是事实,沈家说得也是事实。沈家现在是说给了,但之前不给,还是比户部预期慢了,所以户部怪他们。而沈家经商之人,不知官场风气。预期之中的事情,尚且要拖拖,何况预期之外的事,等等更是寻常。不过,沈家所供木料,是不够充数的。北方的大木料,传说尽在沈老爷手中。他压着不卖,是另有打算。臣不懂他算计,又位微言轻。”

    皇帝听得入神:“他究竟打算压着做什么呢?你若知道,就说出来吧。”

    范忠咳了一声。苏韧微微一笑。

    皇帝似乎不关心事故,只关心工程进展,那个大木料,被他拖出了下文。

    他所想赌的,不过是在御前进下面的几句话。

    苏韧说:“臣因与沈卓然莫逆之交,又要为了木料周旋,经常去沈家。前些日子,有个风雪之夜,沈明拉臣去他家百壶亭中饮酒。酒过三巡,沈老爷对臣道:不出五六年,天下将会有件更大更要紧的工程,那时,他的大木料正能救急。”

    皇帝居然愣住。四周鸦雀无声。攸的,范忠“呀”了一声,皇帝则轻轻鼓掌。

    苏韧不敢再作声,魂魄都离了身。

    只听皇帝笑语从容:“天下是会有件大工程。本来只有朕清楚,他倒已知道了。不过,到底五六年,还是七八年,朕说不准,他也决然说不准,只凭天知道罢了。”

    范忠惶恐下跪:“万岁!”

    皇帝收了笑,吩咐道:“跪安吧。苏韧,朕许你戴罪立功。再有疏忽,绝不饶恕。”

    苏韧谢恩接旨,单独退下。他觉得,皇帝的心结,这回是解不开了。

    他到外面去,做作了一番。死伤者里面有几个得力的,苏韧颇为惋惜。他打算筹集捐款,又要筹备抚恤。回到家里,已是黄昏。谭香等在门口,翘首盼望。

    苏韧一摆手,关上门,略去该略的,与谭香细谈。

    他二人执手,坐在炉前,直到入夜。

    三嫂来敲门说:“太太,饭菜已凉了。”

    谭香才道:“我去叫苏密来吃饭,小子午睡那么久……大概此刻顺子正在讲故事给他听吧。”

    苏韧累了,坐着看炉火。他等着,忽听见院里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

    他惊骇中站起来,仓皇之中,又跌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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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的津门港,天接云涛,波浮月影。

    近处港口,舶着千船,远处海面,氤氲不明。

    北海帮已步下天罗地网。大小船只,皆有等待号令的人马。

    宝翔站在岸上,见身旁小飞绷紧了脸,不禁哈哈。

    一个中年家人过来拱手道:“唐王爷,我家老爷久候了,请。”

    宝翔不客气,带着小飞,跟那个家人上了艘巨船。

    他忍不住好奇,东看西看。甲板宽阔,火把通明,装饰全不似中原,更不见一个闲人。

    那家人领着客人进入第一间船舱,大气不敢出,道:“老爷,客人来了。”

    “请进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道。

    宝翔恭敬不如从命,跨入了主人舱房。他看到了一个仿佛陌生的中年人。他穿着朴素,面白无须。虽身躯庞大,容貌倒如妇女般清秀。他脸上皱纹已不少,可神情文雅,眼光沉着。

    稀奇的是,他身处室内,却无桌无椅,而是坐在一艘小型的海船里,面前一个小桌,仅四五件小菜,一壶酒,两个杯子。

    沈明对着冷月,笑道:“唐王爷请坐上来吧。二十多年前,我抱着婴孩,正是坐着这条船,从泉州出海下了南洋。孩子长大了,我倒常怀念起旧日时光,因而把这艘船留在这里。”

    宝翔哈哈道:“你和你孩子的船,我这样的人坐上来,会坏了你的心境。你请我来,不是只想一同看看津门月色那么简单吧?”

    沈明摇头:“在我眼里,你也是一个小孩子罢了。只是你带着这位少年,我们聊起来不大方便。”

    宝翔说:“我们聊得不是风花雪月,带个把人,也无所谓吧。”

    沈明说:“老夫有件厚礼,本想吃完酒菜再送给王爷。既然王爷不肯爽快上船,那么先看看那礼物,了解我的诚意也无妨。王爷,请您走到窗口,打开那九子连环箱瞧瞧,再决定我们怎么赏月。”

    小飞情急,拉着宝翔衣袖:“当心有诈。”

    沈明笑道:“老夫真要谋害王爷,在自己的船上,需要再装个箱子吗?”

    宝翔摆手,让小飞别动。他一步步迈到窗口,打开那个没有上锁的箱子。

    他没料到,自己不看则已,一看竟惊呼出声。

    他呆住片刻,额头冒汗。心中猛兽,呼之欲出。

    沈明在背后笑道:“正是份厚礼吧?”

    宝翔定神,回头哈哈道:“是啊,好厚礼物。既然看了礼,我不吃酒菜就不好意思了。不过在那之前,我得把跟着我的这少年送回岸上去。沈老爷,你不会不乐意吧。”

    沈明笑说:“哪里,来人,送小哥上岸。”

    宝翔不由分说,将小飞推出舱门,低声说:“你回去吧。没有我命令,你们不准轻举妄动。”

    小飞变色,死死拉住他:“大哥,你疯了吗?你看到了什么礼物?”

    宝翔摇头:“我不能讲,只能按他说的办。但你别担心,我自会有脱身之计。”

    小飞执拗道:“我是不会丢下你,自己下船的。”

    沈明那中年家人,已然站在小飞背后。

    “你再不走,我便从此不认你当兄弟。”他发完狠,再凑近少年说:“快走,不然你我都毫无生机。你在,我会顾忌更多,反而胜算更少。”

    小飞僵持片刻,眼中竟涌出泪水,脱口而出:“你赶我走!我想和大哥一起死,不行吗?”

    宝翔毫无表情:“不行。走吧。快走!”

    他推搡小飞,走到甲板上。小飞下船之时,这艘巨船上突然熄灭了灯火。

    有人传令,有人扬帆,宝翔明白,他们正要离开津门港,向大海驶去。

    他回头,见海面远处的氤氲毫无声息的压过头顶,飘上甲板。

    月亮于黑暗中,坚定地绽放着光华。宝翔哈哈笑一声,欲返回船舱。

    抬头,却望见月光照亮了的船上金字。赫然是“长乐号”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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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毕。确实长吧。)

    1.旋买:起自宋代,古人“叫外卖”的说法。

    2.民信局:明代繁华都市里承办民间普通传递的店家。信件特产等,可以上门取件,送到指定地点。类似于现代人的“快递公司”。

    3.真牙:即人的智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