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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御花园。
飞云桥左边那一排水榭回廊上汉白玉雕刻出来的狮子栩栩如生,为这碧荷粉莲清水白石增添了一抹刚劲威猛的意味。然而在水榭回廊边那道朱子红拽地纱衣长发女子的映衬下,却顿时黯淡无光。
她面无表情地眺望着莲池对面那一片碧绿的翠竹林,不由有些恍惚,这一片竹林与当年在东宫里的那片一样,都是如此生机勃勃,绿意盎然,一点没变。可是为什么,当年那明媚艳丽的竹叶青衣少女却变成了如今这副邪里邪气的模样?
为什么,你的眼里全都是麻木仇恨和颓然?你当年不是最讨厌这俗气妖冶的大红色吗?为什么你现在非正红不穿?
白云苍狗,物是人非。
姬坞从一条木槿花夹道上转过来,然后停在了离水榭回廊三丈远的地方,目光望着那道红色身影,望定,不动。
“太子殿下终于来了。”
蕉宁夫人缓缓转过身来,绸带缠绕的纤足一步一顿,曼妙无比,直到站在了他面前三尺的地方才停下,脸庞微仰,唇边带起邪气的笑容,满池的莲花没能压倒她一分一毫的风采。她开口便是珠玉落银盘一般灵动:“听说你即将迎娶萧折靡为太子妃?我是否应该恭喜你呢?”
姬坞目光专注地凝视她,启唇却是无比沉重的痛楚:“她因我而失了清誉,如果我不娶她,便是毁了她。我不能那么残忍自私。”
一听到他说出“残忍自私”四个字,蕉宁夫人仿佛听见了什么无比可笑的事情,一边说:“没想到我蕉宁此生还有亲眼目睹太子殿下迎娶太子妃的机会。”一边放肆地大笑起来,好像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笑声一声比一声嚣张热烈,也一声比一声凄然晦涩。
后来她笑着笑着,忽然眼神就寂然了。
死一般的冷寂。
姬坞接触到她这样的目光,猛地心口一抽,仿佛有千斤巨石沉甸甸地砸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就快要窒息而亡。他凝视她的眼神也因此变得悲切,矛盾,不忍和痛苦。
蕉宁夫人却骤然暴怒起来,一拳一拳地砸在他的胸膛,尖叫道:“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眼神看我?!姬坞你这个骗子!你痛苦?你凭什么痛苦?你可知我被皇帝临幸那一晚有多痛不欲生?!如果你当初也为我踢开无极宫的大门,我现在怎么会变成这该死的蕉宁夫人!我不叫蕉宁!我不愿意你知道的,可是你没有来。你说过娶我做太子妃,你说你姬坞今生只有我一个太子妃,可是如今你连这最后属于我的承诺都守不住了!你怎么能拿我的东西去送给别人?你已经救了她一次了,够了。你现在要娶她,要把属于我的太子妃之位送给她……姬坞,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蕉宁。蕉宁。蕉宁。蕉宁……”
姬坞闭眼一声一声地叫着她的名字,而她一拳一拳地砸在他的胸膛。
最后蕉宁夫人终于不再打他,而是双手揪着他的衣袍,将头埋进他的胸膛嚎啕大哭起来,抛却了所有的形象和风雅,可是却更加颤动人心。她吸着鼻子一抽一抽地哀求道:“姬坞,别,别叫我蕉宁……”
“绣……蕉宁,别胡来。这是我们两人的事,别把她牵扯进来。”姬坞一只手将她抱得很紧,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她的披散的长发,可惜再也不会有少女皱着眉抱怨他弄乱了自己刚绾好的发。
因为她再也不会绾起这匹练一般的长发。
蕉宁夫人沉默了一刹那,然后瞬间松开了他的衣服,挣脱开他的怀抱冷笑了一声,泪痕未干地望着他:“事到如今,你还是在护着她。”
姬坞不语。
他哪里是在护着折雪郡主,他所有的心思都是为了保全蕉宁夫人啊。倘若蕉宁动了折雪郡主,那么整个安国公府及其交好势力都会问罪,而他父皇姬玄策为了逼他造反势必会表现出大义灭亲的模样,将蕉宁交由安国公府处置。
那么到时他不反则蕉宁死于安国公府之手,他若反则蕉宁死于皇帝姬玄策之手。
因为他反象已现,此时杀了蕉宁当然会使他更疯狂。
蕉宁夫人见他默认终于眼神冷厉起来,随后伸手一把扯下挂在腰间的那只胭脂醉碧绿荷包,弯腰捡起一把石子装了进去。然后目光与姬坞对视,愤然果决地将荷包狠狠扔进偌大的莲池中,一声沉闷的“咚”响在耳边,没有溅起多大的水花,那只荷包便在姬坞复杂的眼神中,缓缓沉入灰暗的池底。
“既然你都要娶太子妃了,那我留着这个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扔了,眼不见心不烦。”
蕉宁咬牙抬头,声音带着颤抖。她渴望姬坞能有一句挽留……
然而他却面色深沉,冷冽地扫了一眼候在不远处的端华宫宫女,出声道:“送你们夫人回宫。”
“是。”宫女们打了个冷颤,齐齐走上来屈膝劝道:“夫人——”
“滚开,我自己会走!”蕉宁夫人打开众人的手,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姬坞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姬坞站在原地,等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了才转身边走边说:“万隐,把东西捞上来。”
话音刚落,一道玄衣劲装男子便闪现在莲池边,神情沧桑地望了一眼莲池,又看向重仪太子的背影,两道眉皱成了一团,为难地讨价还价道:“捞不上来怎么办?那荷包那么小,水下那么黑,我都忘了是从莲池哪个地方掉下去的了。”
往日他嬉皮笑脸时重仪太子根本不会与他计较,反而会跟他调侃几句。然而今天重仪太子目光沉凝,听了他的问题一步也没停,语气平淡森凉:“捞不上来,你也不用上来了。”
他这语气,万隐熟悉得很,这分明是十分郑重认真的时候才会有的语气。
看来他堂堂一代绝世强者,杀遍天下无敌手,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如入无人之境的万隐,今日可能就要落得个捞东西被淹死的下场了。悲呼哉,真是可悲可叹,可歌可泣,可敬可爱,可喜可贺……好像有哪里不对?
万隐悲痛欲绝地面朝大莲池,即兴放声高歌:“莲池的水,我的泪,没有人能够体会,这寂寞的滋味。啊!这满满的一池水,我要从中找个小宝贝,它的材质是胭脂醉,它的颜色像碧绿的翡翠……”
唱歌的同时已经脱掉了鞋袜和上衣,看着在风中萧瑟的裤头,终于不忍心再脱下去,一边继续哼唱一边英勇地扑进了水里:“为了弥补殿下的心碎,我愿慷慨就义虽死无悔。忠肝义胆的万隐侍卫——啊!我终将因此而安详沉睡……奶奶个熊,老子忘了憋气了!救命啊——”
“铮——”
回应他的是水面一道寒气森森的剑光出鞘,水花荡漾涌动间那柄长剑一往无前直袭万隐咽喉。
万隐原本惊骇呼救的神情戛然而止,刹那气定神闲地笑了起来,仍旧又贼又贱,身形柔韧地一个翻转不退反进,双指一夹剑身便游到了那名黑衣人身边,劈手就去夺他面上的金色蟒纹面具,同时还说道:“小荆轲,你万隐哥哥早就知道你在旁边偷窥呢,可在水下等你好久了!我要是不装溺水,你还不打算下来是吧?真调皮。来,让哥哥看看,你面具下是何等的芝兰玉树……”
审判狱主眼神肃杀,一收长剑横斩过来,挡开了万隐的双手,而后提膝与他赤手对攻,万隐一错,以手肘撞他腰侧软肋,荆轲身形一弓,而后双掌用力狠狠卸他肩骨,不过几个呼吸间,两人噼里啪啦你来我往已在水下对攻了十几个回合,谁也没能奈何得了谁。要知道水下不像地面,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没有支撑作用点,那么要保持身体平衡不沉水的情况下,还得高强度集中精神与人互博实在是很困难。
万隐虽然好像还是浑不在意的笑着,然而他眼中的忌惮和重视已经十分明显。
得知自己上了当,荆轲便知道此番无法斩杀他,也不纠缠,毫不恋战一提气就往水面爆射而起。万隐突然像一条水蛇一般缠在了他的腰上,以极快的速度打落他的面具。水下暗淡,再加上荆轲刷的一声转过脸推开他出了莲池,以至于万隐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侧脸轮廓。
那个侧脸果然十分芝兰玉树,风华隽永……
若是抛开气势和性格打扮,只单看这个侧脸,真是像极了某个人。
万隐险些以为是自己眼花看差了,犹自漂浮在水中,连荷包都忘了去找,万分惊诧震撼地吐出一个名字:“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