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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接连不断的重磅新闻让独立团炸了锅。
无数的生活日用品被限制使用了,从现在起连身上的军装都要珍惜对待。供给处、卫生队和炊事班已经忙成了一锅粥,清点库存,要求精确到半张纸,一根针。操场边有团部的人正在涂刷新的巨大标语:勤俭节约!
即将成立四连和警卫排,新兵们有人欢喜有人愁,一个四连占了一半的名额,分配到理想单位的机会无限渺茫,在他们看来,进了四连相当于进了杏花村民兵队,干活的机会估计有的是,打仗的机会么,那就呵呵了!
二连、三连和九排要出发去游击,这是最被大家羡慕的,风光无限,意气风发,山高皇帝远,再也不被团长政委管,何其幸福!当然,羡慕的仅仅是二连和三连,至于九排……往东……那就呵呵了!
不过,最大的新闻还不是这些。政工干事苏青住进了禁闭室!她竟然住进了禁闭室!这才是头条!
不说别人,连团长和政委都满脑袋问号。她到团部撂下句话:头疼需要静养,请假三天,然后二话不说夹着行李就住进去了。什么情况?团长没好意思多问,想指望政委提出问题,结果政委居然也什么话都没说,光发呆了。
其他的新闻全都被这个话题盖过了,整个独立团,七嘴八舌全在议论这件事。有人诧异,苏干事是什么人?她是什么身份?禁闭室是什么地方?她住那算怎么档子事?疯了吗?这是偶像的倒塌!这是纪律的沦丧!
有人淡然,又不是犯错误,禁闭室有什么不能住的?如果人家确实想清静清静,那禁闭室确实是个好地方,怎么住不得。说不定苏干事这是要自我反省,体验生活,这才是个真正的好政工!
当然,总有些特立独行的人,想法也与众不同,虽然是少数派,确也有着与众不同的见解,他们认为苏干事这么做是为了出名!是哗众取宠!立即有反对声音质问:她是政工干事,那是禁闭室,这是出名的事吗?丢人还来不及吧?胡说八道!
得到的回答是:想想这个禁闭室里常住的都是什么人?九班煞星胡义,二连猛将高一刀,缺德无敌小红缨。这仨货哪个不是名人?哪个不是狠角色?嗯?谁敢站出来说自己比这三位能?切——了得么!由此可见,苏干事一定动机不纯,否则她一没违规二没犯错误,干什么主动跑那住去?她摆明了是要成为第四个,想为她自己的形象加分!
听众们大哗,感情这禁闭室居然成为了造神的地方?有人大骂荒唐!有人暗自思量,得空是不是也该去里那关一关?哪怕在里面写下到此一游也好。
禁闭室,出名了!
……
徐小没有料到,自己加入新兵连的第二天就面临分配。
徐小更没有料到,那个小名叫铁蛋的新兵教员甚至没有给自己补充训练的机会,直接命令自己去炊事班报到。
徐小知道,自己太瘦了,是新兵里年龄最小的,力气当然也最小,教员虽然一脸严肃,但是他明显是在照顾自己。
但这一切不是自己想要的,不是娘想要的。要堂堂正正,有骨气地死在战场上,才能洗掉哥哥带来的殇,让娘直起腰。
站在烈日下,空荡荡操场中央,一动不动,垂着头,呆呆看着脚下的沙土。
新兵们已经分配完成,他们现在正在宿舍里收拾行李准备去新单位。
“你小子打算在这站到什么时候?是不是找挨踢!”新兵教员铁蛋出现在面前。
“我不去炊事班,我要上战场。”
“你这小样的上去了就是送死!”
“我就是来送死的。”
“……”教员无语。
虽然在给徐小建立档案的时候,苏青知道了徐小的背景情况,但是采取了低调处理,所以独立团里除了苏青和徐小自己,还没人知道他哥是叛徒的事。
想到娘在村里整天被人骂得直不起腰,徐小心里阵阵疼,如果自己也被骂,他心里才能舒服一点。于是抬起头,平静地告诉面前的教员:“我哥是叛徒。”
教员愣住了,于是两个对立的身影一直在操场中央的烈日底下晒着,不再动。
良久,教员开口:“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二连,三连,九排,你自己去看看他们收不收你吧。”
徐小仰起头,朝教员敬了一个很不标准的军礼,然后跑出操场。
……
三连驻地附近,三连战士们兴高采烈地正在忙着出发前的收拾准备。
一个平凡的军人走过来,微微笑了笑问:“你要加入三连?”
徐小点头。
军人上下看了看:“多大了?”
“十六。”
“不够吧?”
“差一个月我就十六了,真的。”
“你……应该先去炊事班或者供给处锻炼锻炼,等壮实些了再来我们三连。”
“连长,我能吃苦,不怕死,我能行!……”徐小坚定地恳求着。
军人有些犹豫了,不禁再次上下打量。这时,一个戴眼镜的走了过来,朝平凡军人道:“这个数凑不得。”然后对徐小说:“炊事班,卫生队,供给处,这三个地方你想去哪我都可以给你介绍。”
平凡军人跟着点点头:“是啊,说说你想去哪?”
徐小无奈地看了看面前的二位,转身跑远。
……
还没走到二连宿舍门前,哗啦一声,门外站岗的两个战士已经横端了刺刀:“站住,瞎晃荡什么?”
刺刀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晃得徐小忍不住抬手遮了遮眼,一时有点底气不足,赶紧道:“我……要加入二连。”
两个战士看了看徐小,然后相互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个朝屋里扯嗓子:“连长,有人想加入!”
过了会儿,门开了,徐小忍不住小退了一步,下意识地赶紧站直了身体。抬眼瞧,居然一哆嗦,又偷偷退了一小步。一个黑铁塔般的高大军人,板着脸,大步迈出了门槛,看在徐小眼里,仿佛背上压了一座山,喘不过气。
黑铁塔到徐小面前站定,雄壮的身躯居然遮住了天上的烈日,将徐小笼罩在阴影中,俯视问:“谁要加入二连?”
站在了巨大的人影阴凉中,本该觉得凉快才对,可是徐小反而浑身冒汗,仰起头讷讷道:“我,我要加入……二连。”
“你是谁?”
“徐小,我叫徐小。”
“谁让你到二连来的?”
“我自己要来。”
黑铁塔忽然横着一伸手,一个卫兵立即小跑过来,将他那支挂着刺刀的步枪递在黑铁塔手里。
单手接了步枪,刺刀朝上竖攥着,啪地一声将枪托跺在了徐小脚边地面上,雪亮刺刀竖在了徐小脸旁,吓得徐小的身体忍不住跟着一晃,然后听到黑铁塔问:“小兔崽子,你把二连当什么地方了?”
虽然感到了害怕,但是很奇怪,徐小同时也感到了热血奔涌;威压面前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同时也激起了愿意加入二连的渴望,渴望因为面前那个宽阔强壮的胸膛而感到骄傲,自豪。
于是徐小鼓足了勇气回答:“我能吃苦,我不怕死!我要加入二连。”
虽然是仰着头,却因为高大身影后的阳光和明晃晃的蓝天边缘背景,而看不清巨人的表情。
可惜,得到的回答是:“二连是取人命的地方,不是送命的地方,什么时候你高过了枪口上的刺刀,什么时候再说吧。现在给我滚蛋,别等我说第二遍!”
……
拐过了胡同,看到了院墙后一棵高大的皂荚树,没错,这里应该是九排的院子。
小心翼翼地推开两扇大门,正对大门口的屋子敞着窗,开着门,屋里空荡荡,静悄悄,不知人都去了哪。转头向右看,有个井口,旁边半蹲着一个敦敦实实的人,在阳光下光着结实的脊梁,**的水滴正从后背上流淌下来,身边摆着水桶水盆,似乎正在冲凉。他同时转过头来往大门口看一眼,神情木木然,然后若无其事转回身,继续将井水撩上他的脊背,根本不搭理正欲开口询问的徐小。
无奈再往左看,皂荚树的阴凉下摆着一张破方桌,一个宽眉细眼的军人写意地坐在桌边,没戴帽子没穿外套,白衬衫敞开着衣领,袖口高高挽过了肘,露出强健。他的眉头深深皱着,凝神专注在桌面上,似乎那是一副用粉笔画在桌上的草图。
徐小往大门里跨进一步,发出了脚步响。
宽眉细眼的军人头也没抬地说:“不是告诉你们训练到开晚饭么?这才几点?”
“我叫徐小。”声音不大,足够清晰。
桌边的他终于抬起了头,细狭的双眼里漠然一片,静静看着站在大门里的瘦弱徐小不说话。
徐小有点茫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只是觉得他的眼很冷,不是不友善的冷,而是漠然的冷,能够穿透灵魂的冷,这种冷根本不会使自己凉快,而是冰寒彻骨,在二连经历留下的一身炙热之汗,此刻瞬间全消。
这感觉逼得徐小不得不继续说话:“我……我想……加入九排。”
军人仍然没说话,淡然地看了徐小一会,然后重新低下头,继续去看桌上的地图,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井口边那个木然的土豆依然在阳光下享受着井水带给他的凉爽惬意,除了不时有水冲刷的声音,院子里诡异地静。
徐小不知所措了,他觉得自己更像是空气,根本不存在。
“我叫徐小,我想加入九排。”他重复着说,但是仍然没有得到回应。
“我不怕苦,我不怕死。”
“我求你了,让我加入九排。”徐小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他舍不得放弃。
“把他轰出去。”军人头也不抬地淡淡说。
光着脊梁的土豆闻声而起,几步来到大门口,揪着徐小的脖领把他拎到大门外。
哐当——大门关了起来。
……
浑水河静静地流淌,清粼粼,倒映着蓝莹莹的天。
河边坐着徐小,捂着脸,闷声哭。
一个军人走到了他的身后:“就凭你这熊德行,能上前线么?”
听到教员来到身后,徐小慌张抹一把泪,把头偏向另一边:“我没哭,我只是嗓子疼。”
教员叹了口气,从衣兜里掏出一支铅笔,这是因为担任新兵教员,团里奖励给他的。
弯下腰,将铅笔递在徐小手里。
徐小推拒:“我不要。”
“这不是给你的。”
“……”
“把这支铅笔送给缺德丫头,跟她说你要去九排。”教员把铅笔放在徐小的手里。
“缺德丫头?是谁?”徐小有点懵。
“如果连她都找不到,那你还是老老实实去炊事班吧。”
教员一边说着,一边走远,只留下徐小在河边,傻傻地看着手里的漂亮铅笔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