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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达催着马,绕开汾水自北城门出了城,一路紧赶,不敢让马停下喘一口气,仍是未追上先头出去送信的那人。他愈发不敢停歇,依着穆清的吩咐,径直往南去撵李公的大军。一气儿奔出百多里路,直至远远地眺望见硕大的旌旗飘扬,上头斗大的“唐”字忽隐忽现。
他心头一热,急忙又催起两鞭,胯下的马发足疾驰。唐军停驻原地,却又不曾安营扎寨,看那情形,阿达知送信人果然早他一步撵上了大军,或许李公得了信,急停下队伍,正商榷对策。
队伍最末的步行军正原地休憩,阵队不散。远远地见一骑飞奔而来,便有一名校尉领着几名兵卒上前盘问。
“某自晋阳城中来,身负紧要事要面见李将军与杜先生,还望各位行个方便。”阿达跳下马,拱手恭肃道。
那校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非是难为你,这空口白牙的,李将军与杜先生说见便能见的么?”
阿达心头燃起一把急火,隐忍不发,脚下向前踏进两步,“军中外人不得擅入,这规矩某知晓,可误了正事,某却吃罪不起,还请这位校尉速去通传了,只说是杜先生的长随阿达求见,自会有人传唤。”
校尉将信将疑地细扫量了他一番,忽见他腰间悬吊的那面宽刀,定定地瞧了片刻。不料他竟是个识货的,暗忖,这人虽粗鄙,却持带着长孙将军的遗物。定不是个一般的。当下不敢拖沓,忙招手唤来一名兵夫,遣他去前头通传。
不出片时,传话的兵夫气喘吁吁,跌撞着跑回来,“快,前头大帐,李将军有请。”
阿达不及答话,只拱手示谢,撇下马匹。迅速跑向前跑去。
他跑至大帐前。戍卫的兵卒入内通禀。帐内正议着事,只听得一个声音在说,“前脚才出了城,后脚便教人掠了城去。若要退守。却往何处去退?”他依稀认得这声音。正是那位与嗜赌成性的裴宫监。
“自打出了晋阳城,便未想过退守。”这是李世民的声音,“既已打了旗。惟一路直攻入大兴城,方有出路。若此时撤了兵,日后有何颜面再抬起那面旗?再者,金城郡的薛家与咱们同时举兵,退回晋阳,剿了刘武周,退了突厥,咱们的兵力所剩几何?届时薛举趁虚引兵来夺城,一样不敌,晋阳仍是要拱手出让。”
帐门忽然一掀,戍卫出来请他入内。阿达忙进帐,当着众人的面,将晋阳城内外的情形述了一遍。
裴寂喟叹,“诸位的妻室家小俱在城内,怎就能弃城不顾了呢?外头那些提了脑袋去替李家争夺天下的兵将们,又怎对得住他们?倘若教他们知晓此事,军心即刻便涣散了。”
“出来时七娘嘱托,却说她有法子退兵,愿尽力一试。只求李公万莫轻言撤兵回城。”阿达将穆清的话传了一遍。
“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办到?”裴寂连连摇头,“只怕是高估了。”
李世民抢白道:“兵将们有家小在城内,李家的家眷亦尽数在城内,如今既已言明了绝不弃城自保,誓死守护城中百姓,令七娘一试又何妨?”
“她能作下保来?必能驱逐了犯兵?”裴寂提高了嗓音,针锋相对。
帐中众人皆不言语,一齐转眼投目光于杜如晦。却见他出神地瞧着帐门,仿佛游离于外,卒觉大伙儿皆望着他,方才回神一笑,淡淡地向裴寂道:“裴先生擅赌,军中清苦,无以为戏,不趁此开个桩,豪赌一注?”
默立于一边的刘文静应声大笑起来,“我押七娘之策势必可行。”
“刘先生这般爽快,却不知以何为注?”李建成阴阳怪调地笑了数声,“若刘先生输了,重回那地牢中去,何如?”
李世民笑指着裴寂道:“裴先生若输了呢?难不成便要了他这项上人头么?”
“放肆。”唐国公沉下脸来,喝止了弟兄二人口舌上的争逞,又向杜如晦肃然道:“只予七娘二日,如二日后不能退军,便开拔撤回晋阳。此事莫再争持。”
众人皆不敢再说,出了大帐各自散去。杜如晦将阿达送至营外,阿达换过一匹马,趁着他整理马鞍时,杜如晦才急切问道:“七娘如何?”
“娘子安好。”偏头一想,又补了一句,“小阿郎亦好。”
杜如晦宽慰一笑,点点头,“你快些回城,路上莫耽搁,切记要护她周全。不论事成或不成,先放了飞奴来报信。倘或,倘或有甚么异变,迫不得已要弃逃……”
“阿达自会护着娘子回余杭去躲避。”阿达沉沉一顿首,接过杜如晦未完的话,又摆手笑了笑,“阿郎放心,娘子善谋,岂是个好摆弄的,她既说了,胜算便有十之**。”说罢弄妥了马鞍,翻身上马,“这便去了,阿郎且等信儿。”
……
长孙氏端坐在车内,期望出城的路程长一些,再长一些,她的指甲隔了衣料,使劲地抠拧着自己的腿,腿部传来的阵阵刺痛,却分散不去她此刻心间正煎熬着的惶恐。
她靠上车壁,支起窗格,望望前头那一驾车,百思不得其解,那车中的顾七娘如何能这般镇定。又低头盯着手中的那只小木匣子怔了许久。她的心头的恐惧,如同无数只同时啃噬她的小虫,布得密密麻麻,令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要跳将起来,纵声尖叫。
这渗入骨髓的折磨当真不如一死来的爽快,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至腰间,摸到那只片时不离身的琉璃小瓶,触手的凉意又教她猛缩回了手。她忽地忆起,临出征前,二郎俯身抚过这只琉璃小瓶,又拢起她的手,虽他动作僵硬极不自在,虽一息便放开了她的手,但只这一息的暖意,足以慰藉了她多年的悉心等候。
二郎的英挺卓立的身姿仿佛就在她眼前,那一身玄甲气贯如虹的气势,恣意的大笑,似乎触手可及。长孙氏将小木匣子放置在腿上,双手按压着匣子,不断轻声与自己说,虽不上沙场,我亦能同他并肩奋战,绝不输于旁的甚么人。
出城的路终是那么些距离,不论谁想它长些或短些,它皆淡漠地躺在那处,不会有丝毫的变化。
行了小半日,哗哗激越的水声越来越清晰,这吵杂不绝的声响,倒令穆清多少安定下心来。马车缓缓停下,驾车的车夫隔着帘幔向内禀了一声,“顾夫人,这便到了。”
阿柳率先撩开帘幔下车,穆清伸了伸腿,探手轻抚了几下小腹,一面扶了阿柳的手下车,一面吩咐道:“去请你家夫人下车。”
车夫“哎”地应了一声,放下马鞭便往后头那驾车去。
穆清放眼瞧去,汾水并不宽阔,水流甚急,哗哗流水中夹带着黄泥滚石,怨不得刘武周与突厥兵皆不敢过河,若是落入水中,纵然不教激流冲带走,也难保筋骨脑袋不被水中泥石砸破。
对岸果然支起了顶顶白帐,目测着万余兵力无错。对面军中已有人望见她们这一行人,有几名兵卒特意驻足留神眺望过来,见只马车两驾,随从连带车夫不过十数人,只当是过河遭阻的寻常百姓,便未放心上。又依稀见对岸的女子身形娇柔,面容生得亦好,当即有好事的捏起唇,呦呦地打起了唿哨。
穆清面无表情地将帷帽上的白纱拂下,遮盖起面容,仍旧伫立河边纹丝不动。
长孙氏手握着木匣子,缓步走到穆清身边,略颤着声唤:“顾姊姊……”
穆清回头,隔着白纱,又隔了长孙氏帷帽上的皂纱,瞧不见她此时紧张的神情,却隐约能感知她浑身上下皆在细细轻颤。“骇怕了?”
长孙氏坦诚地点点头,几乎口不能言。
穆清皱起眉头,依着她那模样,气势上便输了大半,再教突厥人瞧出甚么端倪来,竟再不敢往下想去。或许,是时候给她下一剂猛药。
想到此处,穆清轻声一笑,“长孙夫人虽聪慧机敏,气势上却着实输了英华一大截。”
长孙氏偏头看向她,她看不清她的脸,自她心口升腾起的薄薄的一层怒气,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穆清心底满意地一笑,接着道:“夫人亦明白,二郎向来待英华不同,可有想过这是为何?只因英华本身便不同于其他女子,旁人望而生畏的,她在谈笑间便能摧折了,这样的女子,最是对二郎的脾性,敢问世间能有几个,能遇上一个,自是紧拽了不撂开。”
长孙氏在皂纱后头静默了良久,随后长吁一声,“顾姊姊你却不用拿话激我,我知晓自己不如英华那般英武善战,但若要论起襄助二郎,旁人能做到的,我身为他的正妻,自然不会弱人半步。”
她声音中的颤音已消失无踪,清越的嗓音中透着丝丝冷意。穆清长出一口气,这便对了,火候刚刚好,于是她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长孙氏挥手招来身后的一名侍卫,抬手指了指着对岸最大的一顶白帐,胸中的怒意仍在燃着,“照着那大帐放箭,命中有赏。”
话音一落,一支鸣镝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划过奔腾的汾水,闪电一般直射向大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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