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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苏韧定下神,略阖了下眼皮。夜风吹乱了树影,也吹散了他脸颊上的泪珠。
风声之中,呼唤一声紧过一声:“二哥……二哥……”。
苏韧听得真切,那是一个男童的嗓音,似远似近,同坟茔(ying)上的惨白月光一样飘渺。
荒郊野岭,夜深人静,有孩童出没,实属离奇。可苏韧此行重任在身,管不得闲事。他低眉顺目,搓了搓掌心的尘土,径直往桃林外走去。因为多加着小心,他的背影稍微佝偻。
他按捺着荒诞的念头,手里已捏紧个陶制鸟形的口笛。
虽说他是孤身来探望大孩子。但他再不是等闲人,所以安排得并不疏忽。
在这片桃林之外,还有一圈古松林。人出得松林,便可望山寺灯火。
苏韧知道:范蓝并一大队的府尹护卫,正在路上守候。
此刻若有异动,他只需一吹口笛,则装神弄鬼的人,恐将成瓮中之鳖。
他刚迈入松林,童音居然飘到他的头上,抽泣道:“二哥,你如何走啦?你是忘记当年的事情了吗?”
苏韧一闭眼,心想:难道说该来的,是躲不开?
他站定了,竟露出笑,温言道:“宝宝呀,哪来的二哥?我儿和你同在在这片地,乖,叫叔叔。”
苏韧回头,口笛已送到唇边。哪知这看一眼,他是惊骇交加,竟吹不成声了。
树丫凹处,站着个孩子,只露出脸蛋。那张脸洁白清秀,眼神怯生生,唇角隐隐含笑。
这绝不是别人的脸。这正是他自己孩子时的面孔!
苏韧靠近了一步,孩子更隐入叶中,看不分明。
苏韧忍不住叫:“过来!”他是从不信鬼的。这么酷似自己,假如是大孩子的魂魄呢……?
哪怕这可能是个陷阱,苏韧也不打算逃离……他非要弄个水落石出。
苏韧压低声,用手拨开树枝说:“孩儿莫怕,我不走。我陪着你。谁是二哥,你告诉我。”
孩子慢慢滑下树杈,往一个土包里隐去,嘴上轻轻说:“你别碰我。二哥就是你啊。你看我的样子,还想不起来吗?现在的你,从前的我,是同大白结拜,对天盟誓过的。你就是北海帮的二哥,是不是啊?”
苏韧到这时,才确信“他”不是“大孩子”的幽魂。他心中一松,想:装神弄鬼的人实在是不了解自己。对死去的大孩子,他肯定下不了手。可对自己,他却可以够狠,直到剥皮见骨。
他心中痛下决断,脸上依然柔和,轻笑道:“你错了,我并不是北海帮的二哥。因为那时候,天下既没有北海帮,也没有苏嘉墨。”
话音刚落,他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剑,朝那孩子的双腿刺去。
剑尖到处,只听“哆”的一声。苏韧恍然,这不是个人,只是一具木偶。
他收回短剑,立刻要吹口笛。哪知攸的尘土飞扬,有一物冲出土丘,咬住了他的衣带。
苏韧在撕扯之下,只吹了半音,他抓住剑柄,两手再无空处。
他挣扎不开,又被呛得喘息不得,索性闭上双眼,任那东西将他拖入土中。
他感到强力拖拽,进入一个不短的通道,甩到了底处,他身上除了痛楚,还刺骨冰凉。
耳边有着粗重的呼吸,与其说像人,不如说像狗……狗!?
苏韧蓦然睁眼。对面的头颅,伸着舌头喘气,正是趴伏在地的“人犬”。
没想到此生自己还能再见“人犬”,苏韧苦笑。他咳嗽几声,才问:“还记得我吗?”
人犬呲牙,奇怪的是:“他”居然也有了衣服,头发还用布带束住。
“阿人,你莫伤了苏大人。”有人出言道。
苏韧稳住气息,闻声环顾,发现这是座古墓的墓室。灯火亮处,有两位老人,对坐在石头棺床上。一个是虎背熊腰,满面的疤痕,另一个黄面虬须,两膝以下,空空如也。“人犬”咬着木偶,还给那虬须老人。疤面老人送上块牛肉,再用衣襟替“人犬”拂去汗尘,道:“阿人,你今儿太急了。他没有恶意,是我们老相识的女婿呢。”
“阿人?”苏韧齿间重复道。
谁知虬须老人听力意外的好,道:“是,我兄弟只重它‘人’的那一面。”
“恕晚辈贸然闯入,请问二老的名号。何以说,晚辈是老相识的女婿?”苏韧身上狼狈,坐起来时已能笑模笑样。
疤面老人对他抱拳道:“苏大人,原是我们弄巧成拙。既然大人已识破,我等也不好隐瞒。我兄弟是钱塘帮旧人,苟延残喘至今。人称我老徐,称他老冯。昔日在杭州,咱们同谭老哥喝过酒,同你也照面过。老冯一向爱好演腹语偶人戏,当年见你幼年生得出色,因此央求着谭老哥按照你样子,雕了这么个人偶。老冯,你别说,这个偶人可真像啊。”
老冯道:“木偶毕竟是木偶。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苏韧心中明白了几分,目光凝在那木偶身上,暗叹老爹的手艺,实在是肖似。
然而,木偶留得住人样子,留不住长大的人心。
他陪笑道:“徐老爹,冯老爹,晚辈在此见过。既是我爹爹的老友,二位有什么话不好对我吩咐的?用木偶提旧事,着实唬人,几乎弄假成真。晚辈倒不打紧,如不远处官兵赶来,伤了二位老爹。那我对九泉下的爹爹,可怎么交待?”
大约徐冯是江湖中人,见他年纪轻轻,态度沉着,倒客气了几分。
老冯抱着木偶,努嘴示意,老徐站起身对苏韧道:“请跟我来。”
苏韧跟着老徐,踩过莲花砖墓道,望左右的宴饮壁画,道:“此墓甚是华丽,必是古时权贵所建。我儿子墓在近处,我居然浑然不晓。”
老徐道:“墓主乃古时一侯爷,亡故千载。富贵,本就那么回事儿,别人当回事,你自己可不能太当真。”
苏韧忽然想到圆然说:当时飞去逐彩云,画作今日京华春。
可现在,不是春天,也不是白昼。面对他的,是酷暑天气,夜幕沉沉。
人想到一个理儿,与想通一个理儿,又是千年之别。
他们走近另一墓室,见有个白布衫的少年,侧卧在藤床上。
少年面色土黄,身子微微颤抖,似不胜痛苦。看到苏韧,他眼睛一亮。
苏韧一愣,道:“小飞?”
他不禁寻思:小飞在这,宝翔在哪里?
老徐道:“我们提及旧事,是迫不得已。江南民变,牵涉到钱塘帮。咱老哥儿俩作为帮里旧人,千里迢迢赶到这,却不见了老大,只遇到个病恹恹的小飞。他是不惯南方水土,不会死。”
苏韧摸摸自己额头,再轻探小飞额角,说:“可苦了这孩子,在京里多精神。”
小飞扭开头,望着苏韧,嘴唇哆嗦说:“我恨这场病。要不是病了,我就能跟着老大一起去溧水县,就……不会丢了他的消息。”
苏韧垂手道:“哦,这么说——宝翔他在溧水县内?”
小飞翻身,拿起个酒葫芦灌了一通,勉强坐起,瞪着他说:“苏韧,你别问我,我先来问你。北海帮传说中那与老大焚香盟誓的老二老三,是不是你和谭大姐?我早就疑心是你们,可大哥非要撇清你。上次他舍生忘死救了你儿子,你却索性和我们断绝了往来。若不是我来了江南,见到古墓里那活像你儿子的木偶,我还不知道谭老爹和你们那些事儿。”
他讲完,隔壁墓室的老冯瓮声瓮气传来一句话:“雁过留痕。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老徐在旁叹气说:“世间混出来的人,谁没点旧料?做过是没啥,只要人敢认。”
苏韧用舌尖抵住干燥的唇,微微发笑道:“小飞你是病人,可别动肝火。我夫妻确实与大白盟誓过,昔年情境,一言难尽。但那时天下尚未有北海帮,我也没有取名叫苏韧。所以,苏韧如今是朝廷命官,却不是北海帮的二哥。不过……”他拉长了话音,顿了顿道:“大白这个兄弟,我却是认的。他有危难,我不会见死不救。只是,你们是如何得知我来此地,竟能埋伏我孩儿墓地之侧。”
小飞又开始打颤,断断续续说:“你……当上府尹,五哥有传书。你孩子坟在这里……是老大去访圆然庙,问了庙里和尚才知道的,大哥……还祭过你孩儿……我们没有专门埋伏在这里……而是……”他瞥了眼老徐。
老徐想了想,对着苏韧说:“我早年修墓盗墓,专在古墓里留后路。此处本是钱塘帮在江苏的仓库。应天府起了动乱,打了我们帮的旗号。我和老冯以为是旧时流落兄弟再出江湖,可等我们来了,并不见此处封存有动过……老大他……为了探知真相,留下得病的小飞,孤身进入溧水县城,没成想……就这样没了声息……今夜我们试探与你,也算是巧合。”
苏韧点头:“树大招风,钱塘帮余威犹在,许是他们冒用钱塘帮旗号的缘故吧。宝翔这趟下江南,危险之极。我一路阅得简报,目前倪氏按兵不动,将溧水县城团团包围,城内已支撑不了多久。乱贼人数不详,城内老幼妇女,不下一万。宝翔的性子,纵藏在里面,也不会轻举妄动。你们且先放宽心……而我……哎,先草草料理了府事,再跑一趟溧水吧。”
他神色恳切,眼光从小飞的瞳仁,直落到老徐的眼睛。
小飞盯着他:“苏大人,出世之人,总要还的。你欠下北海帮老大的人情,可不能赖账。”
老徐忙呵斥他:“你个孩子,说话怎可如此失礼。苏大人眼看是个周详的人物,他既然有了话,自然会去做。苏大人……耽搁您久了,恐怕引来护卫,我送您出去吧。”
苏韧觉得,他确实被耽搁久了。宝翔的人情,看来他是消受不起,是该找机会还清。
但他遇见老徐老冯,难免怀念作古的谭老爹,所以周旋之间,不由放了几分真意。
直到出了土丘,见了满天星子,他才吐了口气。他将短剑藏入怀中,忽想起来丢了只陶鸟口笛。陶笛本有一双,是他打算送苏密玩耍的。今夜慌乱中弄丢了一只,索性还剩下一只。
苏韧走出林子,见范蓝打马过来,问:“苏大哥,你呆了好久,没事吧?”
苏韧失笑道:“好久么?怪我忘了时辰。你们都渴了吧,一起去寺里讨茶吃。”
范青让他上马,自己牵着,苏韧心事重重,不好在个少年面前露出来。
他低头,见马儿踏着月色,信口问:“你来南边,没不舒服?”
范青笑道:“小弟才来,不好说。我看南边骑马的人少,所以苏大哥你也不惯乘马吧?”
苏韧也笑道:“江南太平了,我是要学骑马的。既是皇上的臣子,天涯海角也该去的。”
山寺里的大和尚,是圆然的大弟子,名叫弘清。他与苏韧是混熟的,见他能衣锦还乡,自然高兴。谈起圆然的遇害,二人又唏嘘一番。苏韧送上只小香炉,说是内盛圆然坟墓之土。
弘清感激涕零,立时供奉于佛龛之前,点了清香,苏韧并范青一起拜了。
饮茶之间,苏韧问弘清这两年应天府的光景,弘清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范青笑道:“师傅讲:不可说。可见死去的皇甫大人真是一个不可说的官。师傅,我方才看寺里堆了不少善本古籍,难道藏经阁都放不下了?”
弘清回答:“这位小施主倒是仔细。那些古籍,并非贫僧等搜集来的,而是为现任府尹杨大人保存的。本寺不大,藏经阁旨在‘少而精’。自从民变,兵荒马乱,民间逸散的书籍不少。自从杨大人来了,致力于保护古籍文物,藏于山寺僻静处,贫僧等当然奉命。”
苏韧默然不语,范青忍不住说:“师傅,咱们一路来,听闻应天府内米价暴涨,百姓面有饥色。怎么杨府尹还是杨掌院时的做派,光会保护书,不保护人?怨不得万岁要换人了。”
弘清不愧是圆然弟子,合掌道:“善哉善哉。”
苏韧拿了盘蜜枣,塞给范青,范青吃完,笑说要净手,弘清便命小沙弥陪他去了。
范青一走,弘清才对饮茶的苏韧说:“这少年面上和气,机锋不减。他评东论西,并不避忌。想必他不是高官子弟,就是富家公子。”
苏韧答道:“大师兄一语中的。人家富贵兼而有之,乃司礼监范大太监的嗣子。”
弘清低声道:“他这样身份,阿墨你倒难做。”
苏韧一笑:“不难。小孩子家心地单纯,有事情忙,便不会瞎想。我这回没带上家眷仆从,等明日入了应天府,府内事务都交予他管理便是。有了机会,我还要请他‘机锋’一用。”
弘清骂道:“好你个阿墨,心果然黑。一个才十四岁孩子,帮你管家还不够,还要怎么用?”
苏韧展颜道:“如大师兄所言:不可说。可他是范公之子,磨砺他是为了他好。”
他转过话头,从袖里取出张银票,正色道:“这两年,蒙寺里照看我孩儿之墓。师傅圆寂了,还有大师兄在。苏韧既是俗人,无从感谢,只能奉上这个,望我寺里能重修山门,弘扬中道。”
弘清并不推辞,收了银票,摊开脚:“阿墨,上回你自己入狱,事先倒把娘子孩儿藏入本寺中。这回你南下当官,居然放他母子在京城那是非之地?我师傅要不上京,也不会寂灭吧。等平了乱,你是要接他们过来?天高皇帝远,岂不快哉。”
苏韧眼波微动,捧着茶杯,沉吟良久。
弘清把爬上僧衣的小虫捉住,轻放到地上说:“嗯,是啊,既然跻身官场,你也该悟了。涅槃经云:夫盛者必衰,会和者离别。伴侣总要分开,勉强不得。聚时珍惜,便了无遗憾了。”
苏韧摇头笑道:“大师兄,话是那么说,但我们俗人,不比你出得红尘。我指望将来能和他们在一起,越久越好,生生世世,轮回无尽。如今的离别,只是万年聚首的代价罢了。”
他如痴人说梦,侧脸仰天,口气似并不当真,可双目粲然,脸如生光。
弘清瞠目,末了只好点点头。
苏韧回神,摆手道:“大师兄,别顾着点拨小弟。我打听件事,你们僧尼常出入应天府富贵人家,可知哪几家的私藏米粮为多么?”
弘清说:“阿墨,你真是无孔不入。应天府中,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魏国公徐祖彦自然是第一份人家。除了魏国公,我还知四五家。其他的,你要知道也不难,我在出家人中替你打听便是。”
苏韧微笑:“这样最好,先谢过大师兄。圆然师傅曾说:宁断一指,不伤十指。小弟掌管应天府,无能去留心文雅,先要杀住米价”
弘清讶然:“宁断一指,不伤十指?师傅说过这样的话?说起来,你像比我更懂师傅。”
“大师兄,你是他出世的徒弟,我则承他入世的衣钵。”
说话间,范青的脚步声离禅房已近。
弘清合十道:“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向暖北枝寒。苏韧你受命于危难之中,府内苍生,生死分和,皆可在你一念之间,人间总有因果,慎之,重之。额弥陀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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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苏韧出得山寺,绕道玄武湖畔兵部衙署,送上拜帖。
不出他所料,驻节在此的阁老倪大同已然歇息。只有倪家管事人,出来应酬这位新任府尹。
苏韧到应天府,自有一番盘算。倪阁老那边,他礼数要极周全。可是他行事之前,如先受了老臣教诲,难免被束缚手脚。所以这次初访的节骨眼,他掐算得正好。
倪家管事人谈吐大方:“在下等听说,苏大人明日才能入城。不意您栉(zhi)风沐雨,风尘仆仆,竟先过我府中拜谒。惜哉家阁老头风复发,遵医嘱早早安置下了。明日待阁老起来,在下必将转致大人之厚意。”
苏韧与对方促膝交谈,慰问殷切。初次交往,他不便贸然送厚礼,只送上两段新样蜀锦。
礼多人不怪。那人收了料子,不由顺着话头,讲到了溧水围剿的局势,苏韧一一记在心中。
坐不多时,苏韧告辞。临走不忘叫手下捧上一只竹篮,管事人定睛一看,不由笑出声来。
苏韧说:“兄台莫笑,这是下官今天在郊外查看农事时新买的芹菜,原本预备自己吃的。适才听闻阁老头风复发,下官宁愿让出这份野味,给倪太保这栋梁老臣添菜。”
他出得南京兵部衙署,回味管事人神色,已明白倪大同的风病不重,只绝无意插手府政民事。
一行人到达应天府衙,已是深夜。苏韧本已知会应天府官吏明日进城,又特意命手下人放轻了手脚,可算悄然来临,毫不扰民。
马厩里,杨映的家人僚属连夜在收拾行装,包裹书籍散落在地。
苏韧忙命范青等给他们腾出位置,里头一个体面的家人上前向苏韧请安。
苏韧蔼然点头,道:“怪我来得早了些,深夜不便叨扰,明日我再给杨大人赔罪。”
那家人道:“我家大人说:既已奉旨卸任,居于此府只是借住。他昨儿已让出正房,今夜安顿在东厢。明日与您交接以后,我家大人即刻启程回京。”
苏韧叹息一声,肃然道:“你家大人两袖清风,乃士子领袖,当日在履霜社中,我已瞻仰丰采。他在府衙一日,便是正主。国家尊卑有序,何况国士无双。既然连杨大人都委屈在东厢,我万万不能占去正房,暂且住在西厢,以侯大人教诲。”
他这话,说得入情入理,但官场素来是人走茶凉,即便是杨氏家人,也有点意外。
范青眨着眼睛,想了半天,说:“苏大哥,那杨掌院……”
苏韧轻声说:“国史要紧,还是几个乱贼要紧?万岁换人,是因为放心不得他人秉笔国史。”
他想:官场风云变换,杨映乃翰林院首座。即便失势,也死而不僵。这应天府,谁知道自己又能做个几日?
维护前任的体面,而不落井下石,正是给自己留下了余地罢了。
他并不跟着范青并挑夫去西厢,而是去了衙门正堂。
苏韧是六合县小吏出身,弱冠时已受县太爷器重。他来往公事,怎会不经得这座府衙。
芭蕉犹绿,樱桃正红,时光流至今夜今时,机缘巧合,他再来此地,物是已人非。
他读着匾额,仰视横梁,心中波澜不定,压下嘴角一丝笑,将照着他眼疼的那柄巨烛吹熄了。
方川已先苏韧一步到达,撸着袖子,一边看着案前堆积如山的档案文卷,一手挥着把蒲扇。
苏韧待心绪平定,才走到方川身边,拿过蒲扇替他扇风。
方川咧嘴道:“苏大人,岂敢岂敢。您旅途劳顿,还不到后府歇息去么?”
苏韧笑道:“流水兄,你这里忙通宵,我撂下担自去休息,恐对不住你。我已请范青到园内替我安顿。有他在,里面事我不愁了。虽说应天府公务紧急,但并不忙于一时。方兄看过手边几分,且休息一夜,明日再理会不迟。你告诉我,下午替我寻访的那位陆检校如何说?”
当年,苏韧虽是个小角色,但已知布置人脉。他几番办事,常见应天府衙门内一名姓陆的老年检校。苏韧有心,对老吏极其尊重,每次见面,不是拎只鸭子,就是送两瓶好酒。陆检校是个人精,熟谙吏事,见苏韧好学上进,也有意成全于他。
今年陆氏已退休,因人缘尚好,同应天府内吏员常有联络。苏韧来南京,未忘故人。他碍于身份,不便着紧去里巷访陆老,索性让方川备了份厚礼,先打听个门道。
方川放下文书,低声对苏韧讲了一通。
苏韧皱了眉毛,手上给方川扇风的蒲扇也慢了下来。方川会意道:“一年之内,算上你,应天府已三易其主。这局面,难怪陆检校为你忧心。近年府内人事流动,无人安心。皇甫当政,狂妄傲慢,把府内不服气官吏裁汰了一半。自民变兵祸,杨大人来南京,存有偏见,将文字不好或仪表不佳的官吏撤换一通。你这回赴任,他们说不怕,倒是假的。”
苏韧点头:“陆检校不提起,我自己亦深知厉害。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何止于天子?我以前在县里,最怕是换长官。上头来个新人,本事不见得有,都号称要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烧他们自己,烧得都是下边人。每局面一变,我们当吏员的人,唯恐保不住饭碗………”
说话间,范青已到府前说:“府里冰库比我家的大。”侍从捧两碗冰酪,奉给苏韧与方川。
苏韧吃了冰,跟着范青到了西面的庭院。馆阁错落,积翠幽深。
范青寻下住宿的地方,名为“靓波轩”,轩前荷花采采,清润可爱。
苏韧暗想:自己居然有一日能住在这地方。若娘子及儿女同在,真可称为人间仙境了。
他眼角余光,扫到角落里有一扇蒙尘的锦屏,上面绣着唐人诗画,那字体娟秀,似曾相识。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范青一字一句念道:“这夜雪绣画不知出于何人之手。在三伏天,看了平添寒意。”
苏韧低头不语。范青又拉他到外面,说:“传说应天府衙中,有金边的白莲花,苏大哥,让我提灯来照。你看!”
少年兴高采烈,哪知道苏韧出神,是为了那粮米,官吏,还有那重围中的溧水城。
苏韧想要看粮米满仓,人心安定,最无意去看的,就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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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苏韧起个绝早。南京暑热,他只传令厨房给自己做了顿绿豆粥。
吃饭完毕,他在房中冷水擦浴,头回换上绣有云燕的绯袍,再系上素金带。
他审视镜中的青年,嫌弃他眼光太亮,身姿过直,他半垂下眼,稍微低头,才对自己满意。
他出得厅堂,迎面撞上方川。方川忍俊不禁,劈头道:“苏大人,我为了找辣子下了厨房。意外听来个府里的典故。”
苏韧同方川并肩:“是哪个?”
“原来府里的下人都以新官上任第一顿主食为号。死去的皇甫第一顿吃羊肉羹,所以号称羊肉羹。杨大人第一顿吃得是银耳汤,所以号银耳汤。你呢……”
“叫我绿豆粥大人么?”苏韧噙着笑问道。他早知道应天府里连只老鼠都不是省事的。羊肉羹太腻,银耳汤太贵,绿豆粥清素平淡,蛮适合自己期望给人的印象。
当然,不知有多少人还记着:绿豆粥吃多了,会胃寒拉稀。
苏韧来到东厢,与身穿儒服的杨映交接事宜。
杨映对苏韧,可谓彬彬有礼,神色却异常冷淡。
苏韧像并不察觉,言辞举止,愈加谦恭。
杨映交接完毕,竟不与苏韧攀谈一句闲话,转身启辰。苏韧拱手送别,一直送他到衙门口。
方川不自在,咳嗽道:“这些翰林,到了山穷水尽,还充个面子。”
苏韧微笑,心想:除了傲气,现在杨映还能有什么呢?
当世有些人侃侃而谈,自命“国华”,殊不知在朝廷危亡之际,才见得谁是精英。
他回头,吩咐一个府内差役:“适才我见杨大人丢下几幅墨宝,你去整理。”
那差役道:“那是杨大人写差作废的。小的能直接扔了么?”
苏韧望着杨映车马扬起的尘埃,笑道:“不,你一律请匠人装裱起来,送去给范公子保管。”
这时天色渐亮,苏韧转身入衙,升座于大堂之上。
大堂之中,早摆好一个长案。上有四个盘子,盛着青红皂白四色彩纸。
应天府官吏纷纷到来,苏韧含笑见过。
他话声轻,眸子藏在睫毛后,仿佛是怯场,又像是文弱,让人捉摸不定。
人人面前,放上一盏温热的香茶。苏韧的十指,始终拢在杯壁上,像嫌天还不够热。
苏韧待人到齐,自喝了一口茶,道:“请问诸位,有谁对眼下的职位不满意吗?”
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苏韧等了一会儿,呵呵笑道:“既然诸位没有不满意,艰难时世,便继续留任吧。本官是府内小吏出身,诸位是知道的。谋事不易,我感同身受,我有了今朝,会尽量保全大家差事。本来,大家都是吃着皇粮的,何苦互相为难。”
他此言一出,堂内交头接耳,一眼望去,众人皆松了口气。
苏韧将茶吃完,柔声道:“俗话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咱们初次见面,饮茶时没有果子吃,只有那四盘彩色护身符。诸位愿去取一张,本官欢迎。然时过境迁,过时不候。”
众人不明就里,有一个参事问道:“苏大人,请问这四色各保哪一路的平安?”
苏韧眸子微动,声音高了半分,道:“本官从天子脚下来。朝中有人云:应天府久未平乱,风波迭起,莫非是府衙有内奸?本官有家小,不胡乱指摘他人。再说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可在朝廷彻底平乱之前,有故意误事的,存心偷懒的,假公济私的,引发谣言的,这四种人,除非今天当场领了护身符,要不然,介时只能以叛国罪交由京里论处。”
他这一炸,众人免不得背后发毛。
养家糊口事小,叛国作乱可是要命的事。
此情此景,也许人人都想不问青红皂白,去拿张护身符,但对着这位笑眯眯的苏大人,谁又敢动?何况真拿了护身符,在这个平步青云貌似天真的青年面前,一定能保得平安?
几个老资格的官吏,难免起不平之色,苏韧查看入眼,他不动气,只是记住。
苏韧挥袖扇了扇风,温煦道:“茶已尽了。茶后余兴,我只望大家体谅。万事当前,我欲稳定府内米价,诸位有何高见,尽管献来。采用有奖,不用亦受嘉墨一谢。”
苏韧出了大堂,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城内如个炼丹炉般,火烧般热。
方川汗流浃背,问苏韧说:“大人,你算给下马威?”
苏韧解开红袍一个扣子:“老兄,我哪有什么下马威,不过先发制人而已。老兄你比我清楚,这场子里多是朝三暮四的猢狲,丑话说在前头,比先礼后兵强。反正他们都记得我是小吏出身。进士们高风亮节之举,如我来做,不过是懂得手段罢了。”
方川称是:“文大人一生爱惜面子,吃了大亏。咱们出身不一样,不必拘束了。你决心先不动应天府内人事,索性连我应天府经历的任命都压一压。位置还没坐稳,先不动前人棋局了。”
苏韧叹了口气,拍方川肩膀说:“流水,你实在义气。不几日,我便会去溧水一次,那时府内庶政,全靠你随机应变。你我虽官职有分,但袍泽之谊,辅助之力,小弟永生难忘。”
二人坐在书房,商议了一番,不用说,午饭也是同吃的绿豆粥。
饭后,阴云漠漠,蜻蜓低飞。苏韧留方川料理,匆匆往后堂去换衣。
范青正在敲盆里冰,放入瓮中绿豆汤中。
原来厨房为了投新任府尹所好,已大量买进绿豆。连范青等解暑的小点,俱是绿豆唱头牌。
范青玩笑道:“苏大哥,绿豆不起眼,吃来却爽口。此地米价飞涨,不如光吃绿豆填肚子。”
苏韧应景一笑。他新换上的是另一套云雁红袍。
范青凑近端详:“嗳,这云燕绣得鲜活,做工居然能同蔡述的官服媲美了”
苏韧道:“官服既是皮,哪能不多置备?我这套是沈凝所赠,正是江苏工匠手艺。应天府人杰地灵,今却哀鸿遍野……我下令张榜:即日起,凡投机米粮者,一经查实,以斩监侯论处。”
范青咋舌,刚要开口,听府内官奴来报:魏国公府三公子前来拜见,还有位陆检校求见。
苏韧顿了顿,吩咐道:“快请陆检校!顺便谢绝徐三公子,说本官正商议机要,不便接见。”
那官奴诧异问:“大人是说……?”
苏韧耐心重复一遍,范青道:“请陆先生至‘探骊亭’,摆上差点。”那人应声下去。
范青抽了口气:“陆检校是何方神圣?苏大哥你竟推掉了徐三儿。我早听说魏国公最宠三公子。在江南,他比我们在京城风光多了。是否须小弟去见徐三,顺便攀谈一二,替你圆场?”
苏韧背对范青,握块丝巾,擦拭短剑,说:“不用去。等会儿你陪着我上魏国公府。”
范青好笑道:“苏大哥累糊涂了?刚回绝人国公爷的爱子,接着换我们上门拜访?”
苏韧抹额,淡淡道:“我还不至于糊涂。徐三来见,是私谒,咱们去他家,则是公务。国家在上,则公务先,私交后。即便是开国元勋,混肴了也是不成。望贤弟同行,以壮胆色。”
苏韧眸子黑白分明,神情端庄,不由教范青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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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独自走曲桥,过莲池,镜面早被风吹出满池涟漪。天色晦暗,大风揉皱了他身上的官服。
背光处,他身影单薄,面带倦容,仿佛借来身红袍,贴了层金采,只要经过场骤雨,就可打回原型。在应天府官舍,他不禁憋闷,觉得四墙都在往里挤似的,要竭尽全力,才能撑住那不属于他的一层外壳。
探骊亭中,那陆检校花甲年纪,干瘦白皙,脱不了甜懦的吴县乡音。
苏韧请他吃厨房新做的绿豆糕,寒暄一番:“陆老,你放不下闲心,对我乃是好事。我虽然不是这片水域的新人,但从前无缘到水晶宫,所以不知深浅。万幸,有你老人家在。”
陆检校语声软软:“虽说人老了该退,但凡有机会,总是想留着做下去的。可如今世道,咱们老派人,越来越难混了。小苏大人这两年也是不易吧……您来南京才一天,万不能显出颓势。”
苏韧叹息:“以我这资历,还不成个班底。方川那股豪气不知能支撑多久,多亏有你老参详。”
陆检校摇头道:“不然。既然是班底,就该少而精。看人的巴掌,不过五根手指。哪怕是‘只手遮天’的主儿,也只能管住五指。大人做个府尹,即便是入阁拜相,只需指挥动几个人而已。”
苏韧盘算:自己有方川襄助民政,范青料理府中内务,陆老头以备顾问,是不必自怨自艾。
陆检校说:“我十几岁到应天府衙,从府内杂役做起。当时国朝建立不久,百废待兴,人人怀奋。此后,不算上你小苏大人,我一共历过十任府尹。旁观者清,我当个府尹一定不成,但看人也有些门道。各位大人天性不同,各人有各人的性子。因着性子,班子也各有短长。若论人,大都是聪明人。说哪一任不济呢,又能坏到哪里去?按理说,本府乃朝廷心腹之地,府尹人选,皆是一时之选。然而十任之中,能升迁的不到一半。有鞠躬尽瘁,死在任上的。有以卵击石,得罪下狱的。有碌碌无为,无功而返的。更有手段狠辣,死于非命的。看似个个不同,其实,他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_——管得太宽。
我曾见一位大人,真爱民如子,种树办学,慰问孤寒,可这不是应天府尹该管的事,因此他活活累死了。张光祖大人,号称刚正,连门房收下一盒元宵都让退回去,继任的皇甫,细到府内厨房买菜铜佃账都要他过目。还有你的前任杨大人,自己跑到南京国子监查看学生的功课。哎,这些人算应天府尹?四十多年前,我只见过一位真大人。他年纪也不老,在应天府三年,用人不疑,执法变通,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从不过问,闲时爱玩一副‘九连环’,一次也没解开过最后一环。当时我是少年,在他离开时大胆问:‘以大人的智慧,何以从未解开过。’大人笑道:‘小陆,人情如纸,官场成结。全解开,便揭穿了画皮,能有什么趣味?’”
苏韧听了神往,问:“你所说的,是贺太傅文宣公?他拜相之时,正是朝廷最兴旺之时。可惜天不假年,他五十多岁故去了,所幸未经历后来的乱局。”
陆检校叹道:“而今本朝富庶,四海来朝。但群心涣散,官吏油滑,人才本应运而生,世间再无贺太傅。那话我说出来,望小苏大人能藏于心中,你是书吏出身,在京时负责营造,一定要时时提醒自己,你现在是应天府尹了。”
苏韧吃口糕,味道清新,再饮“寿眉”茶,精神一振。水边花气杂入风凉,令人暑闷顿消。
又听陆检校问:“适才府外乃是徐公府车马么?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天边一声闷雷,打断了苏韧难得的悠闲。他擦干手:“是啊,我会过了你老,就去他府。所谓探骊得珠。魏国公,呵呵,乃是本地之龙啊。米价飞涨,眼看北方欠收。我不问他这样豪强借粮,单是打击私市,恐难奏效。”
陆检校斟酌一番道:“因小女夫婿在市里经营茶楼,我有句闲话,未得坐实。说起那魏国公,他有最年轻的如夫人乃屠户之女,俩个兄弟借魏国公的光,发了大财。这几天的米贩子,也是以他兄弟为首……你去见魏国公,乃是一箭双雕,只此水极深,万万小心。”
苏韧谦和道:“是你老疼惜我。老人言,俱是好话,全放在我心坎。”
他说完,算算徐三公子已快到家了,便暂别陆检校,重回水轩。
他戴好乌纱帽,束好素金带,吸了口气。画皮要与自己融于一体,底气不足是撑不住的,
苏韧拿起了短剑,交给了着一身藏青锦袍的范青。
范青为难道:“苏大哥,以魏国公的身份,万岁都礼让他三分。我们哪怕是公事拜访,恐怕也难携带佩剑进门。”
苏韧眼皮一开,目光灼灼,他冷笑道:“这哪里是佩剑,而是尚方宝剑!”
雷声渐近,钟山风雨,即将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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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后事如何,请看下章“疑是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