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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春雨淅沥,寒意随风潜入内室,谭香在梦里打了个喷嚏,便醒转过来。
她一醒来,尚未清醒,黑暗中便急唤:“苏密!”她捉摸着,却抓到了一只略带温意,骨节分明的手。那只手紧紧回握住她,苏韧温柔的声音近在咫尺:“娘子,我在,苏密也在。待我点灯来。”
谭香揉揉眼,明白这回又发了噩梦。
苏韧不慌不忙点了灯草,又来拍她的背,拉她说:“瞧,苏密不是睡得好好的?”
谭香顺着灯影,果见苏密睡在距离拔步大床三尺的围栏床内,甚是安稳。那小鼻子小嘴,玉琢一般可人疼。谭香下床,摸了摸孩子的头发丝,便心满意足。自从上次苏密离奇失踪,又失而复得,她就狠狠病了一场。恰逢宝宝升了太子,迁入东宫。范老太进宫替她告了病假。上面大概也是忌讳她病气,所以没有立刻下旨要她们娘儿俩随着宝宝每日进紫禁城陪读。谭香也不在乎在家里耽着,只守住了苏密,不许他随便乱跑。春来,她的病看似痊愈了,人倒是未见得消瘦,可落下了易惊醒的病根,
谭香抚摸胸口,猛然吸口气,失笑道:“嗐,我还真是笨!苏密不是好端端的。”
苏韧轻手轻脚,卷起帘幕护着窗纱。他本凝神聆听,这时摇头道:“阿香哪里会笨呢?常言道:身在异乡为异客。咱们身在他乡,到了春天发个梦,本是正常。前儿那太医也说了:瞧娘子的样子,已大好了。只是妇人家忙家务事,劳神亏损也是有的。吃几贴药滋补滋补便无妨。”
谭香眼睛亮晶晶,光是瞅着他,微微发笑。她看她男人脸皮上挂的笑,同素日里一般从容。只是合着这昏光细雨,竟然有一丝萧索,让她心里难受。她寻思得赶紧去除了这病根,免得影响苏韧专心做事。可是,她在这男人面前藏不住念头,嘴还咧开着,眉头却皱了起来:“吓……”
苏韧回头:“吓什么?有我呢。”
谭香歪头躺下,低声说:“没什么,许是这房子太大,想来想去总觉得有点吓人。本来这是蔡述借给我们的房子,不是咱们自己的家。等你把玉虚宫的差事交了差,还是换个地方住吧。”
苏韧低头,没有言语。
谭香环顾四周,又问:“阿墨,那沈明……真的不会回来了啊?”
苏韧听了,躺到床上,把谭香揽到怀里,咬着她耳朵说:“他不会回来了。你不见沈凝兄弟这些日子里失魂落魄的伤感么?我上次与你说过,我读过沈明留给儿子的书信。言辞淡然,想是突然看破了红尘。一个人如此心甘情愿地想通了,自然就会隐得彻底,哪里还能回得来呢?”他说到这里,起身吹灭了灯,头一侧,嘴角一勾。
谭香枕着他手臂,叹息说:“我倒怎么也想不通。阿墨,你还想从前的事情么?”
苏韧本已想得果断,嘴上干脆道:“不想!我只想眼前,如何让你们娘儿俩过得更好。”
他说着,拉过微凉的被子,盖在谭香身上。
谭香在他胸口辗转许久才道:“阿墨,我们到底是欠了大白的人情。他这些日子也不出门,听金婳婳说,他连锦衣卫衙门都不大去了。我本想上门道谢,可宝宝当太子了,我又没有个由头。想来想去,我心里不安生。不如你去请他,咱们夫妻俩叫他吃个酒?”
苏韧沉默半晌,幽幽说:“我可以去请,但人家未见得有空来,这是其一。二来,他已经把话放明:我们俩不再算他帮派里的人了。往后就更不是同路人啦。再者,我方才说了,不想从前的事情了。叫他来吃酒,我们之间除了叙旧,还能有个什么?”
谭香听得这话,忍不住用脑袋轻轻撞他,不满说:“什么一来二来,不想去就别去呗!一二三,我听得头疼!苏嘉墨,你对你老婆打什么官腔?”
苏韧被她一撞,心惊肉跳。他赶紧抱住她,抚着她下巴,柔声道:“好好好,何必生气呢?香榧子讲得话,我哪会不放在心上呢?我虽然不才,但知道人心是肉长的。岂能平白忘记了人情?”
谭香向来经不起苏韧的软语温存。因此便顺了气,搂住了他脖子,慢慢在雨声里酣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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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苏韧听着风雨,双眸湛然。因为谭香才睡熟,他并不敢动弹,可是怀抱着温香,枕头底下却渐渐发凉。他只觉得北地春寒,连厚厚帘幕都抵挡不住。过去的事情,犹如空中楼阁,云遮雾挡,怎么都看不分明。即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也未必对他这个小角色有好处。他所能攥住的,不过是“前程”二字。如那座新建玉虚宫,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别人的汗水,他自己的心血,实打实,半点是不能唬弄的。
阿香到底心地善,年纪小,不太知道外面的艰险。帝京城内,都是势利眼。他们专门锦上添花,鲜有雪中送炭。墙倒众人推,更是理所当然。这所房子不住了,难道能退回到更寒酸的地方去?阿香愿意,他也不会乐意。如果不能借着天梯爬上去,将来再遇到妻离子散的惨事,他也还是如苏密失踪那晚一样,只能去求人。可是他就算再磕头,也不一定能搬到救兵了。
从冬到春,他思前想后,一斑为一环,穿针引线,颇窥得豹影。在朝野间,他冷眼旁观,对于沈明的下场,已心知肚明。沈明那么个无所不至的狠辣人,尚且一夜之间能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么宝翔的活泛,蔡述的精明,又哪能逃出紫禁城御座上“老神仙”的神机妙算呢?所以,他们三人成虎,旁敲侧击,促成了万岁下决心除掉沈明,但多少暴露了自己。到今日,他彻底明白范忠“有事一定先找东厂”的弦外之音,也懂得了冯伦陈琪倪大同那班老臣的智慧。宝飞白看来是学乖了,而蔡述……那个人多半是不在乎的。
而他苏韧给皇帝的印象究竟如何?只怕是还不够……太不够!
倦意渐渐袭来,苏韧借着临睡前最后一丝清明想到:亲近大白,危险重重,但傍着蔡述,也会四面楚歌。而人算不如天算,他幸运之至,还占有一个先机。那位状元沈凝——皇帝的心肝宝贝,居然将他视为为知己朋友。他扪心自问:是否沈凝的知己呢?也算是吧。他确实是知道沈卓然的。那是个标准的“读书人”。这种人,口口声声以天下为己任,动辄慨叹,常常激愤,然而连小鸡也踩不死,对奸臣更是杀不动。他们多半爬不上去,即便能爬上去,也缺乏手段,徒有清名。可对沈凝,他并不反感,多少存有一丝怜惜。因为卓然他倒真是个读书人。沈明在时,他不好奢侈,讲读东宫,他未见骄矜。对他苏韧一个小人物,他信而不疑,始终如一。所以,即便是昏君奸臣,也不见得敢杀沈状元这样的人。因为于国于民,沈卓然,会是一个最好的面子。而沈凝……以万岁的意思,做了宝宝师傅,虽然此刻没有参政,将来显然是要大用的。也正因为沈卓然是个“君子”,做他的知己,甚至都不会显眼。
他想到这里,忽然听得胡同里一阵马蹄,俄而,隐约有喧哗从邻舍传出。他睡意顿消,轻轻挪开谭香,替她掖好被子,再披衣起身。他重新惦记起来,今夜他先醒来,并不是因为风雨,也不是因为谭香噩梦,而是他听得里巷中有动静。
若真有动静。无论出自公主府,还是总管府,说不定都是朝中大事。
他虽颇费思量,但也清楚:夜半三更,即便是邻人家里的动静,合该是别人墙内的事。他苏韧官卑职小,不可能有人骑马来知会他。
即便有什么事,他反正不知道,应对不及,情有可原。
他释然了,想:起来也起来了,一时半会儿不可能睡着。近日,大木料从江南源源不断运来京师,自己忙于应付。每日的施工手记,亦记得颇芜杂。做工事的人,白日永不得闲。若不狠下心来,在家时也是不得闲的。正该趁此雨后静夜,梳理一番。
因此,苏韧进入书房,泡了壶陈年白茶,对着烛火,边看边喝。等茶喝完了,乱麻也理得差不多了。他才推开房门,按着酸涨的风池穴。
夜风一吹,苏韧颇觉振作,意欲到后园信步,再回书房小憩,清晨打起精神,坐等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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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人无论做实事,还是演虚的,忙过了之后,总会存有几分高兴,用来打消疲惫。
雨后月出,清光无尘。苏韧提着直裰,足下小心,避开倒影天色的积水。
眼前的花园不大,可是树木蓊蔚,莺簧宛啭,风雨过后,满庭香雪。
此种情境,苏韧是第一次见,不知如何去欣赏,心里却莫名欢喜。
人人见他无事忙,却不知他的天性原是好静的人。连他自己,常常都会忘记了。
他身心舒畅,不禁面带微笑,眼光顺着庭中一树雪白桃花,向着凉亭一瞥。
哪知就此一瞥,他差点吓得魂飞了。
只见亭中有人独坐。白衣胜雪,瘦影孤洁,背对桃花,好像一缕幽魂。
不过苏韧并不信鬼神,定下惊魂,倒是认得这个人的。
曾记得他与他邂逅时,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那人回头,见到是他,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说:“嘉墨,你倒是机敏。一点动静都瞒不过你。”
苏韧吸了口气,对那人说:“蔡阁老,您怎会在这个时候光临寒舍?”
蔡述的声音像个少年,颇为单薄,他仰头看看月光,说:“这本是我的房子啊!我想避开闲杂人,又没别的地方去,所以拿了旧藏钥匙来坐坐。真没想到,新主人会在这时候到后院迎客。”
苏韧走近凉亭,低声问:“下官听到外面有动静,是城中有新消息吗?”
蔡述点点头,退后了半个身子,把脸全藏在黑影里,可眸中亮光,无法遮掩。
他静静说:“是啊。我的母亲三公主,在前半夜里薨逝了。”
苏韧一听,面上变了颜色。三公主是个废人,蔡述不婚,亦以母病为借口。这时她死去,本不意外。他立刻想到此事对蔡述和朝廷的意义。但是,他的反映往往更迅捷于他的思维。
他向蔡述行了一个大礼,语气惆怅:“阁老,务必节哀。家母离世多年,虽然她只是一届村妇,但我明白阁老之心情。”
蔡述闭上眼睛:“我的心情,你不可能明白。你可知道,我家中除了我,人人大放悲声。王公贵戚重臣们,此刻正忙于准备,等天亮后上门吊唁。可是我,一点也不伤心。我母亲的样子,你是没见过。她死了,对她倒是解脱。我家早就备好丧事用品,也用不着我操心。”
苏韧听他出此怪言,想到自己母亲,记得自己那时似也未掉一滴眼泪,淡淡说:“我明白。”
蔡述默然,苏韧也默然。他刻意不看蔡述,只盯着桃枝残蕊,冷冷想:母亲死了,按照礼制,这人就要守三年之丧。不知他是否肯放手。他虽然说不伤心,但未必舍得权柄。
蔡述立起,白袍飘然,临栏眺望:“那边是万岁御赐的牡丹吧?此时花尚未成,理应去其瘦蕊,世人谓之打剥。你可知我父亲精于护花?他不爱满园黄紫,只喜两三枝风流。”
苏韧到了这时,方觉手冷。他想珍珠叔叔的“风流护花”,自己倒是领教过的。
他低眉顺目:“多谢阁老赐教。下官夫妻是乡下人,牡丹娇贵,能开一朵是一朵吧。”
蔡述居然笑了一声,他依然凭着栏,仿佛和苏韧讲话,又像自言自语:“我小时候,曾跟着廖严在这处小房子里念过书。父母亲都常来看我,但他们之间从不说话。我总想:以后我大了,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然而,那一年居然是我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了。后来,我母亲跌伤了……我也吓得病了……我父亲那时候,在家里种了一株牡丹。牡丹花开,朵朵血红,他笑着叫我看,我看了,吐得昏天黑地,再后来……就是在杭州遇到你们了……我真喜欢小孩子,和他们在一起,世上事会变得纯粹,而非本来面目。”
苏韧低头,嘴唇微动,终究不吐一字。
蔡述看着他,又问:“苏韧,你比我早生些,对么?你是生在六合?你家就你一个孩子?”
苏韧抬头,直面蔡述说:“是,下官是丙午年十月生。生在六合。父亲年老,母亲早逝,只有一根独苗。”
蔡述双手笼袖,轻声道:“我本来以为我家只是我一个,可今日母亲临终,回光返照,竟然与我说了一些往事。原来,我还有个弟弟。可惜他与我同父异母,命运不佳,早就化成灰烬了。那倒是好,想我爹爹心里牡丹,并不是我们母子,早与他们团聚去了。”
苏韧听得这话,背脊一阵发麻。他想起牛大兴的故事,再想起沈凝身世,忽发现蔡述此人,实在是形只影单,寂寞无双,而且,活该如此。
蔡述说完,转出凉亭,布鞋碾过落花,肃然道:“母亲去世,我便能无所顾忌,为所欲为了。我爹爹,虽然你怕他,但他还是待我好的。他教了我太多,我每身处花园,都会想起他在身侧。”
苏韧闭紧了嘴,神情竟是脆弱无助,又别无选择。
他在这种时候,得陪伴这么个人,听着这样的话,怎么也不可能有精神。
蔡述端详他,鼻尖一动,眼光锐利如电,复化成水色,终于道:“我走了,今夜多谢你听我说话。苏嘉墨,我一直觉得,你有点像我,只不知哪里像。”
苏韧躬身道:“人死不能复生,大人请节哀。”
蔡述望着园子,长叹道:“人间聚散总关情。不久,你恐怕会有两难之境地,正如我今夜一般。”
苏韧到这个份儿上,再无心装聋作哑,只能直面他道:“下官冒昧,揣测得阁老的两难为何。请问阁老,下官的两难又是什么?”
蔡述嗤笑,漠然至极:“你我的两难,怎么可能一样?”
苏韧不动气,依然神态温和,追问道:“下官若出了玉虚宫,回到了内阁,阁老会在吗?”
蔡述居高临下,睨视着他道:“苏韧,我不服输。我母亲薨逝,但皇子年幼。我敢冒人伦之大不讳,哪怕与天下君子都作对,也不可能坐在家守丧。”
苏韧展颜,只说了一个字:“好!”
这个瞬间,颇为玄妙。苏韧已知道他与蔡述注定为敌,也预感到了对他何谓“两难”。
然朝堂之间,本应力争上游。
他既能以一笑掩之。此后如何遭际,也是他与谭香的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