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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那声叹息,犹如落在心湖之上的一片花瓣。它荡起圈圈涟漪,却被小鱼儿的一个翻身拖入了水中,然后眨眼之间便消失不见。
一向端庄骄傲的太子妃,竟就被这么轻轻一叹给勾去了魂魄。待到对方话落,她已然迫不及待地奔到了门边。
此时月光迷蒙,将门前之人也映照得分外朦胧。
不知是因为这浓浓夜色,还是因为那眼眶中的水雾,庄瑶努力睁大了双眼,却是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她不自在地仰起头,将不停涌上来的泪意压下,然后才稳了稳情绪,启唇道,“婉儿,你来看我了......”
被称为婉儿之人又是一声叹息,然后缓缓走到了亮光之下。
“阿瑶......”
婉儿身披狐裘,鬓发如雾,芊芊细步之间如弱柳扶风。将将几步而已,竟已忍不住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好似再也走不动了。
庄瑶心头一颤,隔着一道门槛却怎么也跨不过去。她贪恋地痴痴看这近在咫尺的容颜,一时间竟是无语凝噎。
“唉......你,这是何苦......”婉儿一双含情之目似喜非喜,波光流转间竟是未语泪先凝。
庄瑶心头波动,却见婉儿皓腕轻抬,露出了手中的一封书信。
如葱玉指,衬着红色火漆,可谓是美到了极致。可惜,婉儿接下来的话,并不太美。她说,“你写信给庄大公子,是又要害哪个可怜之人?”
庄瑶心头一堵,红唇张了张,半晌才无力道,“你曾发话说再不愿意见我,如今破了誓言,却只是为了一封无关紧要的信么?婉儿,我在你心中,竟是此般人物......”
婉儿眉尖微蹙,眸中水色朦胧,似乎只要再重一句,便会哗哗落下泪水来。尚未开口,庄瑶便被她这幅神情给逼得心头一软,松口道,“夜风太重,婉儿你快些进来吧。”
此时,静怡已经自觉退下。庄瑶便弯着身子,亲自扶着那柔弱女子往里屋走去。待到婉儿坐定,她又一阵端茶倒水,好是一番忙碌。
“好了,不用麻烦,”婉儿指了指空位,轻声细语道,“阿瑶,你也来坐。”
“好,好。”庄瑶受宠若惊,几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婉儿脸色,这才缓缓坐下。
婉儿水眸带雾,看着庄瑶神色,无限感慨道,“上一次见你,应是一年以前了,阿瑶,你还是没有变。”
庄瑶脸色一红,突地妩媚一笑,羞涩道,“我,我,我变丑了......倒是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你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婉儿摇摇头,伸手轻抚隆起的腹部,垂眸叹息道,“阿瑶,人生短暂,何苦将心血都花在算计之上。你夺我抢,造的都是罪与孽,下辈子是要还的。”
“你就是太过善良,”庄瑶满眼宠溺,柔声道,“婉儿你肯来见我,我就心满意足了,要什么下辈子?”
“不许胡说。”
“好,好。”庄瑶柔情似水,转瞬却忽地狠厉了起来。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婉儿隆起的腹部,咬牙切齿道,“阿四那个女人心狠手辣,竟然对你出手!你明明无辜至极,还身怀六甲,要是有个......哼,我庄瑶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绝对不会放过她!”
婉儿眉头紧锁,语重心长道,“切莫如此,阿瑶,婉儿今夜一行,为的便是这件事。”她见庄瑶满脸戾气,却乖乖听自己说话,心疼道,“太子遣了御医来瞧过了,婉儿与孩儿都很好,那药并不伤人。阿瑶,此事且当是婉儿为你受过,你便就此收手吧,莫要再起害人之心了。”
“婉儿莫要担心,你如今只管安心产下麟儿,他日富贵尊荣,你我还需一同共享,且不可生出这等轻看自己的心思。”庄瑶面色铁青,闻言却也不得不缓下了神色,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腹部,然后柔声道,“你也无需担心庶长子之事,届时只要养到我的名下,便也是嫡长子,同样身份尊贵!”
“你,你竟真不打算为殿下生下子嗣?阿瑶,若是如此,左相大人也不会答应的!”
“山高水远,爹爹暂时管不着,”庄瑶瞧着婉儿发间的碧玉簪,越看心情越好。这碧玉簪出自一能共巧手,世上只此一对。庄瑶下意识抚了抚自己发间的那支,叹道:婉儿竟未将这簪子丢弃,唉,她仍是这般心软。
于是,庄瑶越加温柔,恨不能化成一滩水,融到婉儿的骨血里去,“婉儿你只需记着,无论是今天的太子后宅,亦或是今后的皇帝后宫,我要做的便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为你我筑起一道高墙,它既能挡风遮雨,又能给我们无上荣华......”
庄瑶两眼发光,滔滔不绝,婉儿听到此处却知是多说无益。
她神情也淡了下来,玉指点了点桌上那封信,失望不已地说道,“婉儿若是没有猜错,此封信中所写,便是寻庄大公子帮忙杀害阿四姑娘吧?”她也不顾庄瑶的解释,摆了摆手,带着哭腔道,“阿瑶,你我原本就有违伦常。你杀了多少无辜之人,竟还想着要害人性命?!其他不提,便是这阿四姑娘,便是那古池古小姐吧?”
庄瑶顿住,想要否认,却是开不了口。
只听婉儿继续道,“你们相府为了荣华富贵杀她至亲,夺她挚爱,甚至要害她性命。如今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你竟还想杀着要杀她?阿瑶,你收手吧。否则越走越远,便再也不是那个阿瑶了!”
庄瑶大惊失色,怔在当场许久,才道,“你,你怎会知晓?”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婉儿抹了抹泪痕,气道,“我甚至知道,三年前,你支使着欧阳明暗中将阿四姑娘扔去荒山野外喂狼。阿瑶,你真是好狠的心,若是阿四姑娘此次真的死在你的手上,你,你这辈子便真的不用来见我了!”
说完,她似已失望透顶,起身便缓缓往门外走去。
庄瑶不敢去拦,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
眼见着婉儿的身影即将走远,她慌张着站起身,急道,“三年前的确是爹爹逼迫殿下去杀阿四,也的确是我暗中坏了殿下计划,半路将她扔去了荒郊野外。但是,但是婉儿,封太傅之死真的并非我相府所为!你,你信我!”
婉儿身形微滞,却并未回头。她幽幽叹息一声,似有无限心事,然后越走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庄瑶神情落魄地站在门边,望着人影消失的地方久久无法回神。
当静怡和静然两人再次回到门前,太子妃庄瑶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两位近侍瞧着主子这般模样,心中也是凄苦。只是想到那封信,便硬着头皮问道,“娘娘,张良娣已经回到怡然院,并未惊动任何人。”
庄瑶半天没有反应,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于是,咳了一咳,静怡继续道,“娘娘,那封信......”
太子妃庄瑶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转眸看了眼桌案上的那封书信,然后轻抹眼眶,道,“烧了吧......”
两位近侍闻言似早有所料,依言照做。
忙碌间,庄瑶缓缓靠回软榻,沉默良久,道,“静怡,明日一早,你便去虓虎将军府,将那阿朵姑娘给本宫接上山来。本宫不动手,那便让别人来动手。”
静怡大吃一惊,回头便去看自家主子。熟料此时灯光昏暗,庄瑶的一张脸隐在了阴影之中,全然看不清神色。
谁也没有看到,暗影之中划过一道泪痕,晶莹剔透,灼热滚烫,藏着卑微的爱意与不甘的灵魂。
东方渐亮,夜去晨来,老天似乎也心情沮丧,莫名地下起了雨来。
冬雨虽不会像夏雨那般倾盆而至,却是冰寒刺骨,分外惹人讨厌。
阿四无聊至极地坐在回廊听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配上她最讨厌的茶水,日子真是不能再惨。
好在她喝到第三杯茶的时候,小径深处行来了一人。
他衣褒带博,手撑一把油纸伞,潇洒漫步于冬雨之间。
阿四停了下来,眼睛却不是落在那人的身上,而是那把油纸伞之上。
青色伞面,翠竹伞柄,被一只凝脂白玉般的手握住,有道不明的风流。
阿四蓦地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一夜,浓云赛墨,蛰雷轰鸣,苏幕遮便如天神降临,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便是从那一夜开始,自己的命运被人改写。也是从那一夜开始,她从古池变成了阿四,从此再不回头!
阿四抬眸看着那越走越近的男人,他是闻名天下的鲁南苏公子,他是“阴司”组织的先生,他是那个送她一把油纸伞的苏幕遮。
苏幕遮,这次的油纸伞,是要为我撑起一片天,还是张开一张网呢?
思忖间,苏幕遮已然翩然行到了面前。
只见他将油纸伞往前一倾,嘴角带笑道,“阿四来,带你去听雨。”
阿四直到行至后山,也没搞明白自己刚才怎会轻易就点头答应了。
不是害怕相信?不是最讨厌听雨了么?怎么就......
小桥流水,枯藤老树,他们在翩翩细雨中共撑一把油纸伞,呼吸相闻,并肩而行。虽是只字不言,却连那枯死的小草,都听清了齐齐跳动的欢喜声。
只是,雨未停,路有尽。似乎只是一个眨眼,两人便从行宫内院走到了后山。
苏幕遮在心中扼腕叹息,暗骂这条路真是太短太短!他多希望它能长一些,再长一些,恨不能就这般走下去,一直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天地的尽头。
阿四却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绞尽脑汁想了想,终于找到个话题,道,“昨夜怡然院之事,多谢你相助。”
“唔,应当的。”苏幕遮低眉笑了笑,道,“可惜你不去看我,我便只能自己来见你了。”
阿四哑然,心想老大清早的,我一个姑娘家,没事往你那儿跑岂不是坐实了那些难听的流言蜚语。
苏幕遮却不管这些,好心情地说道,“不过你那药甚是难得,虽然会令张良娣昏睡一会儿,但既不会伤了她与胎儿,又成功威胁到了太子妃。如何,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阿四蓦地一顿,诧异万分地抬头盯着苏幕遮,“你,你怎会知道?”
苏幕遮卖乖地眨眨眼睛,好笑地看着阿四,“你是指哪件事?是你威胁太子妃,查封太傅的死因,还是太子妃与人磨镜?”
“磨镜”二字一出,惊得阿四目瞪口呆。却见苏幕遮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阿四的头顶,道,“这有何好吃惊的,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棂,宫花寂寞红你懂不懂?不过如此看来,我们的太子殿下着实可怜。正妃娘娘和怀上子嗣的侧室搞在了一起,啧啧啧......”
阿四满脸不可思议,道,“你,你是说,宫中此事并非没有。”
苏幕遮瞧她睁圆了眼睛,一副好奇不已的乖宝宝模样,恨不能立刻揉进怀里好好疼惜一番。
只可惜......
唉......
苏幕遮长长出了口气,又逼着自己将空着的那只手放到身后,才道,“张良娣腹中所怀乃是太子的第一个子嗣,阿四你此次运气尚佳,下次切不可如此鲁莽。宫廷皇室,一个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知道吗?”
阿四听到后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地转身往回走。
苏幕遮连忙撑着油纸伞一步跟上,嘴上忍不住念叨,“你不相信?远的不说,便说那庄瑶,若不是一时贪欢,喜欢上一个女人,何至被你威胁?不过阿四,你到底从庄瑶口中探听到什么消息没?”
阿四眸光一转,也学着苏幕遮眨了眨眼睛,道,“你不是能掐会算么?来,你掐一个,算给我瞧瞧,看你算得准不准。”
苏公子闻言不乐意了,板起了腰身振振有词道,“本公子乃是鲁南苏公子,你当是摆摊算卦的江湖神棍么?”
阿四见他神情骄傲,若是再添些羽毛尾巴,怕是与山上那之孔雀一模一样了。
“瞧你这德行,若是有条尾巴,岂不是要摇头摆尾起来?”阿四努了努鼻子,一脸不屑,“纵是你再聪明又如何,还不是照样猜不到庄瑶所说,也查不出我外祖的疑案。”
苏幕遮先是羞愤,听到后面却觉气氛沉闷了起来。再看阿四一脸落寞伤神,心口便不禁地揪在了一处。
“莫急,有我在呢......”苏幕遮心中着急,想要俯身抱一抱她,却差点忘了手中还撑了把伞。于是,最后只能泄气地伸手拍了拍佳人的肩膀。
阿四朝他投以一笑,正要继续往回走,却忽闻“啪嗒”一声轻响。
循声去看,却见一只荷包掉到了路中央。
她心中好奇,正想弯腰去拾,却见苏幕遮心急火燎地一把将它抓了起来,然后二话不说就往自己怀里塞。
阿四一愣,问道,“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
见苏幕遮眼神躲闪,阿四一手叉腰,一手伸了出去。摊开掌心,道,“拿来,我瞧瞧到底是什么宝贝。”
苏幕遮的脸莫名飞起了红色,忸怩半天,才磨磨蹭蹭将一只荷包递到了阿四手中。
阿四将荷包拿到近前,才看了一眼便嘀咕道,“这什么玩意儿,谁在上面绣了个屁、股?”
话音未落,场中瞬间就是一静。
阿四在自己说完后便想起了这只荷包,她脸色通红,恨不得立马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而苏幕遮则是凤眸大张,一副看到妖怪的样子,震惊不已地盯着她。
“哈哈哈!”
最后的最后,苏幕遮苏公子一路慢走一路狂笑,几乎不带停地“夸赞”阿四好手艺、好眼力!
不错,此物正是风城之时,阿四自己熬夜绣给苏幕遮的生辰礼!想当初,苏左、苏右以及苏幕遮第一眼就把寿桃认成了屁、股。此事害得阿四大为恼火,几日闭门不出,羞得她连送行都不肯出现。谁知人世无常,才过了半年,她自己却......
哈哈哈哈哈!
苏幕遮笑得开怀,阿四却是又羞又怒,一路上闭嘴不言,脚下也是越走越快。
眼见着,轩辕彻给她安排的小楼就在眼前,斜刺里却突然蹿出了一群人来。
来人总共七八个,男男女女兼而有之,领头的却是梨山别庄的二管家。
二管家朝苏幕遮二人客客气气一礼,随后便转身匆匆离去。
阿四原本也并不在意,却总觉有人在看她。待她定睛细看,才发现被簇拥在最后的那个女子,非常眼熟。
是谁呢?
阿四在脑海中搜索一番,猛地一个激灵,脱口而出道,“阿朵!”
上一次见到阿朵,还是在虓虎将军府,刑关逼她为自己解毒。那时的阿朵一身新妇装扮,眉眼之间尽是春意绵绵。熟料时隔不久,原本水嫩嫩的娇娇女,竟几乎瘦成了一张皮!
阿朵实在太瘦了,瘦得下巴都尖了起来,如此,便衬得那双眼睛更大更圆。曾经水汪汪的黑葡萄,竟变成了两个黑黝黝的大窟窿。它们看着你的时候,阴森森,冷飕飕,麻木得好似不是人,而是鬼。
阿四震惊不已地看着阿朵,阿朵却也隔着数个人头看着她。
她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声音暗哑道:
“阿四,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