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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儿,我走之后,你便带着你母亲回乡居丧吧,家中好歹还有几亩薄田,你等节省些,吃用尽是够了的。将来就算是丁忧期满了,五年之内也不要再出来做官,就在家中耕读,这世道啊,要乱了。”
听着父亲絮叨的嘱咐,汪麟硬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记忆中,长这么大父亲还是头一次用如此温和的语气同自己说话,投射过来的目光抱含关切,殷殷之情溢于言表,汪麟痛彻心菲,泪水止不住地直涌出来。
“朝廷过后应有荫叙,我已在遗表中替你推了,你那几个孩儿都是好的,如今空下来,好生教导一番,平平安安长大成人,便是我汪家之福。倘若五年之后大宋仍在,你要如何做,便都随你去吧,咳咳......”
说完这些话,汪立信感到胸中气血翻腾不止,忍不住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汪麟急忙端起床边的芋盆,盛起的全都是斑斑鲜血,他含着泪为父亲轻轻拍着后背,只恨不得能以身代之。一直以来,习惯了在父亲的羽翼下,眼看着这参天大树就要倒了,今后该如何是好?
好一阵,汪立信才止住了咳,就这么一会,直似将胸中的气血全都吐了出来,脸上变得血色全无,门帘响动,李庭芝已经大步走了进来。汪立信一瞧见他,便挥手将儿子打发了出去,汪麟没奈何,只得一步一回头地向门口挪着。
“公无须担忧,大郎宅心仁厚,行事稳重,他日必有建树。”见汪立信依依不舍地盯着儿子的背影,李庭芝还是头一次在这个性格刚毅的老人身上看到这种舐犊之情,不由得出声相慰道。
“老夫活了七十有四,上天待某已然不薄,不敢再有什么奢求,祥甫说得是,儿孙自有其福,多想也是无益。”汪立信用锦帕擦干了嘴角的血迹,微笑着请他坐下,李庭芝的视线只在那张惨白的脸上停了一会就马上移开,床边的小几上放着几封文书,最上面的那封已经漆好,看那格式便知道是遗表。
眼前之人从上任到现在才不过屈屈三个月,一直处于繁重的事务中,说起来完全是给累垮的。想到这里,李庭芝的心里一阵发紧,脸上带出了一丝哀容,汪立信见他这般神色,却露了一个笑容出来。
“祥甫是从子青那处过来的吧,这小子是不是还在愤愤不平?”说来也怪,哪怕是在病得将死的当儿,汪立信一提到那个年青人,就不由得想发笑,此人是他的福将啊。
“放心吧,他只是不知情,某已与他谈过,如今应该能体会公的一片苦心。此子因擅机变,却又是个官场稚儿,假以时日,稍加磨砺,便可成栋梁之才。”李庭芝笑笑说道,并没有告诉他实情,老人已然这样了,还是不要再过多操心了。
“老夫走后,朝廷必会重新遴选沿江制置使,刘子青毫无资历而祥甫你,大有可能会被召回加参政衔入政事堂。果真如此,江淮两地主帅都换了人,某担心,好不容易打下的这个局面又将败坏,祥甫以为如何?”
李庭芝不由得苦笑,汪立信说得没错,朝廷急需一个知兵的宰执,想召他回临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两淮系边防重地,轻擅不得,故此拖延至今。而现在打了一个大胜仗,顺理成章地就能将他召回了,只是他自己不太想参与到那些政争之中去。
不仅如此,他走后,接任的几乎可以肯定是夏贵,两淮都交给这么一个人,如何叫他放心?汪立信的担忧也在此处,只是没有明说出来罢了,但既然提出来了,多半就有应对之法。
“公有言但说无妨。”李庭芝站起身来,直接坐到了汪立信的床边,这样子隔得稍近些,老人说起话来也能省点力,被角上散布着点点血迹,李庭芝毫不在意地伸手将被角捻紧,目光已经对了上去。
“还记得先帝曾说过‘两淮之地唯李祥甫一人可担之’,大江乃是我朝的命脉所在,俗语云:守江必守淮,也唯有你能不待诏而来援,若是换成了夏贵,今日这建康城还保不保得住,就难说了。”汪立信摇摇头,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
“如今鞑子已得到大半个荆湖西路,不需要再强攻重兵云集的淮扬,最好的进军方向就是如这次一般顺江而下,拿下了建康,临安就再无屏障了。因此,若是让你任沿江制置使、行宫留后、挂使相衔,祥甫可愿意吗?”
听了汪立信的话,李庭芝不仅愕然,若说品级,与他现在担任的两淮制置大使相差无几,可建康是留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因此这么任命算得上是升迁。只是夏贵呢,李庭芝目视着他,带着一丝疑问。
“夏贵么,仍是接你的两淮制置使,只不过如你现在这般,调往淮东知扬州,老夫想以这建康之功,举荐刘子青任淮西制置使、知庐州。”汪立信轻轻地说出他的打算,李庭芝这才恍然,原来还是为了那个小子着想。
李庭芝将目光转到了那份遗表上,如果他所料不错,汪立信应该是在这上面写的举荐之语,一般来说,只要不是过份的要求,朝廷都不会拒绝,更何况,刘禹的战功是实打实地,叙功的排序很靠前,升迁也是应有之义。
“夏贵未必会遵行哪,弄不好还会有一番首尾。”李庭芝摇摇头,他对付这种桀骜不驯的下属没有太好的办法,当年的范文虎是一个,现在的夏贵也是一个,甚至到了委屈求全的地步。
“此人老夫素知,墙头草而已,老得糊涂了。若是鞑子打下了建康,他可能尊号令,但现在是朝廷胜了,他又没有胆子降敌,更不可能起兵反叛,最多不过是拖延一番,这种事情交给刘子青去头疼吧,料得他会有办法的。”
这是阳谋,汪立信在遗表中举荐非亲非故又有大功之人,朝廷若是允了,就只有让夏贵另调他处,为了安抚他还得是高升,于是正好李庭芝这个位子合适,而李庭芝此时自请出镇建康,便是顺理成章之事,老人的用心良苦啊。
有了坐镇建康府的李庭芝加上夹江而望的刘禹,两人合力锁住大江,便可保住这大宋一时无虞,至于以后,汪立信叹了口气,想不到那么长远了,自己能在这个时候离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若是祥甫没有异议,老夫这遗表明日就可发出了,只是这么阻了你的前程,还望祥甫莫要怪罪才好。”汪立信的口气很轻,倒底有些算计的味道在里面,他不希望让人产生芥蒂。
“公说得哪里话,做惯了边帅,真要回朝去与那些大头巾撕扯,某想想就觉得无趣,这般最好了。夏贵那厮已经八十许了,再过两年说不定自己就熬不住了,某不信老天这么不长眼,会让这蠢人长命百岁。”说到这里,两人视线相对,都笑了起来。
制司衙门的后院站了不少人,刘禹愣愣地看着那道门帘,他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居然把这么当务之急的大事都给忘记了。此时,一本商务出版社印制的《宋史》就在他怀中揣着,上面的列传清楚地记载着汪立信就是这个月亡故的,打了胜仗又有什么用,疾病并不会因此而稍减一分。
到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早先李庭芝那番话的意思了,失去了汪立信这个居中调和的关键人选,他刘禹何德何能去指挥这么大的战事,硬要开展那个计划,最后很可能功亏一篑将目前的战果全都葬送掉。想到这里,刘禹之前的那些个不满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现在涌上心头的只有无尽的遗憾。
小萝莉的低泣声隐隐传来,身材高大的金明立在庭中,和他一样目光发直,一脸地哀伤,院中随侍的那些亲兵也都低下了头,空气中带着一股深深的悲戚,仿佛会感染似的,让人觉得十分压抑。
过了一会儿,汪麟从房中出来,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迎着众人关切的目光,他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便和众人一道,站立在庭院中。紧接着进去的李庭芝呆了很久,出来之后,便将金明兄妹给叫了进去,一路从刘禹身边走过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金明和雉奴出来的时候,两人都已经悲不自胜,小萝莉更是哭成了泪人,金明扶着她走到刘禹身前,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让他进去,刘禹收敛心神,举步上前,一把挑开了帘子,便跨进房中。
桌上的牛油蜡烛烧了许久已经有些昏暗,刘禹几个大步走到床前,看着老人那张削瘦的脸,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汪立信同样就着烛光打量着这个年青人,两人就这么举目对视,房间中安静了下来,只有烛花的轻爆声隐约可闻。
“子青,听老夫一句,雉姐儿,并非你的良配。”忽然,刘禹的耳中传来一个有些突兀的声音,待听清了那意思,顿时就呆在了那里,他怎么也没想到,老人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说的是这个。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