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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世事纷纭,月色总不均匀。苏韧在城外,还见一线银光,那溧水城内,只得见乌云遮月。
明也好,暗也罢,夜深人静,平头百姓的大都见周公去了。
偏船坞下的泥洞里,有只大耗子刚起来觅食。它窜过石臼湖畔一排山楂树,再钻进古时用白石砌起来的墙缝,溜过四五条街巷,挤开两三片榈叶,跳入县衙院内。它吱呀呀,忽闻得肉香,一路狂奔,跑入间瓦片不全的屋子,尚不曾张口,却撞上对森森的碧眼。只闻得咪呜一声,耗子被猫儿用利爪擒入口中,小命归西。再说这屋里猫儿,单身上白,头脸毛皮盖圈黑色,活像个小山贼。它打完夜食,舔着爪毛,对着竹床喵喵。躺着那人袒着肚皮,呼噜打得震天,哪会理它?猫儿跳到床头,尾巴扫过那人侧脸的胡须。那人“哈哈”一声,含糊笑道:“小白不闹,跟着爷……有肉吃。”他两腿一伸,身子横翻,竹床“咯噔”似要崩塌,把猫儿吓得毛儿倒竖。它喵喵几声,踩着满地散乱的官服官帽,从没装窗户的方洞逃出去,往有人喝酒把守的县衙门房去了。
猫儿刚走,有个满身油腻的孩子蹑手蹑脚进了屋。他放下手里提灯和水壶,望了眼屋里人睡相,一耸肩,收拾起桌上碗筷。不料手一滑,把块大肉骨头摔到了酒杯上。
睡着的人陡然醒来,咽着口水道:“哈哈,渴死我也!……小常么?乖,替我弄点水啊。”
叫“小常”的孩子接话头说:“县太爷这会子知道渴了?你晚饭大鱼大肉白酒卤菜吃了多少!”
那人哈哈笑道:“怪我做甚?只怪你那位游大姐饭菜做得太香。”
小常瞅着他样子咋舌道:“啧,游大姐怕你吃撑了,晚上睡不踏实,让我提壶水来。哪知你睡得这么死了?喏,拿去。”
那人哈哈,接了水壶“咕咚咚”牛饮一番,舒了口气道:“明儿城塌了,我也照样睡。哈哈,这县太爷真不是人当的。我成日间奔忙,累得骨头都散了。这个拿你当出头鸟,那个把你做挡箭牌。游老大他们信不过我,当我米袋般戳弄,只嫌掂量得不够。我忍辱负重,快把脸皮挂后腰上了。可院里关的那些同僚,还哭着喊着要绝食,骂我是贪生怕死。我若愁,肯定得愁绝百八十回了。可你信不信,我偏不愁,挨着床板就睡着,没功夫半点思量,哈哈!”
小常睁着亮晶晶的眼,说:“是你说,我就信。如果游老大他们和你一样想得开,今晚上也不会在‘肉馆’吵得不可开交了。
县太爷伸直了腿,用指尖剔牙,好奇问:“嘿,爷们家……吵什么啊?”
“不晓得。游大姐非说我没把碗刷干净,把我摁在厨房里。不过我没白洗,她给我蒸了碗八宝饭,好吃呐!”小常舔着唇,小眼睛里倒影着灯光,想了想,又问:“爷,你看上去老,可是我和你坐着,总觉得你不老。官兵杀进城来时,你落在这里也是个人质,不怕么?”
县太爷躺平了,说:“怕虎不入山,怕龙不下滩。我既敢来这里赴任了,自然是不怕的。你看这座建了半铫子的官衙,盖子都没封好,我倒安心在这坐井观天了。再说,是个男人就要经阵仗。怕也没个鸟用,是不是小常,你爷爷的腿脚好些没?”
“你给的小瓶膏药灵验,他都不舍得再用。天气坏,湖面上官兵盘查得紧。这几天爷爷睡在船坞,哪儿都不去。”
县太爷点头说:“是别去。风向不对,城内一旦有变,你赶紧跟着爷爷上石臼湖里躲躲。”
小常撇嘴说:“我不躲。我还想要入帮派,学功夫呢。钱塘帮不行,还有更大的北海帮。那天我帮着游大姐削葱,她说:当年游老大本想加入北海帮的,可惜没人介绍。我还听人说,北海龙王的架子很大,不太喜欢南方人。”
县太爷打个呵欠,眯眼干笑:“哈哈,信他们胡说!江湖上的人,哪分什么南北贵贱?我告诉你,不管哪座峰,都是同一脉。钱塘帮,北海帮,非要拉出阎王殿的判官才断得分明。哎……我还没睡够,小常乖,咱俩明儿见啊……”
小常识相,抱着碗筷走了。“县太爷”再躺片刻,感到夜黑得不严实。
他睁眼,原来小常将一盏灯留在床跟。他坐起来,正要吹熄灯。
山贼样的猫儿又跳了回来,围着提灯兜圈子。
县太爷听猫儿喵呜出神,想起自己曾和自己朝夕相伴的那只白纹“大猫”……
逝去的记忆,提起徒增感伤。
可城里的琐事,跟着猫儿一圈一圈,不禁潆洄上他心头。
原来溧水县城,在于戬这位现任之前,有一任县官做了十年。此人年纪大了,自知无甚前途。因此他螺蛳壳里做道场,兴起一股妖风。他重修的城隍庙,像座精缩的东岳庙,新建的县衙门,更是借鉴文渊阁。东岳庙靠着泰山,才成辉煌。文渊阁挨着紫禁城,方显清华。放在小县城内,财力又不济,真应了“画虎不成反类犬”那句话。民变之前,老县官恰巧病逝。乱民入城,索性将新来的县令和一干人质都押在了这座未完工建筑里,倒算是物尽其用了。
兵临城下,城内上万百姓,全眼看着初出茅庐的县太爷。
县太爷每日出来理事,谈笑若常,与民变头子相安无事,大家便存着一丝希冀。
他们哪里知道,这一位县令,可不是本尊。
他当年是钱塘帮的少主山白,如今成了万岁的钦差,
玄妙至此的身份,可惜宝翔他现在只能刨个坑说给土地听罢了。
此番,他孤身在溧水县,并不是甘心“坐井观天”,而是打算要“天降甘霖”的。
这一段小城里的故事,还须得要从头说起。
当时,宝翔刚下江南,找不出一点头绪。可他混在江湖多年,坚信“藕发莲生,必定有根”
听闻乱民直奔溧水而来,他寻思着怎么都得下趟油锅,会一会那拨江湖人。
可江南小县城里,外乡人太刺眼。他想来想去,便借了新任县令于戬的壳子。
小飞得了疟疾,留在古墓,宝翔少个助应。可他觉得危难之中,独来独往,也少份牵挂。
官牒上写:于戬是“原籍凤阳,三十六岁,圆面有须”。
宝翔自忖是小胖子变来的,下巴怎么都留有点圆相。
他来不及蓄须,找个草台班子买了圈假胡子,暂且盖住嘴。
然而,宝翔看上去还是不像个而立之年的人。箭在弦上,只容他犯愁片刻。
他索性拿起匕首,削去了前额一层头发,再故意在腹上绑了层褡裢。
头发少了,肚子一腆,他果真像老了十岁。宝翔甚为满意,放胆进城。
月如银钩,县内无主,溧水城家家门户紧闭。宝翔雇来的轿夫,把他抬到了县衙门口。
宝翔瞅着这座不伦不类的新官府,觉得自己不是上衙门,更像是进座山寨。
他迈入门槛,昏暗之中,撞见位衰朽的老翁,依着个细皮白肉的女子,
他身上一寒,心道见鬼,嘴巴半咧,哈哈呵气
老翁见他,连忙作揖,自称本县县丞,宝翔问他贵庚,发觉他居然比亡故的前县令还要老。
夏日炎炎,可怜这老县丞,说三句话便迎风流涕。宝翔拿出文牒,收了印章,道谢不迭。
宝翔手嘴都不闲,端详起老头身后躬身的。原来他并非女子,而是个蛇眼窄腰的青年。
宝翔哈哈,那人阴沉脸说:“卑职顾咏江……。”
宝翔笑了笑,等着他下句,可顾咏江闭了嘴。亏得老县丞旁白:“这是本县顾捕头。”
宝翔无声哈哈:“顾捕头好个人才,幸会幸会。”
他转身,询问老县丞县内的情况。
老县丞搓手,支支吾吾。宝翔恍然,这老头是个一问摇头三不知,安心吃着养老饭的。
顾咏江斜着脸道:“如今的局势,大人也知道了……”他又断了话头。
宝翔不痛快,他素日最恨这种说半句留半句的主儿。因此,他傻笑道:“我新官上任,真不知道。算是哪种局势啊?”
顾咏江正色回道:“卑职不懂玩笑……”
宝翔干瞪眼,和这人说不下去,板脸说:“咳咳,勿论何等变乱。尔等守好城门,安心尽职。”
老县丞告诉新县太爷,县衙未完工,原太爷房子还在做七,可去衙旁文庙内借宿。
宝翔依言而行,进了文庙。因为他是新来的县官,庙祝殷勤备至。
宝翔随口问他,可发现城内什么异动。
庙祝道:“县太爷,小的只管本庙香火,哪知外头底细。只这一个月来,对街的‘狗肉馆’主人不在,养得群狗成天乱吠,扰咱们这清静。老县太爷又死了,都忙着为他设祭。他在本县做了十年,虽爱折腾点花样,人倒宽厚,不大管事的。”
宝翔自己洗脚,哈哈笑道:“他修这个修那个,钱难道不打你们身上来?他不管事,县丞更不能管事,这县里全放任自流啰?”
庙祝递上块干布,仰头道:“钱,真是老太爷自筹,与咱们无干。要不然他死了,谁还会哭呢老太爷和县丞都上了年纪,本没精神管。县内事务大都是那顾捕头管的。他初来当差时,还是个少年。这一晃十年……欸,您可知他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号称‘东海秀影’。”
宝翔翻白眼。他颇感县里多古怪,再想起顾咏江的不阴不阳,吞吞吐吐,更不痛快。
他咕哝道:“哈哈,欺负老子没见过美男么?他敢吹‘东海秀影’,那我还是‘北海龙王’哩。”
庙祝抱着竹夫人转个身,没听清:“啊……?”
宝翔摆手。等庙祝走了,他果然听到不远处狗吠阵阵。他不摘胡须脱褡裢,和衣睡了。
他一夜睡不安枕,快到天亮,闻得街面上响动。等他从迷糊中清醒,狗吠声竟停止了。
门外,庙祝慌张喊:“县太爷,不好啦。他们进城了……哎呦!”
宝翔跃起,到了门口,手一顿,轻轻推开了门,他不见庙祝,却见顾咏江。
他点了点,道:“顾捕头,昨夜我叫你守好城门,安心尽职,你倒不辱使命啊。”
顾咏江嘴角一抽:“我是溧水县的顾捕头,更是钱塘帮的顾小哥……县太爷,您先请。”
宝翔心里“阿呸”,他理理削得半秃的前额,腆起肚子,被顾咏江及手下带到街对面。
对街,有家大饭庄,门口挂个招牌,写得不甚讲究,仅仅三个字:“狗肉馆”。
几十张桌旁,坐满了汗尘满面,持刀背剑的男人。个个咬牙切齿,像是饿虎一般。
靠里面有块巨大的肉砧板,板上插把染血菜刀。砧板旁板凳上,黑胖汉子岔开腿坐着。
那汉子手臂,真比顾咏江的大腿还粗。他左臂上还刺着条青鲛,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
他对顾咏江挪了挪下巴,问:“他就是新来的县令?欸,你听着,我游大春带着兄弟们杀回老家了。今天起,你白天在衙门正常办事,晚上不许乱跑。不然,我杀你们狗官比杀狗还快!”
宝翔打个呵欠,说:“喔,知道了。”
他转身,打算走了。
游大春诧异:“回来!嗯……你就这样?”
宝翔回头道:“是啊,不然怎么样?我说不干你马上来杀我,我欢天喜地对不起皇上。”
游大春朗声笑道:“好你个新县令!比那些人有胆。告诉你,我游大春在这县城里屠狗二十年,有了这帮好兄弟。我从来不反君上,做生意更是童叟无欺。如果不是皇甫谧那贪官骗走了我嫡亲妹子,还要把她献给蔡述那个大奸臣去糟蹋,我怎会带兄弟们杀了他?事已至此,我一点不悔。你别多管闲事,我自会放你生路!”
宝翔心中纳闷,无声自语道:“你妹子……蔡述?不能啊!”
他眼光一扫,透过扇门看到后院,群狗围着大铁笼子流口水,里面十几个官员瑟瑟发抖。
宝翔低声问:“那些是你帮里扣下的人质?我若听你的话,会和他们一样惨么?”
游大春摇头:“这些人?没怎么样,只是饿昏了。”
宝翔想了想,坐了下来,摸摸自己假胡子,说:“游老大,莫怪我多嘴。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您江湖老大,怎无侠义心肠?杀人不过头点地,偏要折辱阶下囚,太显得小气。他们只是做份差事养家糊口而已。这么热天,你存心不给饭吃,哎,男人何苦为难男人?”
有个喽啰喊道:“怪他们嘴巴不老实,辱骂我们老大!”
宝翔笑道:“他们骂,管他们骂,难道老大就怕了不成?江湖人心比海宽,真英雄合该越骂越勇。骂了,您偏给他们吃,好让他们吃完了再骂。”
游大春一拍砧板,大笑:“好个新县令,真心想管事你要给他们吃,容易!你先吃!”
宝翔说:“好,有劳厨下了。”
他正襟左好,对着游大春,不经意间,轻拍了九下桌子。
游大春眉毛都没抬,吩咐下去。不多时,一个脏兮兮男孩子端出来满盆的饺子。
孩子瞅了眼宝翔,趁着端碗到他面前,提醒:“一盆三十只。”
宝翔对小孩挤了挤眼,气声说:“不在话下。”
他一看,饺子个个形状饱满,大小合宜。再挾着筷子一尝,皮薄肉香,佐料正好。
他吃完一个接着一个。盘子见底,他擦把汗,回味无穷,说:“好吃啊。”
游大春道:“再来一盘!”
第二盘,宝翔二话不说,一扫而光。这时,不光是游大春,其他人都目瞪口呆。
游大春问:“好,敢不敢再来?”
宝翔神色如常,说:“请!”
第三盘,虽说味道一样鲜,可是吃到后面,宝翔心里叫苦,知道吃得勉强了。
人的肚子真饱了,山珍海味都会如苦药。宝翔打肿脸充胖子,把第三盘吃完了。
游大春沉吟,顾咏江冷冷道:“看来,县太爷还吃得下,再来……”
这时,只听女人娇笑道:“县太爷虽吃得下,我这却没有了。”
宝翔旁孩子转忧为喜,唤道:“游大姐!”
那女子正值花信年华,长得小巧。她头盖蓝布帕子,身轻如燕,肤色近蜜,颇有几分姿色。
她向大砧板走来,宛如一阵微风:“哥,兄弟们好不容易回到老窝,都等着开早饭。好好的点心,便宜外人作甚?那些笼子里的早没力气骂了。我喂完狗,剩点没用的肉沫子,干脆熬了粥,随他们吃不吃。”
游大春听了话,不禁笑了,也没那么凶神恶刹样了。
顾咏江瞥了眼女子,马上掉头,佯装看梁上小鸟。
宝翔寻思:游大春居然有这样的妹子,难怪他挺珍惜。
难道说,这个小女子……生生酿起了血案,惊动了龙庭?
可是讲献给蔡述这么个姑娘,简直是以讹传讹的编瞎话呢……
宝翔想着,和那女子对了眼。姑娘目光凝在他鼻梁,宝翔顺手一抹鼻尖汗,把惯有的笑藏在假胡子里。
当夜,宝翔被从文庙移入县衙。分配他睡的屋子,只有张破竹床,没装门窗,瓦片遮了一半。
宝翔混在杭州时,经常露宿,所以没觉得太不满意。
他早上吃得饱,到晚上都没得到吃食,也并不饿。
他刚睡下,有只黑斑白猫跳了进来。猫儿不怕生,在宝翔床边兜来兜去。
宝翔看到白色的动物,油然生出欢喜。猫儿生得匪气,让他很钟意。
他对猫唠叨:“在这里,你就当我的小白吧。我和你说,一切没那么简单。至少那个游大春……就不是山九爹帮里的旧人……哈哈,是谁说‘仗义每多屠狗辈’?游大春合着顾咏江,溧水县城竟然成了他们的囊中物……”
他正碎碎说着,墙上现出个提篮人影。篮里有盏灯,照出是白天端饺子的孩子。
孩子嘻嘻道:“县太爷,你可难受么?游大姐差我来看看你。”
猫儿见了孩子,忙蹭上去,竖着尾巴。
宝翔说:“哈哈,多谢了。可三盘饺子,怎可能撑死我呢?”
“话是那么说呀,可我最多见过一口气吃六十只的。那人是个耍石锁的大力士。可你是举人,还是咱们的县太爷,能吃那么多,真也太神了。”小常一边说,一边搔着猫头顶皮毛。
宝翔哈哈:“不值一提。天下之大,强中更有强中手。你叫什么呀”
那孩子说,众人喊他小常。他是本县人,在皇甫家学厨时,认识了被囚的游姑娘。
民变后,他跟着游大姐一路回到家乡。他有个爷爷,惯在石臼湖及长江水路上行船。
宝翔听了,琢磨道:“如此一说,皇甫谧真关着那游姑娘么?”
“千真万确。他们还教游大姐学相府里的规矩呢。咱们百姓都传说蔡述不仅坏心,长得也很吓人,嗯,还喜欢吃人……”小常睁大眼睛,比划得起劲。
宝翔忍俊不禁:“你还小呢,外面浑话不可全信。等此番风波平了,你总是要学正经的生意。现在这世道,你听不到多少真话。但凡名声坏的,人人都把他往丑里说。而那些有美誉的,非要把他们往天人上捧。再过多少年,好坏美丑都沉长江浪里。曾经褒贬江风吹过罢了。”
小常笑得天真:“嗯,我小啦。县太爷,猫是我养的。游大姐说狗肉馆里狗多,怕伤了它。它倒和你有缘,以后晚上我把它往你这边放啦。”
宝翔点头:“小事一桩。猫儿狗儿散养才好,老放家里不懂世理。”
那孩子大着胆,坐在他床边和他胡聊。宝翔最能胡扯,哪怕扯到爪哇国,都能硬拽回来。
聊尽兴了,小常问:“县太爷,当官的都像你这么好说话”
宝翔心道:我一向随和。他乐呵呵:“差不多啊。脱了官袍,场面上人,哪个不能说上话的?”
小常一拍脑袋:“差点忘啦。这个,天热不怕凉。”他从篮里拿出碗米粥,半碟萝卜半碟芹菜。
宝翔端详孩子的眸子,欣然吃了口萝卜,再吃口芹菜。他咀嚼片刻,呆住了。
萝卜脆爽,芹菜鲜香,入口淡而回味长。宝翔问:“这个是游姑娘做的?”
小常说:“是啊!”
宝翔哈哈大笑,继而叹息,他豁然开朗。
把山珍海味烹调出美味不叫真本事。萝卜芹菜的能让食客惊艳,那是手绝活。
这游姑娘的厨艺,放在京城也算顶尖。
蔡述是“食不厌精”的人。
皇甫知府抓了游姑娘,估摸本想给相府送个厨娘。
哪知卷起了民变的大浪,还把自己给沉了……
宝翔问:“小兄弟,请问游姑娘的芳名?”
他盘算将来回京,特意在蔡述的面前一提此轶事,吊一吊那人的胃口。
小常说:“游贞美。贞洁的贞,美女的美。她一直不肯出嫁,在狗肉馆掌勺。”
宝翔腹诽:既贞且美,待字闺中,反正我是无福消受的。
他再吃口游贞美做的菜,错觉在和蔡述抢人似的,平白有点开心。
那一夜宝,翔终究因为吃得太饱,胡思乱想没睡好。
此后几天,他尽职尽责,当起了溧水县令。他给百姓劝和,和人质谈心,对游老大敷衍,还要提防顾咏江。虽说游大春只准他这个县太爷在县衙方圆一里之内活动,可就是个傀儡,顶着于戬名字的宝翔,他也是做得像模像样。
到了晚间,他总倒头就睡。他奇怪自己当锦衣卫头儿的时候,常感清闲,现在当个县令,为何累得蜕皮。他嚼出这么个理儿:越是底层的官儿,越是事多,也就越吃力。
譬如玉虚宫内那位“天下第一人”,十年不用上朝,忙修道做木工,不亦乐乎。
宝翔在游大春等人面前装着糊涂,心里可揣着明白。没有几天,他和蝼蚁穿珠一般,整出了头绪。现在这个“钱塘帮”,游大春是老大。实际上,他是靠县内捕头顾咏江帮衬出来的。
他们花了十年,掌握了溧水县城,再在应天府内,拉拢了上百弟兄,成了个帮派的框子。
若不是这次游贞美被掳入皇甫府邸,他们未必会杀了知府,掀起民变。
倪彪大军一路杀来,游大春抵挡不起,只好退回老巢。而顾咏江守在城内,开城接应。
可如此来,帮派的老底掀开,面对追兵围城,寡不敌众,他们何去何从呢?
游大春不是钱塘帮的旧人。初次见面在狗肉馆,宝翔冒险打了个暗号,对方是浑然不识。宝翔心知这位非山九麾下散落的老兄弟,安了一半的心。他冷眼旁观,顾咏江那小子特别鬼鬼祟祟。自围城起,宝翔经常不见他的踪影。他忙到连县内事务都不管,全丢给了新县令。
白天,顾咏江派来的手下如甩不掉的尾巴,盯着宝翔一举一动。
到了晚上,他们守在县衙门口,偶尔来宝翔的住处旁检视。
游大春虽有力气有豪情,却无甚韬略。他在城墙挂起了串灯笼,仿佛尽了忠君之心。每日里,领着人不是饮酒便是屠狗,得过且过。可他神色又不像穷途末路,似乎在等待什么……
宝翔侯了十日,发觉城外的倪彪并无进攻之意。他决心深藏不露,继续顺藤摸瓜。
期间,他和游贞美常打照面,半句话也没说过。
可每晚,小常都会带来游贞美给县爷开的小灶。
宝翔这人吃食当前,当仁不让,绝不多想。况且混在江湖时,他压根顾不到女人的心思。
直到那晚,宝翔半夜醒了。他摸摸下巴,刺痒难当。
他有好些天不剃须了。真胡须在半夜里不显眼,因此他常把假胡须摘下,贴身藏起。
他如今自己设身处地,想沈明那太监常年戴妆,很不容易。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宝翔挠了一会儿下巴,心说不痒不痒。可是,他越搔越痒,宛如蚁蚀。
他终于耐不住,想到县衙一墙之隔,有家嫁妆铺子,招牌上写着兼卖胭脂水粉。
因局面莫测,店主无心生意,围城前举家逃去了外乡。
宝翔儿时在行院里跑腿,夏季每生疹子,姐姐们会给他抹上点茉莉粉,没多久就好。
宝翔琢磨午夜时看守俱在门房赌钱,凭借自己轻功,去隔壁铺子找点茉莉粉,真如探囊取物。
他这人不大犹豫,有心便动身。不多时,他蒙上了头发下巴,只留出眉目鼻子。
他闪过门洞,再翻过墙,比猫儿还轻。他打开铺子后门,简直易如反掌。
身在库房,他看见整排像药行里的柜格。他借着斜射入窗的月光,读着标签,上下找寻。
凡轻功扎实者,悄然迅捷,常兼而有之。宝翔找到茉莉粉,拉开抽屉,取了罐塞入袖中。
忽然,他注意到了柜子中有一格,镶嵌着巴掌大块的西洋玻璃镜子。
玻璃镜子照着前店柜台,想必是掌柜为了忙时顾全生意。
此刻,它本该是黑鸦鸦的,却升起一星弱火。
宝翔屏息定睛,蓦然见弱火光晕内,独站着位披着绣花红嫁衣的女子。
若是宝翔怕鬼,这会儿定能吓得魂灵出窍。可宝翔见多了鬼,仅心神为之一摄。
他弯腰,再辨认女子面庞。不是别个,正是游贞美。
游贞美在烛光下,偷试着别人的嫁衣。她不再素颜,轻点了红唇,去掉帕子,青丝如云。
宝翔实在不乐意撞颇尤姑娘秘密。他心中叹息:女人说是不嫁,如花妙龄,终究还会恨嫁。
他收紧足尖,正待抽身。不料身体一转,碰到了角落里藏着的夜壶。
游贞美陡然警觉,她非但不嚷,反吹灭蜡烛,循声而来。
宝翔疾步后退。黑暗中,空中飞下包物事,宝翔不及思索,伸手一挡。
哪知这一挡,他周身都洒满了胡椒粉。宝翔连打喷嚏,左掸右拍,辣得跳脚。
他流着眼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压抑着的咳嗽,生生憋了回去。
这时,游贞美已穿着嫁衣,走到他对面。月光下,她凝注在宝翔鼻梁,看不出何等神色。
宝翔不说话,心中只对那不谋面的店主人有气。姥姥的香臭不分,胭脂水粉下偏给放个夜壶!
他鼻尖微动,忍不住再打串喷嚏。游贞美吸口气,也打了个喷嚏。
他二人正在对峙,听得有人拍打店门,急促道:“里面谁人?快出来!如若不然……”
宝翔听出,外面的人,正是顾咏江。
他皱眉,自己这身份岂能现身?而游贞美——打扮得和女鬼似的,恐怕更是进退维谷。
可宝翔这辈子,从没想过在危难之际,要个女流来挡在他前面。
他眼一闭,心一横,微微耸肩,毅然而出。
那个瞬间,游贞美伸出手,钩住了他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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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
欲知后事,请看下章“恨不相逢未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