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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对痛楚的记忆常是模糊的。他记得最清晰的,是童年的孤寒。与他母亲的分和,对孩提时代的他来说,是无垠的黑暗。黑得他拼命想抓住长夜里唯一光亮,哪怕它只是流星的余烬。
这一回受廷杖,旁人觉得他是鬼门关里走了遭,但他自己很快忘怀了皮肉之苦。他依稀记得,发烧之时自己咬紧牙关,不想让家人听到苦吟。他也曾记得,谭香捏着他的手,在灯前替他抹去冷汗。他还记得,在昏沉中,混合着草药芳香和血汗咸腥的热风。
当他彻底清醒时,已过去了数日。他靠在寝室的床前,越过窗棂,只见院里满庭榴花如燃。蟋蟀声中,斜阳尽落,花朵染上余晖,仿佛流星。
所不同的,是如今他不再孤寒。谭香抱着苏密坐在床头。母子的眼里都含着热泪。
苏韧眨眼,心有点空。他只好摩挲苏密的小手,哑声对谭香说:“我……”
谭香蓬头散发,咬破了唇,说:“我们一起走!阿墨,做官如做狗,有什么意思?我们回到江南去,吃口粥也是活。我本来就是穷人家女儿,我不怕苦。”
苏密惊恐地望着父母,尚在懵懂。
苏韧本来心有点空,此时脑袋也空,他避开谭香的目光,讪讪笑道:“傻话,哪有那么容易?”
谭香抠着帐子,恨恨道:“我是想不通。我照顾宝宝把心都能掏出来,皇帝却把我男人往死里打。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皇帝就是天老子,咱们都不做了!”
苏韧沉默半晌,才叹息说:“傻话!万岁就是天底下的道理。阿香,万岁这回打我,其实是……情有可原。何况,他分明手下留情,哪是把我往死里打?来替我治伤的大夫,是太医么?”
他伤得不轻,但并不糊涂,对病床前两位御医记得深。一位正是与他有渊源的冷松,还有一位老先生,资格更甚于冷太医。
凭苏韧如何说,谭香到底是意难平。她哭得眼肿了,成日间蓬头垢面,还憋着一肚子火。她这火对着旁人也罢,偏偏对着天下至尊,生生能憋闷死。
苏韧不是白白挨打,他伤未痊愈,却已铁定了心,要离开京城之漩涡,放胆一试。对着谭香,他有怜爱,有内疚,可是去志甚坚。而今之计,他去江南奔波,而谭香母子留在京城,比在别处要让他安心得多。谭香说,再吃粥也可过得,他却不愿意让她们母子再过那种日子。
他心想:阿香的情绪如水,现在已过了沸时,只要他慢慢安抚,她至少能答应等待。
他故意咳嗽几声,谭香忙问:“身上疼么?”
苏韧摇头,笑道:“我没那么金贵,小时候在边家的客栈里,早让打皮实了。阿香,我去应天府,算衣锦还乡了。本是好事。我一定会回来。若一时回不来,我就来接你们。”
谭香鼓着嘴,好像是因忌讳他有伤,不便言语冲撞。
苏密开心道:“真的吗?爹爹,那几时来接我们?”
苏韧答不出,只好道:“尽快。我不在,苏密你要听你娘的话。”
苏密搂着当爹的脖子,说:“我不是不听话,可是娘火气大。爹爹,我舍不得和你分开。”
苏韧心中酸涩,正要说话,只听廊下三叔通报道:“太太,沈翰林夫妇同来探病。请进来么?”
谭香压下愁绪,站起来道:“亏沈大哥够朋友,已来瞧了第三趟。今儿当家的情形好多了,我这就去去迎他们来。”
她忙不迭出去,苏密溜上床,靠着苏韧蹭他的脸,低声问:“爹爹,你不乖么?为啥让皇帝打呀?”
苏韧只是笑,闭上眼睛,满怀抱着儿子。他心想:舐犊情深。皇帝并非是无情人。
可惜,天底下的人,只有一个叫沈凝。
只听外间谭香高声说话,沈妻陆氏语音轻柔。进来的,只有沈凝一人。
沈凝面白如纸,手提象牙丝编的小果筐,里面装着硕大荔枝。
象牙雪白,荔枝鲜红,煞是喜人。苏密果然一见就笑,滑下床,抢过筐子,嗅着甜香。
“多谢你。”苏韧静静说,故作不便挪动之姿态。
沈凝面色更白,本不会周旋小孩,只呆呆站着。
苏密呵呵笑道:“沈叔叔,我拿出去吃了!”
沈凝道:“嗯。荔枝……本来叫‘离枝’,我没想到……”
苏韧知道,沈卓然误会了。他以为自己被廷杖,与泄露条陈来源有关。
不过,苏韧既然用心要收服沈凝,也无意解开误会。他只是苦笑说:“卓然,你以为我会怪你吗?”
沈凝摇头,默默坐下,眼圈红了。
苏韧又笑道:“想不到你夫妇都来了,你家人避忌已结束了吗?”
沈凝说:“我家的女眷已搬回府。此番终于用对了药,家母精神大好。她想不起来家父,我们也小心不提起。府内的新管家伺候家母,事事顺意。若不是你受苦,我……”
苏韧没往心里去,只说:“我受苦,与你无关。我是这个命,况且,我得了外面的差事。”
沈凝道:“你这么讲,我倒是更要记得这份情了。你的事,朝野都传遍了。我朝忠臣义士,多有受廷杖之行。本来,杨掌院在应天府干得不如意,派你顶替肯定有人不服。现今你挨了廷杖,清流中再无闲话了。只是,嘉墨兄,你对应天府的父老乡亲,一定要有仁心,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苏韧心想:祸起于兵戈。化干戈为玉帛,非是不能,只是太难。况且恐不是当权者所愿。
但他觉得,对沈凝解释,会徒增秀才烦恼,因此他笑着附和,不知不觉把话题引到谭香母子身上。沈凝闻言,立刻正色说:“弟虽不才,却晓得义理。你放心,我会竭力保护她们的。”
苏韧心口一致道:“如此足矣!感激不尽!”
当晚上,谭香服侍苏韧换棒疮药,绝口不提他要去江南的事。
苏韧心觉诧异,问:“阿香,你与沈娘子聊了什么?”
谭香瞳仁盯着他的脸,却像在看远方,她迷惘地说:“陆姐姐说,她侍奉婆婆时,在庙里听法师讲经‘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我想,爱别离,原来这般滋味。陆姐姐还说,女人受苦,最好是逆来顺受。”
苏韧听了一愣,找不出合适的说。
谭香吹熄了灯,横卧在他的脚跟,喃喃低声说:“我不服,我不服!”
苏韧一夜间,似梦非梦,好像总听到谭香在说话,可是黎明时,他挣起来看她的脸,似乎是睡得安详。她的发丝蜿蜒,绕过他的足尖,纠缠不开。
他念道:儿女情长,只不应景。
爱别离时,妇人若逆来顺受,男子该心如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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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要走,该安排的事何止百件?凡他想得起来,就嘱咐好谭香,或者吩咐三叔。
三叔问:“老爷,您下江南,带着哪个随从?”
苏韧笑道:“我一走,你们哪能忙得开?我不带人走了。江南的人便宜,随便再买几个吧。”
三叔自然毫无异议。苏韧看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三叔在这已久,并挑不出错处。苏韧察言观色,他们一家为人善意。
但是,既然这房子并他们一家,都是蔡述所赠。
所以从一开始,苏韧不可能真正相信他。
在京城,他找不甩开眼线的理由。去了江南,海阔天空,何必带着这些枷锁?
方川知道消息,即刻递上辞呈。他打算跟着苏韧,一起去闯闯。他还给苏韧带来了打探到应天府情况的一些记录。苏韧好整以暇,留心查看。他在六合县为吏,对应天府本来熟悉。小吏往往在细节上,比高官们更为了解。所不同的,只是长官会抓得是骨架,不在皮肉下功夫。
又过了十天,苏韧已可拄杖前行。他这一被打,在朝中果然声名鹊起。虽然他谢绝宾客,但是苏府门房里所投的名刺不下一百,其中不乏名士。
谭香在此时,回心转意,白日再到东宫去了。只是她变得无精打采,让苏韧好不习惯。
另外,苏韧的任命虽然是圣旨。但蔡述至今闷着,尚未表态,实在让人悬心。
这日,苏韧鼓足精神,上蔡府去求见蔡述,却吃了个闭门羹。
蔡宠接待苏韧,小心翼翼,断不肯收红包,只说正逢蔡文献公冥旦,小蔡阁老回乡祭祖。
苏韧吃不准蔡府的事。他想起女儿苏甜,隔在一墙内,却不得相见,不禁意甚阑珊。
没想到他回到半路,却遇到了范青。那范青虽未成年,却风貌端严,平日不是个孩子模样。
今天他见苏韧,顿时喜上眉梢,脱口说:“苏大哥,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苏韧笑着招手,没听明白:“呃?”
范青凑近马车道:“苏大哥,前几天我兄弟来探望你,此事还没个准。今儿我爹爹回来,允诺我了。留着范蓝看家,我要跟着你一起上应天府。”
苏韧挂着笑,心内着实一惊。他没想到甩掉三叔他们,却来了这么一个钩子。
他随机应变,明白谢绝已不可能,唯有含笑望范青说:“阿弟,应天府夏天苦热,难为你啦。”
范青说:“苏大哥你有所不知,我们兄弟从小在武昌黄鹤楼一带长,夏天时如过江小龙一般自在。小弟早想看看长江流到尾巴,是何光景。难为是大哥你,带我这沾光的,见个市面罢了。家父在家中备有酒菜,欲对您当面托付,望大哥赏脸。”
苏韧心中佩服,这孩子说话滴水不漏,比他弟弟强得何止一点?
由此可想,范家不是后继无人。当然,范忠来请,不是他赏范家脸,而是范家赏他脸。
他跟着范青来到范家,想是为了便于老先生说话,旁人都避开了。
范忠对苏韧,嘿嘿笑了两声:“苏大人,好硬气!你此番虽受苦,可是你从此在万岁鹰犬里,排得上号了。岂不是可贺?大人此去,乃是钦差的身份,若不出差错,便是前程似锦了。”
苏韧的手在夏风里一抖,权衡片刻,跪下说:“多承老先生成全,苏韧没齿难忘。苏韧甘为陛下鹰犬,但怎么都是老先生的学生。青弟此去,在下一定用心,犹如老先生您在眼前。”
范忠自饮了一杯,摆手道:“嘉墨何必如此?咱们这自家人在讲话呢,场面上的客套,不要也罢。范青此番跟着你去,非老朽要他跟你,而是孩子自己有心。我年过古稀,夫人半瘫在床,只这对养子爱如至宝。范蓝实诚,不如范青稳妥。他们在锦衣卫里挂着名,将来我们身后,不保准能有出头之日。孩子们自从与你邻居,真心佩服你为人,且喜欢你家宝宝。我想,同你去江南,范青能长个见识,有个历练也好。你若不嫌弃,将他当个小弟教导,退一步,当我这孩子是个使唤跑腿也行。以后,他兄弟的前途,还求你多加提携。”
苏韧满口应承,再三拜谢。二人影外,范家园中,果树临池。一枚金丸落水,惊起雀鸟。
范忠清了嗓子,低声说:“刚才私事讲完了,如今老奴有公事讲。苏韧听旨。”
苏韧失色,双手伸出,范忠递过来的,是一个缂丝牡丹花锦囊。
“臣领旨。”苏韧谨慎,大气都不敢出。
范忠肃然道:“锦囊中,并无妙计,只有一个丸药。乃是剧毒,饮者隔夜即毙命。样子会像是无疾而终。只要不看骨质,便不知底细。”
苏韧说:“这个……?”
“苏韧,不瞒你说,民变初起时。唐王宝翔秘密去了江南。他本为钦差,但这几日音讯全无,竟无了影踪。万岁已知他当年原来是钱塘帮山九养子,此次民变,乃挂着钱塘帮的旗号。你此去江南,务必打探清楚。若唐王与民变确有关联,可择机处决他,不必让他回京。明白了?”
苏韧的心头一震。这些天,他想到过宝翔。但那天在锦衣卫衙门宝翔亲口讲要与他断绝,他不便去找他,没想到……更没料到……这华美的牡丹锦囊中,藏着致命的药毒。
换而言之,万岁居然将宝翔之命,系在自己手中了么?
人生如戏,殊不知钱塘帮的大白,早年更曾与他们夫妻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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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皇命不可违,走不得的人,还是要走。
苏韧整理好行装,便告别了谭香,直下江南。
为了悄无声息,他走了水路,其实就是他们夫妻上京来时的路。
同舟的,有方川,也有范青。船在大运河上行,苏韧感慨万千。
好在方川诙谐,笑话不断,范青虽不是典型的世家子弟,但性格随和,颇能凑趣。
船出通州,苏韧失眠了,他在夜风中出船,远眺远渚渔火,白鹭惊飞。
对岸的客商大船中,传出管弦杯盏谈笑声,有小女子唱曲,隐约是“聚散匆匆”之句。
苏韧正河边散步,见不远处的鲜红槿花旁,停着一辆马车。
有个少年掀帘吟道:“兄台,岂不是今年花胜去年红?”
苏韧张大眼睛,快步向前。马车中,一个削瘦青年穿着布衣,手持素面扇子。
苏韧忙道:“蔡……”
“兄台是认错人了吧?此乃通州,哪里有菜,只有赏花。”青年冷冷笑道。
“是的,想必错了。只是长夜无眠,在下是为了思家,有人是为了寻欢,不知道您是为了什么呢?”苏韧盯着对方问。
蔡述收了笑:“我没想到你能这么早出发,因此赶在通州一见。苏韧,我料到你不会接受大理寺的差事。我要杀人,我要害人,都用不到你。你此去艰险,我只要你办一件事。”
“请讲。”
“我失去了宝翔的消息。他对我很重要。你去江南,我要你保全好他。”
苏韧庆幸黑暗中蔡述不会观察到他脸色的变化。
他想不到蔡述见他,只是为了这句话。
他想问蔡述:为什么?
但是以双方的性格,他不会问,蔡述也不会答。
他试探过蔡述多次。这次,对方讲得太明白,所以,不便再试探。
因此,苏韧答:“知道。但愿我能不辜负您。”
蔡述放下帘子,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苏韧吐了口气,想今夜注定是无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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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作为新任巡抚,秘密到了应天府的头天,却独自去了南京那山寺之旁的树林。
他没有忘记,他的大孩子就葬在杨桃林中。离开南京数百日,他总是想回来看看。
夏夜凉爽,孩子的坟墓四周,开满了杨桃花。月色下,花如星子,五彩缤纷。
苏韧一路赶来,身心疲惫,可是坐在坟头上,他心中安然了。
“爹爹回来了。我说过,我是一定会回来的。”他轻轻说道。
当初上京,离开这个地方,夫妻俩各人手持半把桃木梳子。他摊开手,半把还在。
他觉得,孩子在天上,会听到他的声音。苏韧歇口气,说:“爹爹每做一事,会想到它的全部后果,我是绝对不会放下你娘,你的弟妹的。”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谭香的泪眼,还有那黎明时分,她安详的脸。
他忽然想到:她其实并没有睡着。
之所以显得安详,是因为每次离开他,阿香如死去一次一样。
爱别离,她不服逆来顺受,他也无法心如铁石。
苏韧坐在树林里,除了风声,他听到自己的鼻息声,他掉下了眼泪。
他对大孩子说:“我是一定会回到你娘身边的!”
正在这时,有个人在树林外呼唤。苏韧不确定他在唤谁。
因为,那是陌生的声音,叫得似乎和苏韧也无关系。
那声音叫着:“二哥!二哥?”
(本来应该更新这个章节,是我乌龙了,下章节,在下次更新时候会填。
早上起来,服了晋江的“方块”。不明白系统的想象力为何那么“丰富”,
虽然想不清楚为何某些普通的字词都是禁的,不得不修改了几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