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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之后,狄阿鸟向卫士询问了一下嗒嗒儿虎在干什么,听卫士说嗒嗒儿虎没人玩儿,一大早找副将迷眼瘦斑豹商议军国大事,不禁哑然失笑。
这两天,他一直都在想,龙琉姝这么做,可能已经使嗒嗒儿虎的身份暴露,尽管很多人都反证,龙琉姝的说辞没有问题,心里仍还是不知道应不应该让嗒嗒儿虎再回高显。踯躅了一下,他让人喊狄黑虎一声,等狄黑虎到了,就附耳说:“宣布下去,叫嗒嗒儿虎叫李虎,另外你替孤跑去看看,他商议军事是怎么个商议法?胡闹的离谱不离谱,如果他们那边没什么事儿,你也顺便让他和他那个副将中午来一起吃饭。”
狄黑虎应了一声走了,有人来提醒,灵武的几个家族的人等着呢,早晨他安排了一间房让人呆着,现在人家已经呆一上午了。
狄阿鸟早晨正忙着,顾不得,顺口说的,愿意是让大本营谁出面见见,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给了人强烈的暗示,让部下以为自己要见这几个人。一个小小的,民生凋敝的县城,几个穷乡僻壤的小家族,自己这么多事儿,见他们干什么?不过,想到嗒嗒儿虎没人玩,都学着自己讨论军国大事,他终究是个父亲,升起许多对儿子的歉意,自然而然地冒起一个想法,就说:“这样吧。去见一下,了解、了解当地的情况。”
出于待客礼节,给他们准备出来的房间在东厢,一般东厢都是嫡系子侄居住,但是之前陈国的千户又不懂,直接让小妾住了,现在虽然人都被清了出去,房间还被收拾了一番,还是一股廉价香粉味。
狄阿鸟对气味敏感。
他极是憎恨这种浓郁的,掩饰体味或气味的香气,扭头看看别人没有自己排斥,就压制住自己的厌恶,走了进去。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虚伪,但他也不敢大惊小怪的,他一大惊小怪,几十人都要围着转半天,说不定还有人来喷洒别的东西,再掩饰这浓郁的香粉味道。
走进去,四个人都是对着门坐着。
两个在炕上,两个呈夹角坐着,看起来像是一边盯着门口,一边围在一起说话,见到有人进来,其中一个困顿的,竟然身子一震,差点从椅子上翻过去。坐在椅子上的飞快地站起来,而坐在炕上的,也连忙下地,把脚塞进靴子里,哪管靴子是不是一时提不起来。
狄阿鸟扫了一眼,细致的观察力让他注意到了。
这四位里头两个一身雍家打扮,两个一身塞外打扮,而且上炕的一个是雍家打扮,一个是塞外打扮,而坐在椅子上的,也是一样一个。
这就显得非常怪异。
按说上炕的,地位和身份应该比坐在椅子上的要高一等。狄阿鸟在心里笑笑,主动说:“你们先来自我介绍一番吧。”
他自有强大的气场,当场把众人震到,众人不免有点儿畏缩,不自觉把眼神瞄向坐在炕上的,那位雍人模样的中年人。
那人就作了一揖,自报家门说:“学生是烈石朵家族的石敬中,家父是烈石朵一姓的家长烈石朵颜生。这厢有礼。见过将军大人。”
狄阿鸟听着他并不是雍人,那种拐弯的姓氏也不可能是雍姓,自己却自称石敬中,雍服雍礼,谦称学生,大生好感,“哦”地应了一声,笑道:“还以为你是雍家名门之后。”
那人恭谨地说:“大半个雍人。学生的娘亲出自上郡魏氏族望。学生曾远赴官学,受圣人教诲,应该算是大半个雍人。”
上郡魏氏狄阿鸟也没听过。
他又不是中正楼的出身,见那人提到上郡魏氏两眼放光,差点脱口问他:“魏氏很有名吗?”
不再是年少不懂事的时候,尽管现在狄阿鸟有权力这么傲慢,他也不会轻易说得无礼,就点了点头:“你先坐。”
他扭头盯住另外一个坐炕上的。
这个坐炕上的却满脸红光,似乎是欣喜若狂。他搓着手,自我介绍说:“奴人是滑台藏布,是你们大王家的同族。丁零人。啊呀。早就想为博格阿巴特可汗效劳,没想到今日真的机会来了,奴人已经派人联络丁零人了,家里有一百儿郎,随时为大王效劳。”
狄阿鸟笑道:“万一陈国再打回来呢?”
滑台藏布打鼻子里冷哼,说:“那有什么?哪里有我们丁零人的首领,哪里就能组建我们的丁零人的家园。我们丁零人有了自己的首领,那便不会再受别人欺侮。其实奴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丁零人。还是半年前陈国的千户说的,他喝醉了酒,非说奴是大王的同族……把奴绑了一天。奴的弟弟买通他手下的人,才知道,原来是真的。大王不就是博格阿巴特首领么?不。是可汗。”
狄阿鸟乐了。
这两个坐炕上的,那烈石朵家族下了功课,知道自己是雍人,投自己所好,派了个雍化的秀才,这边滑台藏布也投自己所好,说是丁零人,硬是认自己为首领。
是这两个家族有眼光?
他们已经知道东夏这一仗可以打赢?
狄阿鸟带着疑问看向坐椅子上的雍族模样的雍族青年,这青年也连忙起身拱手:“晚生是博骨律太岁。我们这一支是赫连家族的嫡亲后裔,我爷爷还得到过朝廷的封号。”
上头坐在炕上的石敬中立刻不满地哼了一声。
博骨律太岁冷笑说:“本来就是的。你们烈石朵现在虽然势大,但谁是嫡系,却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狄阿鸟无意听他们争嫡,看向第四个,这个分明是一身拓跋部打扮,头上还抹着酥油,问他:“你是何族何姓氏?”
这个中年男子一张口,却是说:“奴才是孟津鄢姓。是?是?大半个疏勒人。”
其它三个姓氏都盯着他。
大概是怕随时被揭露,他憋着一口气说:“有一小半是雍人。”
狄阿鸟脱口道:“母亲一边也是雍人,对吧。”他刚说完,发现博骨律太岁噗嗤一声笑了。狄阿鸟心说这年轻人好生无礼,一会儿功夫,得罪了两家人。不过他也没有多说,要求说:“都坐吧。”
众人等着他上炕,狄阿鸟却不肯。
卫士给他找来一把椅子,他才坐下,说:“你们找大王何事?城中的兵惊扰到你们了?”
这个?
四个人还真不知道。
昨天人家进的城,今天天一亮就找来了,士兵惊扰到了吗?
烈石朵家族的石敬中一下站起来,从身后拉出来一个长长的匣子,说:“学生前来,是学生的父亲机缘巧合,得到了画圣吴道志的真迹,一直苦于珍品暗藏,想献于大王。敬请转呈。”
就在跟前呢。
何须转呈?狄阿鸟接到手里,立刻就把长匣子打开了,取出卷轴,任卫士拿走空匣,自己也就滚出来一截看看,见上头都是鉴章,虽不肯定是真迹,但也觉得价值不菲,这样一个小家族,竟然知道吴道志,还能说是真迹,又要送给自己,过于厚重了吧。他不好这口,想了一下,又将画卷起来,放回匣中,一勾手,让卫士装起来,还给石敬中,笑道:“我们大王不通书画。怕让您见笑了。”
石敬中愣了一下。
也许与此同时,心里也咯噔一下。
狄阿鸟说:“诸位都是本地乡党,前来衙内就是我东夏幸事,将本意直接道来即可,无须多礼。”
石敬中就把来意告知说:“不瞒您说。学生有一弟一叔,还有几个远亲,因为被陈朝举辟,有的在军,有的为吏,都被您的人马给俘虏了。家父就让我带了家中最宝贵的东西过来,想告诉大王……我们家族无心为陈国出力,只是陈国占据此县,聊为自保呀。”他用手抚摸一下吴道志的真迹,轻声说:“贵国大王不通书画,那他总要和中原朝廷打交道吧,这可是绝世真迹,送予任何一介文臣,都是让人疯狂的。”
狄阿鸟给他摆了摆手,却是又说:“既然如此,岂非贿赂?你把画拿回去,我呢,问问情况,如果真如你所说,要都是被迫胁从的文官,又没有坏声名,可以考虑将他们赦回家去,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你父亲也无须破费。只是交战时被抓的,就需要按照俘虏充入勾栏为奴,服劳役五年,到时灵武县府成立,你们若提供担保,缴纳赎买费用,帮助组建县府,将来可以由县府出面申请,到时可以考虑当地的民愿,给予特赦。”
石敬中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说:“没想到这么容易。”
狄阿鸟微笑说:“是呀。就这么容易。”
他把脸转向滑台藏布。
滑台藏布结结巴巴地说:“奴人来就是想见见大王。陈国欺负我们丁零人。奴人想为大王效劳。”
博骨律太岁冷笑说:“不对吧。陈国统治时,你不是挺得他们器重的吗?”
狄阿鸟算是明白了,这就是个得罪人为乐的年轻人,不知道他的长辈为什么让他出面。
不过,狄阿鸟却是高兴的,他挑刺一样,让自己对面前的几个人多少了解一些。
滑台藏布涨红了脸,怒道:“那不是还不知道大王要打来,我们丁零人不为自己的首领效力,为谁效力?”
狄阿鸟笑道:“好。这个问题搁这儿,回头县府组建起来,自有对你了解判断,看看适合让你为东夏效力否。”
他又看向博骨律太岁。
博骨律太岁说:“我来就是我阿兄胆小,不敢来,我来看看,看看东夏人是否三头六臂,吃人不吃?”
狄阿鸟顿时感到这个年轻人的可爱,反问他:“现在你觉得呢?”
博骨律太岁笑道:“东夏人不一定都像你吧。依晚生现在看,起码比陈国好一点儿。”说完,他又说:“我阿兄娶了千户的小姨子,他想知道你们是否会把他和那小姨子抓走?”
狄阿鸟想了一下说:“抓不抓,要看他们是否有罪,光是相婚娶,没有人去管他们。”
他又扭过脸来找到最后一位,问:“你有什么事儿?”
自称孟津鄢氏的谦卑地说:“奴才来是想问问要不要征丁征粮,奴才好去安排。”
狄阿鸟愣了一下,继而笑道:“这要看县府组建之后有什么安排,县府代为军管,如无必要,暂时应该不会,毕竟你们是刚刚归到东夏治下,叫什么?民未归附,奈何使之?”
他哈哈大笑一番,要求说:“你们自家谁有十来岁大小的孩子?给我送来几个。”
博骨律太岁反问:“是杀吃还是奸睡?”
狄阿鸟又愣住了。
他发现这个博骨律太岁的性格太有意思了,就微笑说:“都不是。我有一子,随征本地,想为他觅一二玩伴,若是尔等放心,便送过来,若是不放心,那就算了。”他站起来,大步往外走,边走边说:“该吃午饭了,你们歇息一二,回头他们给你们送来午饭,吃完午饭再走。”
众人其实一刻也不想多呆。
但狄阿鸟似乎没问他们,他们也就不敢走,等狄阿鸟带卫士离开,便交头接耳起来。博骨律太岁抱着胳膊,大拇指放到唇下,念叨说:“这东夏人好生奇怪。陈国定期要人丁,要女子,要财货,恨不得年年要,月月要,日日要,他们就要俩仨孩子……还自愿。好生奇怪。好生奇怪。”
石敬中沉默片刻,轻声说:“一定不会这么好。还是回家等着看吧。”
孟津鄢家的人说:“我回去之后,该准备的准备好,要了也不会措手不及,反正不会这么轻巧……”
博骨律太岁嘲笑他说:“你什么时候大半个疏勒人的?你爹还是你娘是?啊呀。只听说你儿媳妇是的,莫非你儿媳妇是你娘?”
孟津鄢家的人却不敢还口,奴相十足地说:“不是没办法才这么说的吗?我要是像你们,你们不是雍人,再穿雍服也不是,所以你们不怕。但是我怕,太岁小爷,别消遣奴才了。奴才是做牛马的命。”
博骨律太岁一口吐他脸上了,讥讽说:“无耻之人。丢尽雍家脸面。你以为你不说别人不知道?你以为一天不知道几天还不知道?我告诉你,你自己站不直,被欺负活该……雍人怎么了?老子就是雍人。赫连氏的后人哪一代没有和雍人通婚的?石敬中为什么说自己是大半个,他娘不说,他太爷是从姑婿那儿过继来的,要说老子,老子藏匿的雍人多了,也没见陈国人要抓要杀。”
石敬中劝阻说:“是的又怎么样?没错。太岁。咱们四家再怎么不合,总也要想法活下去,你能不能别这么二?你来你阿兄知道吗?当真是他怕他夫妻被抓,还是你来瞧新鲜?”
博骨律太岁笑道:“真的是我阿兄怕被抓,没办法,他英雄一世,和千户娶到一家人娶了,恨不得裹带一番,逃远远的。他昨天还问我,你说陈国兵多将广,还能不能打回来。我怎么知道?”
滑台藏布却是再想别的,说:“我的三儿子今年八岁,骨头架子挺大,我让他冒充十岁,送过来……我和东夏王都是丁零人呀。”
他历来脑子混账,这回也一样。
另外三个都盯着他,孟津鄢一心巴结他们这些家族军事力量强大的,这是个聪明人,竟然主动建议说:“如果他非要,你捉个奴隶家的孩子呀。李代桃僵,你拿亲生的冒险,他真给你杀了怎么办?就是他不杀,陈国打回来了,他们跑了,你儿子还要不要?陈国惩罚不惩罚你?”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