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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噌”得一声,乌兰忽都拔出了佩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宋人的骑军看似散漫不已,其实都围绕着居中的那一面大旗,对方的主将同样在注视着他们,双方的视线不只一次交汇过,在敌人那双平静的眼睛里,他看到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傲气。
这种眼神他非常熟悉,那就是曾经纵横欧亚、无往不胜的蒙古铁骑所具有的,凭什么会在懦弱的蛮子身上得见?就因为阿鲁浑那个蠢货么,乌兰忽都听着耳边传来越来越大的喧嚣声,那种令人厌恶的蛮子语言挡都挡不住,弯刀在他手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光线,定格在他的胸前。
“勇士们,我将以你们首领的名义,命令你们向宋人发起进攻,长生天在上,请保佑你最忠实的子民,兀良哈氏的......荣光!”
“乌啦!”
在他身后,那面黑色的大旗被江风吹得“噼啪作响”,四千蒙古骑兵排成一个微微向前的扇面,以求发挥出骑射的最大威力,原本挡在前面的栅栏等物都已经被搬开,不算宽阔的河谷滩地,就成了他们最终的战场。
“他们要拼命么?”一个亲兵诧异地说道。
姜才默不作声地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他心里很清楚,对方不是要来拼命,而是打算撤退了。
刘禹所部主力发动的毫不停歇的攻势,已经将大营中的战斗均势打破,他的左厢第二、三、四军经过一番苦战,在峒人的协助下已经击穿了敌阵,马暨的五千生力军加入之后,敌军的阵势已经难以维持,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败退只是个时间问题,然而,过程却没有这么简单。
对元人来说,即便是败了,也不希望形成溃退之势,因此挡住宋人的骑军就是乌兰忽都最大的使命,否则回到了大营,他将是被问责的第一人,与其那样还不如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对攻战。
四个蒙古骑兵千人队,在这片狭长的河谷上发动冲击,其威势就是姜才看来也感觉颇有些凌厉,就在手下们纷纷猜测自家主将会不会当先冲阵的时候,突然间发现,那面圣人亲授,传说由宫人织就的战旗,竟然转了一个向,朝着后头快速移动着。
“宋人要逃了,追上他们。”
对方出人意料的行为,不仅搞得自己人不解,就是在敌人看来也是一样,刚刚准备进入射程后发动骑射攻击的蒙古人前锋,不得不停下动作,双脚用力一夹马腹,以求获得更大的速度,缩短同宋人的距离。
在乌兰忽都的马前,从右江对岸撤回来的两个千人队充当了先锋,他们没有遭受过败绩,也没有同宋人作战的经历,因此看上去士气要高得多,然而宋人的突然后退让他警醒不已,凭直觉对方不是一个望风而逃的软蛋,那么他是想干什么?
在他眼中,宋人的奔跑速度几乎同自已的追击速度相当,这种情况下射出的箭矢,命中的概率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他一边奋力策马,一边盯着那片不大的背影。突然间发现了一个很容易让人忽略的问题,宋人的骑兵看上去并不多,远远没有达到三千之数,这个发现让他一瞬间冷汗迭出,几乎是下意识往山林的那一头望去。
“突击!”
姜才朝着打开的传音筒简单地说了两个字,就将它别进了腰间,与此同时,他战马开始转向,并不是立刻停下来调头,而是依然朝前,但是方向变成了斜斜地朝上,那里是密林与山峦相接的地方,已经过了双方的交战区。
快到正午时分,阳头直直地打在地面上,从下面望上去,那些树木不过是些黑影,然而如果发现黑影在太阳下移动时,有可能会是眼睛里产生的错觉,不过感知到危险来临的乌兰忽都,一点都不会认为那是错觉,哪怕山林真地长了脚。
“噗”
生铁打造的马掌被一个百斤重的成年男子,再加上几乎一半重量的装备,直直地压下来,就会在硬质的泥地上踩出一个凹形,而当数千匹战马用相同的频率一起顿地时,那种沉闷的响声就会在地表中传播开去,浮尘轻轻地扬起,砂石上下颤动,仿佛大自然的震怒一般,让人心悸。
姜才发出命令的时候,他身后的追兵还没有进入这片山林,而等到两千骑军从山林间奔出,长长的攻击线已经将斜坡下面的蒙古骑兵大队全都包了进去,如果不是乌兰忽都天生的嗅觉,沉浸在追赶中的蒙古人根本就不会发现异状。
“转向!”
“敌袭!”
他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应对,然而数千名全力奔跑的骑兵,要想按照他的指令在短时间内转过来,已经成为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在这一刻,从上而下的大片乌云伴随着闷雷般的蹄声轰然而至。
汹涌的红潮几乎在一瞬间就将他们吞没。
乌兰忽都眼睁睁地看到,当他身边的骑兵还处于横向运动的时候,一杆长枪突然间将人从马上挑飞,随后那个宋人骑兵便一头扎进了他的队列中,手上的大枪被他当成了重器横扫开,乌兰忽都只来得及低下头,就听到了呼呼的风声和此起彼伏的惨叫。
在他前方的两个千人队已经慢了下来,而后队的速度也由于宋人的袭击变得混乱,眼看宋人已经凿穿了他的整个队伍,乌兰忽都大叫着想要恢复秩序,他的声音却淹在了无数的惨叫当中,蒙古人依然没有完成转向,整个队伍以缓慢的速度向前上方移动着。
然而佯装逃跑的姜才所部一千骑兵已经完成转向,形成了以他为中心的一条斜线。
“虎贲!”
姜才高举长枪奋力大呼。
“威武!”
身后的骑兵们齐声响应,战马扬起四蹄,开始在主人的指引下缓缓发动,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完成冲刺的那一刻。
从上到下的进攻是最为有力的,因为对方就算转过来了,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加起速度,这个时间虽然很短,但已经足以致命了。
于是,陷于失速和缠斗中的蒙古人大队发现,那条斜线就像一柄长刀,劈向了他们的头顶。
“冲出去!”
乌兰忽都再也无法冷静了,同战死在这里相比,失去勇气可能更让人难受,可他还不想就这么死了,让自己的首级成为敌人足以夸耀的战利品。
象征着兀良哈氏荣光的那面黑色大旗终于转向了后方,而这时候,那柄斜向劈至的长刀才刚刚开始落下。
与此同时,已经击穿敌阵的伏兵们在江边停下来,来不及歇上一刻,就纷纷原地调转马头,配合自家主将的攻势开始逆冲,没有什么比此时的目标更为理想的了,陷入混乱中的蒙古人在不断的打击下渐渐面临崩溃之势,更何况他们的主帅已经逃了。
同步卒们的战斗不一样,骑兵之间的战争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分出胜负,等到敌人开始溃逃,战斗实际上就已经结束了,对于亡命而逃的骑兵来说,要追上他们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对于目前的战果,姜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他压根就没奢望能够全歼,那不但需要地形的契合,还得要更大的人数优势,将他们包围得密不透风,就如同在独石滩的那一次。
横山寨高大的城墙下,步卒们的推进同样接近了尾声,鞑子的大营里一片狼籍,到处都是倒塌的营帐,和丢弃的兵甲,就连对宋人造成过混乱的几十架投石器,也安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新主人的到来。
刘禹不是第一次看到真实的战场了,然而当他下了马带着亲兵走过这片修罗场时,依然恶心地想要吐出来,大营前面被石弹击碎的躯体就不用说了,走入大营的一瞬间,他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烧烤味道,前方是战斗最为激烈的战场所在,从营门口开始,大片倒下的尸体构成了地狱般的场景。
沿着他们前进的路线,数百具浑身黑黢黢的躯体上还在冒着烟,从表面上看已经分不清他们是被烧死的,还是射死的,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刘禹的心里没有了胜利的喜悦,因为那把火是他下令放的,而这些人也是他驱使着走上战场的。
“左厢第二军还有多少人活着?”
在他的视线前方,鞑子和宋人的尸体成堆成堆地倒在那里,几乎每前进一步,都伴随着无数个生命的消失,既有敌人的也有自己同伴的,他们有的是身受致命伤,有的则是与敌偕亡,刘禹没有看到一具尸体是朝着后方的,这样的感觉让他犹为心痛。
等到亲兵到前方将知情人带过来,他已经认不出对方的样貌了,一张粗犷的脸上满是黑灰,被高温灼烧过的皮肉泛着异样的鲜红,全身上下被血迹浸透,胳膊上裹着白布,走路一拐一拐地,就连声音都沙哑无比。
“回大帅的话,俺的人还能动弹的,不到八百了,还有些人只剩了一口气,怕是撑不到明天。”他神色黯然地说道:“依末将看,还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也省得看着遭罪。”
“让郎中们想想法子,尽量救治吧。”
他明白对方的意思,在这个时空,大部分时候,死于伤口感染的比阵亡的还要多,因此他在采购伤药的同时,也准备了大量的抗生素,效果在建康城里经过了验证,然而如果伤势过重,郎中们也是无能为力的,他本人同样如此,现代医学他连一窍都不通,就更不用说什么普及了。
“这种软甲还不错,爨人用的那种弓射不穿,只是不耐劈砍,一剁就裂开了,要是能衬上一层铁甲就好了。咱们用的长枪太短了,杆子也不够硬,对上步卒还尚可,若是碰上骑军,只怕难以用于拒马,不过这靴子非常棒,一脚能将人踢个半死,踩在火里也不会烧起来,若非如此,我等连营门都冲不进去......”
这是来自使用者的亲身体验,刘禹非常用心地将它记在了脑子里,既然是自己的队伍,就要用上最好的装备,现在还只是开始,随着战事的扩大,这些装备都将会进一步增强,依据就是他们这些人的感受。
“你叫什么?”问了半天,刘禹才发现他连对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末将之前的名字,早已经忘了,报名的时候用的是家母的姓氏,家中行五,大帅便叫某任五吧。”那人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向他。
刘禹明白他的顾虑,如果有一天鞑子知道了他为宋人作战,在北地的家人就会受到牵连,换个名字而已,只要他能像今日这般勇猛,谁又会在乎原本叫什么呢。
“任五,你同你的人,连同左厢各军进驻横山寨,肃清残敌,加强守备。”吩咐了一句之后,刘禹突然想起来:“城中情形如何?”
“那城中......”任五扭头看了一眼远处:“末将不知道该如何说,还是大帅自己去看吧。”
听到他这么说,刘禹便知道事情多半好不了,原本他只是报着万一的想法,看来这种万一毕竟是概率极小的,哪怕自己是穿越者,依然无法让它变大,当他带着人随任五来到城下时,才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横山寨建于右江一侧,做为边境上的重要堡垒,宋人将所有能想到的守备法子都用上了,围着城池挖出的护城河很宽,可眼下河水已经看不到了,里面堆满了尸体,散发出来的恶臭让人掩鼻不止,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城墙下的景像。
原本高达数丈的城墙此刻只露出了一半的身体,余下的全都被层层叠叠的尸体覆盖住了,看着那些早已失去生气的身躯,刘禹只觉得头皮发麻,与护城河里不同的是,这里不光有爨人,还有大量的宋人,而最上一层无一例外都是一个宋人抱着一个爨人,很明显,他们是从城头滚落下来的。
几乎在看到的那一刻,他的泪水就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眼眶,因为最上面的那一层尸体,看上去就好像刚刚才死去,刘禹无法相信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如果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他们的旗子为什么早早地就不见了?
“城中还有多少活人?”刘禹艰难地问了一句,任五不出意料地摇摇头。
“没剩几个,我等入城的时候,鞑子已经退走了,城里倒处都是倒塌的屋子,每个屋子都经过了厮杀,一直到最里头,才发现了几个活着的军士,他们护着一个昏迷的人,开始怎么也不肯相信我等是宋人,后来发现真是,几个人立时放声大哭,随后就倒地不起了,直到这会子还睡着呢,不过末将探过了,性命是无虞的。”
刘禹同他们一块进城的时候,才明白他一点都没夸张,整个横山寨已经变成了一个坟场,到处都是倒毙的尸体,熊熊燃烧着的屋子进一步证明了他之前的猜测,这座城池只怕不久之前还在抵抗着,他们来得并不算晚,可是依然没能救下来。
在路过一栋大屋子的时候,一个倒在屋门口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人穿着长衫,很明显并不是军士,他朝里头望了一眼,发现屋子里摆着一排排的铺位,就像是小旅社里的大通铺一样。
“这里面都是城中的伤者,鞑子不光杀了他们,就连郎中都不曾放过,那边还有几处,俱是如此。”
见他驻足,任五哑着嗓子解释了一句,刘禹的面色顿时沉了下去,既然连伤员都没能幸免,那这城中多半不会再有活人了,问题是在自己的持续打击下,鞑子哪有功夫去屠城?
“城里没有百姓居住。”见他有些疑惑,任五继续说道:“据广西的弟兄们讲,这里原本就是个军城,之前马市开张,城下最热闹的时候,城中还会有商人留宿,后来马市渐渐萧条,就连商人都不再过来,城中便只剩下了驻军,大约为三千人,某看还有些民壮的尸体,多半是逃进来的附近百姓,只不知有多少。”
刘禹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没有百姓最好,否则他不知道自己看到那种情形,会不会失去理智,战争的残酷一次次地在他眼前展现,曾经以为粗大的神经,依然抵不过最原始的反应。
“你说那几个活着的人,他们在哪里?”
“就在前头,那里有处完好的屋子,看情形鞑子还没来得及毁掉,咱们就攻进来了。”任五指了指前面,离着十多步远,一间石砌的屋子就建在城墙的角落,被周围的几个大屋子挡住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正向任五所说的,里头不大,然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装饰,像是一个武将的居所,品级应该还不低。靠窗的墙下放着一排地铺,上面躺着五个人,其中四个为军士打扮,都在呼呼地大睡当中,而最后的一个与他们截然不同,削瘦的面颊下,一缕清须拂在胸前,双眼紧闭着面色苍白如纸,看上去就快不久于人世了。
“胡成玉!”刘禹惊呼一声,他蓦得发现,这个人居然是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