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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苍茫,“长乐号”这艘巨船,离开港口灯火渐远,益发显得孤零零起来。夜雾浓得如同累世积怨,如何也化解不开。腥潮的海风,冷冷掠过甲板,让人竟觉老天也有几分怨毒。
宝翔捏碎了手里的长生果,把果仁放进嘴里,对沈明终于笑笑:“其实,你老人家不用这样兴师动众。和我这个人,一切都可以好好谈嘛。”
沈明用左手压住袖子,替宝翔斟酒道:“不兴师动众,哪里请得到‘北海龙王’的大驾?大王来鄙人府上几次,又哪次不掀起大浪呢?我只不过礼尚往来,陪着王爷玩玩而已。”
宝翔干巴巴打着哈哈,心想:老狐狸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他索性站起来,打开近旁的那口“礼物”箱子。他俯身,细细探了箱里的清秀男童,确认小苏密正在熟睡,才说:“你我耍玩笑,却扯上别人家的孩子,也不知到底是谁不厚道呢?”
沈明略带嘲笑地答:“王爷又错了。这孩子不是别人家的,恰是王爷心尖上人的儿子。以王爷今晚的神情,恐怕有人要误会他是王爷的私生子呢。”
“哈哈哈。嗯,你老怎么晓得他就不是呢?”
沈明苍白脸上,挂着奇特笑容,道:“我自然知道。首先,他长得不像王爷,酷似他的亲爹苏韧。其次……啊,请喝酒。这酒乃百年陈酿,前朝宫廷之珍藏。不是触景生情之际,我决计不舍得请人对饮的。”
宝翔乖乖地喝了一口,居然没有感到一丝丝暖意。
他借着烛火端详了下沈明得意的眼神,说:“唔,当年有个叫秋实的小太监,在动乱之时,阴差阳错抱着个别人的婴孩上了去南洋的船。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后来,他居然成了左右这个国家的富豪,成了那个孩子名义上的亲爹爹了!”
沈明变了变脸,低声道:“王爷,人要留有个后,总没错的。人想要更多的钱,更大的权力,以至于扬名千古,更没有错。”
宝翔大笑,为了压抑自己胸口沸腾的血气,不得不又喝了一口酒。他说:“不错!但是得到了,又怎么样?”他看了一眼苏密:“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会有好念想。得到了,什么黄金美人,都是能沾上汗臭的东西。从前好像有个人当了皇帝,临死还哭哭啼啼说,不愿下辈子再投胎在宫中吧。”
他放下杯子,捉住了沈明的手,盯着他说:“沈老爷,你本该知足长乐,当好你的大富翁。让沈凝去尽他本分,做个状元相公。你何必有不轨之心,埋下了那许多包袱,非叫人来引蛇出洞呢?”
他只要用力,就能结果了沈明。但他知道,在海上他与苏密都不可能逃出生天。
自然,沈明也相信他不会那么鲁莽。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他如女人般绵软的手里,出了一层汗水。宝翔顿觉得恶心,便松开了手,喝了口闷酒。
沈明道:“王爷不必动气。若是你经历过秋实所受的一切,你压根就不会动肝火了。就我来说,我不会知足。因为吃得越多,胃口也越大。王爷你身为皇族,还要走江湖,跑码头,难道就没有一丝渴望嘛?朝廷里排在你之前的职位,也没有几个了吧,呵呵。所以我是真心不明白,王爷为何偏偏与我作对头。你是为了万岁爷,为了蔡首辅,还是为了谭香伉俪呢?他们难道对你好过?说到此,我还要送个人来,给王爷佐酒。”
他说完,用银筷敲敲酒杯,不久,就见一个眼镜蒙着黑布的中年人被推进了船舱。宝翔定睛一看,正是那个告密的钱太医。他笑着打招呼道:“哈哈,你针灸还真灵,我牙疼已好多了。”
钱太医战战兢兢,似乎完全不懂得自家的处境。他想了想,才跪下说:“王爷莫怪小的。小的为沈老爷打探,只是为了存留几个养老的钱……”
宝翔哈哈说:“我不会怪你。但你们当大夫的人,得钱的法子多了,何必掺和我们这档子浑水?如今,你也不是我能管的了……”
沈明站了起来,对钱太医道:“钱太医,这舱里有个同宝宝皇子一般大的男孩。适才王爷与老夫说笑,讲他未必不是自己的私生子。以你所知,这可能吗?”
钱太医听了,如惊弓之鸟,越发紧张,嘴唇都哆嗦起来。
沈明脸上带着一丝顽童般的幸灾乐祸,又加重了语气,道:“只管讲啊!”
钱太医憋了一会儿,才对宝翔的方向下拜说:“王爷莫怪小的。小的身为御医,只是奉旨办事。那时……那时王爷重回京城,万岁就做了布置,令小的配了药物混入王府饮食……哎,王爷您这辈子英名神武,却不可能有个孩子。”
宝翔瞪着眼睛,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本没有迫切要个后代,但听此话在这里被人□□裸挑明,却有点发怵。
他仿佛听了别人的秘密,并无悲愤之感,只是叹息皇帝的手段。
他望了眼沈明,突然觉得,自己近来最憎恶的人,与自己并不是毫无共同之处。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低头又喝了半钟酒,长出一口气,心道:今晚的酒,实在是世上最难喝的一次。
最糟糕的是: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喝。
钱太医退出房门,沈明又替宝翔斟酒。他的手势之标准,令宝翔想:不愧为皇帝手底下□□出来的人啊……
舱外传来一阵短促的水声。海鸟发出老鸹那样不吉的叫声。
宝翔挑了挑眉,沈明倒是淡定,说:“那钱太医,我们不能留活口。”
“我们?”宝翔笑了笑。
沈明十分客气说:“是我们。王爷,秋实并不总是致人死地的主儿。不然当年我也不会带走一个前途未卜的弃儿。王爷手握重兵,领袖江湖。我富可敌国,消息灵通。只要我们联手,何愁一个蔡述?”
宝翔再次挑眉,忽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他说:“哎呦沈老爷,万岁在呢!我们哪里能奈何叙之?”
沈明认真地凑近他,低声说:“不瞒你说,万岁的时日已无多。这与我倒是毫不相干。而是他当年练习了一本假冒的青华仙册。万岁这几年深居简出,是他身体欠佳,怕人前露出端倪,引发朝廷巨变罢了。万岁在,秋实并不想反。万岁去了,天下的事总要有人承担,是不是这个理儿呢?蔡述恶名昭彰,天下人恨不得他明日就死。宝宝年幼无知,只配当个儿皇帝而已。”
宝翔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蓝辛所言皇帝不寿之事,果有其事。
可是,假使皇帝没有了,蔡述也没了,沈明就会容忍自己来掌握兵权,代替蔡述?
他木然地饮了杯中酒,舌头有点发麻,海风一吹,毛骨悚然。
宝翔抬头,忽问沈明:“你明白,我一直在怀疑。你的沈凝……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沈明缓缓抚掌,面孔纹丝不动,只有眼珠闪着乌光。他庄严地回答:“他,当然是万岁的儿子。万岁的嫡子!在万岁的心里,自然没有比他更可爱之人了!”
宝翔并不吃惊,装作似懂非懂:“啊,这真是……那我们还忙活什么?万岁若要传位给嫡子,名正言顺。我们俩人既然都没个后代了,还树什么野心?你忙活半世,合该修养修养。沈凝当了皇帝,跑不了你的太上皇。我犯浑了几十年,也没个长进,后应卸甲归田,找个好地方吃喝玩乐去。”
沈明眼神露出焦灼,冷笑道:“王爷说笑呢,王爷要去吃喝玩乐,我可不放心啊。我们同病之人,既然已经撕破了脸,不好好弥缝起来,怎么对得起彼此?王爷不必费心,我早已布置。那小聪明的苏韧,现在大概已挺尸了。他逃得过这次,逃不过下次,迟早能弄死。只要王爷愿意先帮我除去蔡述,蔡述的养女蔡甜,并眼前这个苏密,还有那小妇人谭香,将来都会是王爷的家人。王爷既得到所爱,又有了儿女。”
苏韧死了?宝翔觉得杯里的酒实在反胃,闭着眼才咽得下去。
他张开眼睛,捕捉到沈明眼里的焦灼,忍不住脱口而出:“哼哼,秋实,你难受么?你这么痛苦,还不是因为你们的沈凝虽然是龙种,却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子?”
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在这种时候反会出言挑衅。
然而,他想,怪就怪这壶带着前朝尸腐之气的陈酒吧!
世上最残忍的人,才会在吃喝之时,笑谈他人的生死。
宝翔压抑不住地继续道:“你要我联手,是绝办不到的!我并没有那样的能力帮你。你的张扬,已惹动了祸根。除非你与我一起永飘在海上,同归于尽。只要你此次敢回头,不是我,也有别人会不依不挠,直到致你于死地!”
他说完,摔了酒杯。
沈明似乎吃惊,但依然带着冷笑,道:“王爷忒冲动,太不像你父亲已故唐王了。子不类父,天下单我们一例?沈凝心地醇厚,博学端方……做皇帝有什么难?只要有人辅佐便是了。”
他从袖中拿出一份书卷,丢在宝翔面前:“王爷今晚若要脱身,只有签了你面前这份东西,发誓从此与我结盟。若不然……我也不知道此地海水有多么深……王爷英雄虎胆。可这个小孩子细皮白肉,喂鱼实在太可怜了……啧啧。王爷一死,锦衣卫的兄弟,有理也说不清。废帝当政前后,朝廷如何肃清,王爷记忆犹新。”
他说完,自斟自饮了一杯,喝完赞道:“好酒!”
宝翔咬牙,忍不住问了一句:“我还有一事不解:那苏韧……你会何这样算计他?”
沈明想了想,喃喃自语道:“苏韧吗?我讲不清。有些人生来怕蛇,有些人生来怕蜘蛛,为什么呢?我其实很少怕什么。但他行为举止,一言一笑,都让我讨厌,为了他,我做了不止一次噩梦。我在他面前,似不是沈明,总是那个拿一壶酒都担心的秋实。我本应该,早些对他下手……真是的……”
宝翔摸了摸袖子,定了神,装作颓然地坐下。
他的脸在灯火下,显得少有沉静。那清晰分明的轮廓,隐约间,泛上了一种落寞的哀愁。
沈明瞅着对面的人,微笑着慢慢抿酒,行船声中,他的筋骨逐渐舒展,他好像变得年轻了。
因为他的放松,那种亡命赌徒才有的鄙俗的快乐,完全展露在他眼角眉梢。
宝翔忽然大笑起来。沈明的手抖了一下,望着年轻人捧腹的怪样。
宝翔侧耳,外间除了海浪,并无别的声音。
“好吧,我愿赌服输!签就是了。”他爽快地说,拿起了书卷:“笔呢?”
沈明刚一转身,宝翔就对他丢出了袖中藏的□□丸。
他纵身跃起,在一片烟色中抱起了箱子中的幼童,一脚踢开门,往外冲去。
他完全不知道该逃到何处去。但既已发动,他就该博命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