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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堂在下船的第一天,就后悔了。
倒不全是因为这里的乱象,任何地方,一下子涌入那么多的难民,都好不到哪里去,更何况,本地的守军,在年前的泉州之役中,被调往了福建路,余下的这点子乡兵,加上新募的,自己不炸了营都算是好的了,哪还能管得了多少?
这个时代的广州城,还远没有后世的那般繁华,靠着一个市舶司,有了些海贸的底子,可真正的大海商,全都掌握在福建路,一个泉州就将他们压得死死得,好不容易等到泉州败了,元人又来了。
当然,元人目前还在福建路,可是源源不断而来的难民,让这个岭南的首善之地,顿时紧张起来,真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广州城,离着他们下船的珠江口市舶司码头,还有三十多里,因为在五代时,曾为南汉的国都,倒是颇有几分大气,南汉是个小国,没有财力大肆扩张,整个城池高不过五丈,阔不过七里,位置大致在后世的番禺。
到了宋时,才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分别在原本城池的东两两侧各修建了两座新城,南渡之后,海贸发展得很快,为了容纳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口,朝廷对广州进行第三次扩建,用一道长垣将三座城池连接起来,就形成了现在的格局。
如今的广州,已经更名为“德祐府”,成为继临安府之后新的行在,然而坐镇府衙的资政殿大学士、广东经略安抚大使、判德祐府贾余庆早就忙得不可开交,准确一点形容就是焦头烂额,哪还有一点初掌京师的意气纷发?
难民只是其一,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圣驾已经进了广东路,迎驾的人手都不足,沿途还要加以安排,避免难民太多冲撞了,各级官署要进城,哪一个都轻忽不得,南汉的皇宫已经三百多年没有修缉了,也要马上整理出来,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需要银钱的,府库就那点存货,少不得还要去向商贾士绅打打秋风,头疼哪!
因此,当一封普通的名刺被人送进来,他本能地感到了一阵厌烦。
“谢府?浙东过来的,你看这城中,还有哪里可以安置,郡侯?郡公也是一般,要不然你家里腾出来,让他们进城可好?”
贾余庆一时间没想到那上头去,谢堂在京师的名声不显,甚至可以说是低调,唯一做得出格的事,还是他离京之后,他怎么也没将这个“谢”字,与太皇太后的亲族联系到一块儿,至于对方身上的封爵,的确不算什么,他自己都是个开国郡公呢,两浙过来的贵戚、宗亲何其之多,一个侯府还真不一定摆得上台面,再说了,城里的确已经人满为患,就连城门的开启都不同往日,那些城兵们看谁都像是难民,多一个人进城,就多一张嘴要吃喝,更何况是一大家子。
于是,身为枢府长官的谢堂就被这么华丽丽地无视了,他之所以没有动用枢府的名头,是因为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此时他的官署还在广东路与福建的边缘呢,以他的身份,此刻应当随驾,而不是单身进城。
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面子不算数,再搬出已经逝去的姑姑来?他拉不下这个脸,看着满屋子的老小,心头的悔意便由然而生。
谢氏是个大族,在谢道清入宫前,就已经在浙东扎下了根,更远一些,甚至能上溯到“王谢”的那个谢字上去,哪怕就是做为旁支中的旁支,也是有史以来数得着的望族。
到了他这一代,特别是最近这一二十年,谢氏在宫中风光无限,他们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簪缨世家讲究个风评,平日里祸害乡邻的事情固然少见,可身为后族,横行无忌也是有的,哪曾受过这种气?
谢堂看着他们的眼神,似乎一言不合就准备打将进去,只等着他这个族长的一句话!
他也同样不忿,可心里很清楚,那是取死之道,如今比不得往日了,谢氏一族风光了多少年,就被人忌恨了多少年,此刻大树一倒,多少人挖空心思等着他们出错,更何况,是在这流民遍地之地,激起民忿。
广州城外,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可也分等级,像他们这种大族,不缺钱粮、不缺人手,便能独自占据一块好位置,普通一些的,也能依着本乡本族,好歹吃食上有个保障,最惨的就是那些无依无靠的,特别是居于城中的百姓,本就没有田地,纵然有些积存,在几个月的逃难中,早就挥霍殆尽,如今只能靠着官府的施舍度日,就凭丰每日两次稀薄见底的粥水,身体健壮些的还能饿不死,稍稍差一些的,都是能不动弹就不动,只等着哪天撑不住了,也就解脱了。
种种惨状,都让谢堂看着心惊,那里头有多少是京师这等繁华之地出来的,怎么就落到了这个地步?
朝廷若是连自己的百姓都护不住了,那它还有何用?
强压下心里的波澜,谢堂摆摆手,等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朝着几位须发皆白的长者一拱手。
“诸位叔伯,诸位族亲,广州城进不去了,就是进去了,咱们这一大家子,也没处落脚去。”
他的话音刚落,场面就“轰”得一下子炸开了,原本千辛万苦地逃到这里,想着有个朝中执政相公,怎么也不会比别人差,可没曾想,现在连城门都进不去,这种心理上的落差,顿时就化成了不甘。
“为何?”
“咱们可是圣人的亲族!”
“圣人?如今的圣人姓全!”
......
喧闹声中,一个重重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老者举着手中的孤拐,一边敲打着桌面,一边怒吼:“吵什么?还有没有规矩,让大郎把话说完。”
谢堂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人,他这个族长,是在谢氏入主中宫之后,才被人抬了起来,长房之中,虽然曾经出过谢深甫这样的相公,可中落得也很快,如果不是谢氏奇迹般地崛起,自己很可能连站在这里议事的资格都没有,只配在外面做一个打探消息的清闲子弟。
门外大社会,门内小社会,既然得了好处,就要接受它的约束,这也是为什么,谢堂不得不下船的理由,他不是一个人,也是只有一家人,族中包括随附的下人、仆役、附庸,那是一个数千人的大团体,也是他立足的根本,哪里割舍得?
等到众人重新安静下来,他朝那老者感谢地示意了一下,清清嗓子继续说道。
“贾善夫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们人太多,谁进谁不进都是个绝大的难题,眼见着圣驾就要到了,随驾的官吏、行人、军士不下数万人,拿什么安置,他哪里再敢放一个人进城?”
这话是正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再怎么不甘心,圣人如今也不再是谢氏了,就算挤进城去,人家会给多少好脸?越是平常嚣张惯了的,此刻,就越是无法忍受这样的待遇,这些族人都抬起了头,眼巴巴地看着这位族长。
“广东路,未必就是坦途,元人已经进了福建路,多久会打来,谁都料不到,到时候,咱们这些进不了城的,要么再度逃亡,要么就在这里等死,退一万步说,元人被挡在了外头,官府要咱们助兵助饷,你们哪个愿意舍家纾财,以解国困?”
谢堂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被看到的人,无不是低下头,开玩笔,都到这份上了,多一点财物,可能就会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交给官府,那不是肉骨头打狗么?
“大郎,你是族长,是走是留,拿个主意吧。”还是方才的老者开口,解了大家的尴尬。
“是极是极,咱们都听族长的。”
“你说去哪,大伙同去。”
......
谢堂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当个族长,背着这么大的责任,如果还不能一言九鼎,谁他妈爱做谁做去。
矜持了一会儿,他做出一个勉为其难的表情:“如今,没有旁的法子,只能走,有一个地方,倒是个不错的去处,只不过那里的规矩有些大,去不去,你们不妨自行商议一下,不要到时候后悔了,又来说某这个族长的不是。”
几个老人顿时面面相觑,活了这么多年,对这种以退为进的手法,自然一眼就瞧得出来,可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眼见着这广州城,一天乱似一天,不知道哪一天,那些难民活不下去了,就会被鼓动起来,到时候,真正遭殃的,不就是他们这些在城外,又有着大量财物的族群吗?
既然如此,还不如狠狠心,换个去处呢,几个老人用眼神交流一下,立时就有了决定,不管这个大郎想要什么,都给他便是,只要能给族人带来一条活路。
“是个什么章程,你只管说。”
谢堂好整以暇地从袖笼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了那位发话的老者。
“这便是某说的那个地方,离着广州不算远,如果真要去的话,需得按照这上头的要求,做不到的,就不要去了,免得白白跑上一趟。”
不等他说完,几个老人都围了过来,那些站得近的族人,也挤做了一团,眼睛都盯在那本小小的册子上。
只见那本册子的封面上,用色彩斑斓的文字写着。
《琼州移民安置条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