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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后山的枫叶全部红透,长明轩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长明轩的冬天从来都是极美的,皑皑的白雪覆盖了天地间,映衬着如火的枫叶,让整个天空看起来都素净了几分。
今年的雪来得分外的早,却也分外的大,洋洋洒洒间让整个长明轩变成了一片白,就连无渊殿前的积雪都比往年要厚重了几分。
小潘慧穿着一身绯红的袄裙,披着一件小小的绯色棉斗篷,头上绑着一对小小的包子,在无渊殿的院子里跑来跑去,发髻上两只栩栩如生的红蝴蝶忽闪着。两只小小的包子头已然斜斜地歪到了一边,小人儿却依然扑哧扑哧地在堆着雪人——
拍一拍,再拍一拍,圆圆的雪球是雪人的脑袋。
大师兄给的红枣,是雪人的眼睛。
红头绳绑成蝴蝶结,放在雪人脑袋的小雪团上。
雪人要堆得高高的,大大的,小慧最厉害了!大师兄一定会夸小慧的!
咦?比小慧都要好看了呢!
不怕不怕,大师兄看到了,一定还是会觉得小慧更好看的!
小小女孩,一张小脸被寒风吹得通红,却冻不去脸上的笑。鼻尖上挂着一点冰雪冷得她打了个喷嚏,她只是对着冻红了的小手哈了口气,喜滋滋地看着与自己齐高的雪人,竟没有发现四周的天,已不知何时悄然变得黑沉阴郁。
骤然间,惊雷划破黑沉的天,狠狠落在潘慧身旁的一颗百年枫树之上,碎雪飞溅间树干应声而倒,火焰骤然燃烧,破碎了小小女孩脸上的笑。惊雷之中,伴随着沉沉叠叠忽远忽近的轰鸣怒骂:“孽子!你做下此等伤风败俗之事!今日为父不将你废除功法逐出师门,如何对得起长明轩的列祖列宗!”
潘慧惊骇张望,身后的无渊殿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须臾殿,雪人不见了,自己竟然站在须臾殿前的一棵百年枫树之下,厚厚的白雪积压着树枝,在风中颤了几颤,似乎随时会掉下来砸到她。
她连忙跑了出去想要去找寻自己堆的雪人,无数熟悉的陌生的冷漠的惊讶的脸在眼前闪过,老实木讷的二师兄,平日里最喜欢欺负她的四师兄,还有会和她一起逃早课的十一师兄……她淹没在人群之中,目之所及皆是长明轩弟子法衣的蓝色,明明是已经熟悉了的色彩,此时却分外的让人窒息憋闷。
“弟子,无话可说!”
熟悉的声音骤然间从人群深处传来,一语传至,挡在她前面的那些穿着师门法衣的师兄师姐们忽然消散,人群深处,一名男子傲然站立,那一袭飘逸的白衣,即便是在漫天的白雪中亦能显得孤傲醒目。
大师兄!
长明轩的弟子,人人皆着师门法衣,却唯有大师兄,终年白衣,俊雅出尘,最是好认!
潘慧惊惧的心一瞬间平稳了下来。
“大师兄!”她飞快地奔向那白衣男子,然而,仿佛并没有听到她的叫唤,白衣的男子俯身抱起一人,渐行渐远,无论她在后面如何追赶,却怎么也追赶不上,只能看着那人怀抱一人渐渐在眼前消失而去。
“大师兄!”再也压不住从心底重新涌上的恐慌,潘慧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忽然间,那个已经消失的人再度出现在她的面前,含笑望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师妹,“大师兄又要下山了,这次要很久呢!小慧平日里要乖乖听话,好好练功,知道了么?”
小潘慧猛地上前紧紧拽住他的衣角,乖巧地点点头,也顾不得擦去满脸满目的泪水,急切问道:“大师兄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大师兄伸手擦去潘慧满脸的泪水,笑道:“等小慧成就‘玉娘’那天,大师兄便回来了。”
“好!一言为定!打勾勾!”伸出小小的手指勾上大师兄的,仿佛是最重要不过的事情,潘慧的小脸上一派肃然。
然而,拉钩的小小手指方才伸出,身后是一个男声的咆哮怒吼:“孽子!我永远也不会让你再踏入长明轩半步!”
潘慧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她睁大眼,眼睁睁看着大师兄转身消失,紧紧攥着衣角的手一阵空落,只剩下了一把空气!一个威严的女音自空中传来:“长明轩第一百二十六代弟子官菲儿与第一百二十七代大弟子杜子昂,罔顾……今废除功法,逐出师门!”
潘慧猛然惊醒!
淡淡的月光洒进屋内,深夜的长明轩安静而祥和。
没有白雪,没有看不清面目的师兄师姐,没有怒骂,自然也没有那个离开长明轩已经十年没有回来过的大师兄。
不过是惊梦一场。
桌案上的烛火已经熄灭,只留下些许猩红的烛泪,在月光下显得那般凄凉。
她大口喘着气,双眼无神地望着墙壁,眼前闪过的还是那一袭白衣,在厚重的雪地中渐行渐远。良久,她才真正从梦中清醒过来,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站起身来给自己倒上杯隔夜的凉茶一口饮下,心中不由再次哀叹,怎么又做这个梦了?都已经过去十年了,却仍旧会时不时重复这样的梦境,难道是自己潜意识中想要牢牢记住那句承诺么?
明明早就已经明了,当年的那句承诺不过是戏言。她早在大师兄离开时就已明白,他,不会也不可能再回来了。而年幼的她只是固执地用这样的方式留下了一句不可能兑现的承诺。
以及那道在心中永远也抹不去的白色身影。
已经过去十年了,她却一直都未曾弄清楚大师兄被逐出师门的缘由,而杜子昂这三个字也似乎成了长明轩的禁忌,任何人都不得提起,也没有人愿意再提起。
当时只有六岁的她似乎是被那道雷惊着了,竟是将那日发生的事大抵都忘记了,只留得些许零碎的片段不停在梦中重复。最初她还会追着师兄们询问事由,可是师兄们各个谈虎色变般闭口不言,直到有一次被师父发现了。
那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着师父对自己发如此大的火,师父狠狠训斥了她一顿,并毫不留情地将她关了禁闭。
那时的她才不过六岁,她只记得禁闭室内一片漆黑,唯有一扇小小的天窗透进些许光亮。谁也没有来看她,就连平日里最喜欢和她一起胡闹的十一师兄也不曾出现。
她一个人缩在角落里,两只小手紧紧抱住双膝瑟瑟发抖。往常她不开心的时候、害怕的时候,大师兄都会出现来安慰她逗她笑,而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漆黑的禁闭室和那一缕光。
她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放出去的,只记得自己就那么一直蹲坐着,直到身子渐渐麻木渐渐发冷,直到昏睡过去的时候才隐约看到禁闭室的门打开了,骤然射进的光亮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然后她便失去了知觉。
“啪”的一声脆响,潘慧自记忆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握在手中的杯盏竟然被她不小心捏碎,碎瓷片刮破了掌心,有鲜血顺着瓷片滴落,她愣了一瞬才将碎片搁置在桌案上,缓缓催动真气,片刻伤口便愈合只留下浅浅的几道疤。
她将手拢进衣袖抬眼望向窗外,一弯残月犹自挂在天边,像极了她从禁闭室出来后醒来的那一晚,一样的弯弯残月,不过却是鲜红如血。师父一脸慈爱地看着她,说了些什么她已不再记得,只是知道了从此不能再提起大师兄,只是知道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谁如大师兄那般疼她,只是知道了,她该长大了……
从那以后她渐渐不再爱笑,她开始努力练功,而大师兄的容貌也逐渐消失在她的梦里,只留下了一袭白衣和一句承诺……
潘慧合上眼,有水珠贴着脸颊滑落,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又在不知觉中泪眼盈盈了。她抬手拂去泪水,转身走向床榻,盘腿坐下继续练功。
“小慧,你记住了。我长明轩功法名曰天地长明,乃创派灯祖所授,传承至今已一千六百多年。功法分为十二境:赤橙黄绿蓝青紫七重玉灯境,练就至紫玉灯再渡过雷劫那便是步入人仙之境,修成灵体,可以辟谷;接下去便是夜影光灯境,练就这重便是步入地仙之境,修成仙身,可以驻颜长生;待练至日照光灯境再渡天劫,便是步入天仙之境,白日飞升直达仙界。虽说我长明轩功法极难练就至飞升,不过小慧这么厉害,大师兄相信你一定能和我一起步入天道!”
那时她才四岁,无意中凝出第一盏长明灯,欢心之下跑去给大师兄看,大师兄笑着对她说了这番枯涩难懂的话,而她也愣是硬生生的将话背了下来,如今她练就四灯圆满之境,大师兄却已然不在身边。
她在四灯圆满之境停留了有一年之久,瓶颈始终无法突破,师父道是因她心思太重,未能定心,她却不能对师父言明,每次练功一到关键时刻她便会被梦魇所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