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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顾家的羡道园是江南名园,以园林精巧、台榭错落,最富古趣而著称,这园林便是比起当年的谢家隐放园,其奢靡绮丽之处也不遑多让。
然而今天羡道园的主人不在,满园美景便显得落寞了起来,假山叠石顶的赏心悦目亭中更是一片愁云笼罩,往日最爱的一湖烟霞已经完全吸引不了客人的兴趣。
苏州学正张浪正在那儿急的团团直转,不时把脖子伸出去朝外看,催问自己身边的书童:“来了没?那两位到哪儿了?”
书童被他催得没办法,只是这顾家园子大,他也不甚熟悉,只好自己跑去门口张望,不一时还真就见着廖道一和一位中年人来到亭中,急忙提醒自家老爷。
张浪赶忙迎了上去,来不及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道:“魏永那个人我是知道的,可是今上身边的心腹爱臣,手眼通天的人物啊,当今派他来江南,莫非是京城听到了一些风声?皇帝自来英明,对舞弊之事更是深恶痛绝,三年前的秋闱案,杀人无数,血迹未干……”话说到最后,张浪的牙齿都在格格发抖,他原本对皇帝极度敬畏,这回因一时的贪念上了贼船,要下去可就不容易了。做了亏心事,心里压力自然很大。
廖道一却十分镇定:“便是陈中书来又如何?他在都城是条龙,到了江南也得成一条虫。再说张大人不过是求贤若渴,多收了几个门生而已,那些多嘴的书生也都被李赫砍杀了,大人您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再不济,方子安才是皇上钦定的考官,从京城派来的。朝廷追究下来,咱们苏州地界上的不过是罢官,他才该掉脑袋!”
张浪怯怯地问道:“那方大人现在……”
廖道一笑了:“江南出了这样大的舞弊案,自然是畏罪潜逃了。只是张大人您担心的也没错,魏永那个人实在很碍事,这几日居然软硬不吃,看着又是一个方子安。听说张大人和魏永乃是同年,很有一番交情,不如张大人出面试探一下,若是能为我们公子所用,那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江南实在供不起这样的大佛。”
张浪闻言一个哆嗦:“廖公子是想要我去收买魏大人?不……不成的,老魏那个人我清楚,前朝时李家多大的势力?他也不曾有过丝毫畏惧,何况当今圣上对他有知遇之恩。”
“是人就有弱点,我也不想为难张大人,不过公子最近新得了一本账册,里面可记载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开弓没有回头箭,张浪知道,自从那些举人死了之后,自己就被捆上了贼船,此刻也唯有诺诺应是而已。
廖道一见他服了软,又改了容色温言劝慰:“大人放心,那账册目前在公子手里,除了他,便是我也看不到。”
见张浪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旁边的黑衣中年人也低声安慰:“大人,您的功劳公子可都记着呢。方大人出了事,谢意谢大人高升,知府和通判的位置如今可还空着……”
知府相当于省长,通判相当于副省长。张浪现在算是省教育厅厅长,做梦都想更进一步。只是到了他们这个地步,官职上想要再进一步是何等的艰难。黑衣人的允诺顿时勾得张浪心里痒痒的,原本畏缩犹豫的眼神也坚定起来。
都是在官场上混的人,要说完全清白无辜,无疑是天方夜谭,踩着别人的脸往上爬,简直再正常不过。加上张浪自从来了江南,收了几个扬州瘦马,又生了几个庶子之后,这开销一下子大了起来。眼看着昔日的同窗得了贵人赏识步步高升,张浪心里某个角落,偶尔也有一丝嫉妒一闪而逝。
次日一早,三梆一传,大堂的堂鼓擂响,大堂两侧公差齐声高呼,魏永和张浪一同进入暖阁。因为这一次的案件涉及科场,所以苏州学政也该列席,原本这个位置该是方子安的,只是他回乡看望母亲去了,便由张浪顶上。
魏永进得大堂,脚步顿了顿,见楚昭和韩起二人负手而立在下方,本待叫人看座,却被楚昭一个眼神阻止了,不由战战兢兢地坐落下来。
等他落座之后,堂鼓并公差呼喊声方才停止。魏永默默望了楚昭一眼,见陛下兀自低着头尽职尽责地扮演公差,只好将惊木堂一拍,厉声问道:“可知本官为何传你”
陈敬虽然遭逢大变,却表现得很是淡定,只是一发的瘦了,低着头跪在那里,很平静地回答道:“草民知道,是因为举子被杀案。”
魏永点点头,问他:“那你可认罪?”
陈敬抬起头,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有种凛然难犯的姿态,摇头道:“草民不知犯了何罪?”
魏永还没说话呢,齐敛先自怒了,“好你个陈敬,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的事情,我和项班头早就查清楚了。大人,陈敬身负凶案,必定百般抵赖,他在大牢里还敢与人……与人做下那等无耻之事,可见真是胆大包天!”
被人这般颠倒黑白,陈敬似乎再难以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他忽而抬起头,辩解道:“你收了朱家多少银子,要这般来害我?我当日肯束手就擒,是因为我清白无辜!在大狱中的遭遇,是朱驰贵要来蓄意折辱于我!”
项辰早就认定了这是个会妖法的奸人,此时也质问他:“那你屡次在事发现场弹琴又作何解释?假扮成仵作又作何解释?既然你是冤枉的,为何甘愿被我们抓住,再有,楚大人曾言他打伤了昨晚偷袭之人,你手上恰好也有伤口,这,又作何解释?”
陈敬脸胀得通红:“我倒不知道,现在弹个琴也是杀人的证据了。至于假扮仵作,不过是想要私下调查真相罢了。我甘愿被抓来大牢,是因为我内心无愧。至于手上的伤口,不过是伺候的下人不小心打翻了热茶,烫伤而已。”
如此双方各执一词,似乎都有些道理,魏永便抽出一根令签,掷于地上;“项辰听令,你等速将前府司西狱典狱乐宁押来。”
项辰捡得令签,引了几名公差离去。不多时便押着乐宁回转。天枢刑讯很有一套,不过一顿饭的功夫,那几个大汉并乐宁就都从张牙舞爪的豺狼变得驯顺乖巧起来。乐宁更是一见到楚昭,就跪倒在桌案前,祈求公子饶命,又不免痛哭流涕。众官吏惊疑不定地望着楚昭,心里对他的来历不免又多了许多猜测。
魏永咳嗽一声,问道:“大胆乐宁,你可愿招?”
乐宁连连点头,急切道:“小人愿招。陈敬被抓来之后,项大人便吩咐我说,这个罪犯穷凶极恶,还会妖法,所以要关押在天牢里。之后就有朱家人送了银子过来,说这个姓陈的书生偷了主家东西,在家又爱惹是生非,主人家早就想要给他一个教训,让小的选这是个牢头狱霸与他同关一间屋子。小的以为顶多就是殴斗陈敬一番,再想不到会出这种事情的。哦,这就是那个朱家下人给我的十两银子。”
魏永心里也觉得奇怪:若说朱家要杀人灭口,打死便是,而使出这等伎俩,明显是为了折辱陈敬,这手段,倒似后宅女子所为。当下点点头,又接着问那几个大汉:“他说的可是实话?”
那些人在天枢手上吃尽了苦头,又见连乐宁都没讨到什么好,哪里还敢硬犟,急忙道:“是实话。然而并不是小的色欲熏心,而是有人雇了我们,要给这陈敬一点颜色看看。说是此人在朱家勾……勾引男主人,名为先生,其实却行的是男宠之流的勾当。因为行事太过嚣张,也不知是得罪了朱家哪位夫人,便有朱家的下人出钱雇我们玩残他。”
“那朱家的下人你们四个可认得?”
“认得。”
楚昭使了个眼色,天权便带着一个穿着青衣的小厮上堂。那小厮自称是朱家二房里迎候的,原是奉了自家主母的令,要给这犯事的男宠一个教训。
陈敬听了这番话,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齐敛一拍大腿:“着啊,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启禀大人,您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陈敬看似文文弱弱,一身书卷气,其实内里最是不堪。他以前在灵隐书院中,就时常有风流韵事传出,号称饱读圣人书本,其实不过是个用身体换取钱财的高等男宠。后来终于被人撞破勾引有钱有势的同窗,自此被书院除名,也失去了考试资格。这事情全苏州府的人都知道,后来朱家念他文章经济还算不错,将他请去了家中做先生,哪想他不思感恩,变本加厉,自己做下的丑事失去科考资格,偏要四处宣扬说是朱家将其禁锢了不许科考。之后更是丧心病狂残杀中举之人,嫁祸李赫!”
陈敬脸色惨白地辩解说:“朱家那件事暂且不论,我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同窗嫁祸李赫?李赫与我多年相交,因他家贫,母亲年老,妻子病弱,家里时常穷得揭不开锅。我看他学问好,人也忠直,还不时接济他一些银子。我二人一同著书立说,情同兄弟,杀人嫁祸,我这么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齐敛道:“大人,这就是关键,小的也曾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经过小的多方查探,终于打听到了当日那向灵隐书院告密之人,正是李赫!此事知道的人极少,估计陈敬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此事,加上本身就心思扭曲,所以那夜见到昔日的同窗高中,心中不忿,便下了毒手,并且嫁祸给可怜的李赫,以报复他当日让自己身败名裂的告密之举。”
魏永道:“依你之言,陈敬就是为了报复而杀人?也算有些道理吧。陈敬,你有何话要说。”
陈敬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没有回话。楚昭见他原本挺直的脊梁微微佝偻了下去,可见好友背叛的消息对他打击很大。
一番庭辩,看上去齐敛大获全胜,陈敬虽然昨晚受了苦,但是定罪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韩起看了楚昭一眼,那意思似乎在问:你不管了?
楚昭微微一笑,对他眨了眨眼,做了个口型:好戏还在后面呢。
韩起忍住想要亲吻他睫毛的冲动,移开了视线。其实他完全不关心这些人的死活,依他看来,这群人没一个好东西,全都打死才好,不过看阿昭玩得很开心,他便也只好陪着,倒要看看这些人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果不其然,就在魏永要做出决断之时,仪门外一阵喧哗,但见得一人在大堂外滚落马鞍,连滚带爬的冲进来,跪倒在地,声称自己才是杀人凶手,陈敬是无辜的。
案情至此真是峰回路转,因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却不是别人,正是朱家嫡脉独子,本次秋闱第二名,朱驰贵朱公子。
魏永其实已经被齐敛调查的证据说服了,只是他见楚昭对这个陈敬特别重视,就有些疑虑。正在举棋不定之时,朱驰贵就闯了进来。
古代的公堂可不是想闯就能闯的,这个人能突然跑进来,只怕是楚昭有意放人,魏永能身居高位,自然不是一味迂腐执拗之辈,瞬间领悟到了上意,当下一拍惊堂木,喝道:“堂下何人?”
“草民朱驰贵,前来认罪。”
“你有何罪?”
“草民的罪行罄竹难书。第一个,就是在学院里迷奸了同窗陈敬,害他被书院除名,失去了应考的资格。陈敬引诱云云,全系子虚乌有,的确是草民仪仗权势强迫于他。”
魏永的脸色尴尬起来,跪在堂上的陈敬更是脸色苍白,紧紧咬着嘴唇,一直沉默的张浪忍不住开口喝止:“大胆狂徒,公堂上岂容你胡言乱语?”
朱驰贵却是个混不吝的,认错很麻溜:“大人恕罪,小的读书少,一时有些忘情。这第二个罪名,就是草民的功名,全部是自己真金白银买来的。本来这也没什么,谁知却被那群穷书生知道了,聚众密谋,想要告发我,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就下了毒手。那客栈本就是我家产业,要下迷药也容易得很,等到这些人都神志不清地时候,我再挨个敲死。至于为何要李赫来顶缸,只不过是为了给阿敬出口气罢了。”
一语出,堂中众官吏公差全都惶恐不已,相互张望,面面相觑。
魏永脸色一沉:“朱驰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不是儿戏,认下这桩祸事,就算朱家也救不了你了。在你面前只有死路一条。”
朱驰贵还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只说:“罪人知晓。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深爱陈敬,当年害他身败名裂,今日也算补偿了。草民写的文章,全都是陈敬替我捉刀。所以这一次的亚元,该是陈敬才对。”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而看着陈敬单薄的身形,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至于朱家,他们这样对待云生,和折磨我有什么分别?便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好,想不到朱公子还真是一个痴情种子。本官问你,你说自己行了贿赂,那贿赂的是哪个?”
朱驰贵平静的抬起头,斩钉截铁地吐出一句话:“便是皇帝派来的秋闱主考,方子安方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