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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净的牧人:“小翁主嫁到哪里去,总是城主的意。豪门大族里,嫁娶有几个遂自个儿心意的。大王正在来雁栖湖的路上,小翁主命令绣娘们赶绣一幅大王的绣像,说是等大王到的时候献给大王,博大王开心,听说绣像绣得不顺利,小翁主火气正大。”
小个子的牧人:“绣绣像来博单于欢心,不会吧?小翁主随便唱个歌跳个舞,谁能不着迷呢!”
白净的牧人:“老辈说,大王登基以后要举行祭天大典,不是天命的王,过不了祭天大典的关。小公主要绣娘赶绣大王的绣像,大约就是为了她送出的绣像,可以作为祭天金人的图样,这才能博个大王真正欢心。”
圆脸的牧人:“我听说绣房里吃的用的可都紧着好东西,原来是这么回-优-优-小-说-更-新-最-快--事。要真是绣像绣得不顺利,那些绣娘可就惨了。”
小个子的牧人:“大王到雁栖湖来,是为了小翁主吗?会带小翁主走吗?”
白净的牧人:“这可说笑了,三年一度巡幸,与西戎易货,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看的,心里想的,哪能和我们这些人一样呢。大王这次真带了小翁主走,那小翁主心想可就难成了。”
圆脸的牧人:“谁能说得清大王的想法呢,哪个男人不喜欢漂亮的女子,北夏最娇美的鲜花怎么可以开到大胡王那儿去呢,大胡王的儿子哪里娶得了我们北夏王看上的女子。”
瘦高的牧人:“怎么说带了小翁主走,小翁主心想就难成呢?”
白净的牧人:“很简单啊,带了小翁主走,也就是小翁主能进宫而已,现在大翁主去了东夷,后位真正空下来了,小翁主哪会甘心后位被旁人坐去。有婚典,才有可能有封后大典。整个北夏,不知有多少人家准备着把自家女儿送进宫,依我看,做云王的女人未必就幸福,你们想啊,燕家的明萱淑女,我们雁栖城的婵娟翁主,东夷的檀曼莉公主,还有那个先王册封、云王声称的南秦公主,都是一等一的绝顶美人,可一个个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都没好结果。克妻的名声,不是白得的。大胡王虽然比不得北夏辽阔,人家可有钱,况且这些年胡恩王子一直求娶小翁主,是个痴心长情的。”
瘦高的牧人:“得不到的时候,母鸡也是天上的凤凰,得到了,金凤凰就成了草窠里的母鸡,谁说得准那个穆恩王子对小翁主有多长的情,有多痴的心。”
白净的牧人:“那也总比被克死的好。听说有很多漂亮女人去了龙城,都说是大王从前的相好,还有带着孩子的,要讨个名分,结果全死在长安宫里了。瞧,命不够硬的,沾都沾不得。”
瘦高的牧人:“这话说的可就偏歪了,阿振来信说,那些女人都是冒充的,根本不是大王的相好,还说大王就没有一个真相好,花蝴蝶的名声是那些谋反的人传出来的,讹传,作不得数。”
白净的牧人:“胜者为王败者寇,谁赢了,当然要说自己的好,说别人的不好,谁瞧见谁谋反了?”
瘦高的牧人:“我是没瞧见,阿振瞧见了,还被谋反的人诳去当了叛军,要不是他家阿耀,他就死了。”
圆脸的牧人:“你说阿振、阿耀,是那个上了岸的于家的人,大名叫于振、于耀的吗?”
瘦高的牧人:“对啊,我家也是上了岸的于家人啊,要是阿振跟着南下的车队,我还想托他走个人情,跟他去当鹰兵呢。”
听着牧人们的闲聊,穆雪微微偏头,透过幕篱的黑纱,看着那个白净的牧人,那些话似乎与她毫不相干,心里却是千般滋味,在雁栖湖,丘婵娟的名声很好,可大家认为的丘婵娟的丈夫,名声却不大好,是丘家人故意为之,而是其他人有意无意?世事白云苍狗,人心最是难测。
白净的牧人:“哈哈,鹰兵,还羊兵呢,那叫铁鹰骑,分甲乙丙丁四个营,甲字营最强,那苦,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你连放个羊都要睡大觉,哪吃得了那苦!你都说了,于振那小子在叛军呆过,没丢了命就是好的,他能有脸让你直接进铁鹰骑?那都是有钱人家玩的,我们还是放我们的羊吧,做做梦还好啦。”
瘦高的牧人:“也不是啊,阿振家比我家还穷啦,阿振说他家阿耀当了都尉,五品官呢,特别得大王看重,托个人情,有什么不可以的,不定还能弄个百骑长当当。”
圆脸的牧人:“拉倒吧,就于振和于耀,他们还有亲兄弟呢,托人情也轮不到你啊。”
白净的牧人:“你们忘了,我们雁栖城的婵娟翁主,被大王亲自送上东夷人的彩车。”
瘦高的牧人:“绵羊从来不管野狼的事,贵族之间的悲悲喜喜,我们于家的穷人不掺合,唉唉,勤一时享乐一辈子,懒一时吃苦一辈子,以前好好练箭,现在可就荣耀了。”
日薄西山,穆雪和丁四宝赶着羊群,跟随牧人们的牛群马群,返回营地。
羊入羊圈,咩咩低叫。丁四宝准备离去,一声女人的哭嚎突兀传来,晚风中凄厉惨苦绝伦!
回到营地准备生火做饭的人们不自觉地停下手里的活计,向红石刑台围了过去。刑台的广场上,丘娉婷坐在肩舆上,怒气冲冲挥着手中的鞭子,侍女侍从垂首屏气,战战兢兢,唯恐怒火烧到自己身上来。
红石刑台下放着绣花架,绣花架上有素绢有银针,刑台上并排跪着几个年龄不一五色无主的女子,两名侍从押夹着一个中年女人,那女人披头散发,一张脸被打得可怕地红肿着,她浑身哆嗦,嘴唇紧咬不敢哭出声,唇角流有血线,一双手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看起来已经废了。在她面前放着一块五尺见方的厚木板,板上钉满了两寸长短的铁钉,木板上,铁钉上,青白石地面上,血迹分明!
滚钉板!
传说中的滚钉板,赫然出现在丘娉婷的脚下!
丘娉婷,雁栖城丘家最小的嫡出女儿,父母爱她似宝珠,兄嫂疼她如手足,仆婢敬她若天仙,多年来为所欲为,浑然不知节制与忌惮,而今已不能用一个任性乖张来说她了,她和她的父兄一样,视人命如刍狗。
穆雪极力镇静住自己的心悸。
丘娉婷的鞭子甩得噼啪作响:“一群贱奴!猪!比猪还蠢!瞧你们这双手,细皮嫩肉,除了会把吃的喝的塞到自己嘴里骗个肚儿圆,还会做什么,什么事也做不好!说说,我丘娉婷为难你们了吗?好吃的吃着,好喝的喝着,好用的用着,不过是让你们绣一幅绣像,可你们,瞧瞧你们绣的,一个个绣的全都是歪脖树!呆头鹅!好,好,骗到我丘娉婷的头上来了!我得让你们知道羊毛是软的,牛角是硬的,石头是捏不碎的!来人!”
众女子魂飞魄散,哭喊道:“小翁主饶命,小翁主饶命!不是奴婢不肯用心,实在是没见过大王啊……”
丘娉婷怒极反笑,手中鞭子照着一个女子劈头盖脸抽了过去:“好好,你们这会儿可说了实话,没见过大王,没见过大王,早说什么来着!你们几个,哪个不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跟我说,见过大王,大王威风得紧,好啊,很好,当我丘娉婷是天底下最没脑子的白痴啊!我若是还留着你们,留着你们继续装傻充愣,骗吃骗喝,那我才真是没脑子的白痴!来人,把这些个可恶的贱奴骗子拖下去,掌嘴,打掉她们每一颗牙齿!使拶子拶指,拶废她们每一根手指!把她们摁到钉板上,使鞭子抽,抽到她们咽了气!”
静寂无声,好似置身荒漠。刑台上有两名女子哼也没哼便晕了过去。另几个腿一软一下子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拼命哭喊“小翁主饶命”。
穆雪叹了口气。这些绣娘,没那个本事,揽什么活,是丘娉婷许下的重赏吧,又应了一句人为财死。
拶子拿过来了,鞭子拿过来了,四周死一样寂静,晚起的秋风听来更加凄厉哀凉。
夏侯云是王,她是丘家的奴,她见不到夏侯云的,但若夏侯云要见,丘家也不大拦得住。
穆雪向丘娉婷身边的丘碧珠点点头,右脚向前迈出一步,左腿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如此向前走几步,沿台阶走上她并不陌生的红石刑台。
丘娉婷见着戴幕篱的穆雪,一愣:“这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往前凑?”
丘碧珠呐呐道:“小翁主,她,是哑奴。”
丘娉婷怪笑道:“哑奴?那个从北宫逃奴?你活够了,有一阵子不给你吃鞭子,你还想得慌!瘸着走路还觉得痛快了,想在地上爬吗!哈哈,想陪着这些贱奴一起受刑?好好,这可是你自找的!”
穆雪指了指红石刑台下的绣花架。
丘碧珠暗中吃惊,只听说这位曾经的太子妃,为了太子,杀人不眨眼,一个拿剑的人,也会拿绣花针?转念一想,谁能有她对云王熟悉呢,敢站出来,必是能做的。
丘碧珠眼露惊恐,小心地斟酌字句,对丘娉婷说道:“小翁主,绣像是准备送给大王的祭天金人图样,求的是福泽北夏富贵平安,若是染上太多鲜血,岂不是冲撞上天亵渎神灵,老天爷会发怒的,老天爷真的会发怒的。”
大地动过后,雁栖城损失惨重,人们悄悄传言,因为丘娉婷要打杀一个孕妇而惹怒了上天,上天才降下大灾祸来,丘娉婷断了两条腿,也是上天的惩罚。在整个北夏,人口都是极重要的事,出生的孩子越多,表示这个地方、这个家族越兴盛,雁栖城的丘家更为看重,有特别的家规,妻妾相争,祸不及子嗣。
丘娉婷鞭子一甩,冷冷笑道:“你在给贱奴们求情吗?没有绣像,发怒的不是老天爷,是我丘娉婷!我的日子不好过,凭什么由这些竟敢欺骗我的贱奴们好过!我不求富贵平安,只想顺了这口恶气!来人!”
穆雪看一眼怒气冲冲挥鞭的丘娉婷,看了一眼绣花架上与夏侯云很不相干的绣像,又看了一眼刑台上绝望的绣娘,慢慢拿起了一方崭新的素绢和亮闪闪的银针。
丘碧珠脸色发白,深吸气,浅笑道:“奴婢知道小翁主的心意,小翁主并不是真想要这些贱奴的命。哑奴站出来也不是自寻死路,我觉得她的意思是,她能够绣出小翁主一心一意要的绣像。”
丘娉婷狐疑地看着走到绣花架旁的穆雪,回头看丘碧珠:“阿碧,你怎么能够明白一个瘸哑巴的意思?”
丘碧珠:“小翁主,奴婢和哑奴在北宫,都是见过大王的,哑奴既然敢在翁主面前拿起素绢银针,小翁主不妨让她先绣出大王的绣像来。”
丘娉婷想了想,扬眉冷笑道:“绣不出来,可没时间再换人了!”
穆雪退两步,微微一躬。
丘娉婷盯了一会儿,道:“阿碧,这件事就交给你,我不管针头线脑,只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一定要看到我想要的绣像。你可想清楚,交得出绣像,什么事儿都没有,交不出绣像,连你也得搭进去,谁都逃不掉!我先走了。”鞭子啪啪,命令侍从抬起肩舆,扬长而去。
众人如逢大赦,急忙跪倒在丘碧珠面前,口中称谢。
丁四宝惊魂稍定,望着这些获救的绣娘心头又怒,明明是哑奴救了她们,她们却拜了阿碧,一帮捧高踩低的小人!
穆雪望着远去的丘娉婷,慢慢浮起一种怜悯。
丘娉婷看不到,她不过是匍匐在夏侯云脚下,等待恩宠的万千女人中的一个。
穆雪抬头望着北方的天空,嘴角边闪过一丝飘忽的笑意。
丘碧珠取出棉帕擦一下额上的冷汗,棉帕湿濡濡的,走到绣花架前,低低问道:“娘子,能行吗?”
穆雪未有表示,一步一步离去。
人们呆呆出神,忽然发现这个在他们看来丑陋不堪、瘸着一条腿、身怀野孩子的残废哑巴,她古怪缓慢的步履,有着一种神奇的使人平和的力量,竟使人们一刹那间几乎忘了她的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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