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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兴坊中这座没有牌匾的宅子,静默多年,近来半年倒成了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四邻皆知这古怪的一家与如今宫中那位新主渊源极深,故只敢在背地中暗议,从不敢正经去探听些甚么。
永兴坊,乃至东市中,少有人不知这府中的主母新添了位小郎,洗三礼那日的盛况,也着实教人兴致勃勃地谈论了几日。有好事者掐着手指头算准了小郎满月的日子,想着洗三礼尚且如此,满月那日更是要掀翻天的热络,憋着劲儿要瞧瞧长安城中新晋的显贵们。
岂料,小四郎的满月,与洗三礼截然不同。不过隔了一月,洗三礼那日的车水马龙觥斛交错,已然成了幻景一般。将近正午时分,门前仍是静悄悄的,毫无声息,连大门都是紧闭的。不免教等瞧热闹的好事者失望之极。
宅内的人倒浑然不觉外头的失落,杜如晦目下得了秦王府兵曹参军的闲职,不必再日日往宫中跑,清闲得整日在家逗顽小四郎,教习拂耽延,过的怡然自得。穆清更是乐得他能在身边相伴,若不是已在心底萌生出的那个念头,若不是深知狂风暴雨前必定平静异常的道理,她几乎要相信他们自此便这般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了。
阿柳忍不住喟叹,“人心真真是教权势左右的,洗三礼还巴巴儿地往这门里挤的人,眼下一个不见。”
“这不好么?砂砾同金屑子挤一处时,尚辨识不出哪是沙哪是金,此时沙子都淘澄尽了,留下便只剩金了。”穆清笑眯眯地瞧着院中杜如晦抱了四郎直逗乐,手中翻弄着一方金线描绣的对马纹小肚兜,“小儿满月,原就该是至亲密友共贺,惹出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来,没的一阵瞎忙。”
阿柳歪头想想,顿觉有理,又见她手中的小肚兜,忍不住拾起一同摸看,“到底是阿月的手更灵巧,心思也细密,瞧着对马,绣得跟真要跃出一样。”
“她已是内三品的婕妤,连我见着她都要跪拜,你还一口一声阿月阿月的唤。你说该打不该打?”穆清戏谑地又纠正了她一遍。
前几日宫中来赏,当日的阿月,现今的郭婕妤,便依礼赏下了几件台面上的物件,不外一些金银器物,全照着宫中的规矩置办。私下打点了前来送赏的内监,在赏赐物件下另附上一只包裹,穆清打赏了内监送出门后,与阿柳一同打开包裹一瞧,只见满满一囊的小肚兜,虎头鞋,小衣裳等物,阿柳一眼便认出全是阿月的针黹。千辛万苦悄悄地送来这些个,两人心中半是好笑半是动容,暖流满溢。
时至正午,嘎嘎的高声大笑从外头传来,人未到声先至,不用抬头去看也知道是康三郎到了。穆清指了指园子方向,向阿柳笑道:“快去让她们备办起来,天气极好,咱们便在园中的亭台内宴客。在屋内足闷了一个月,再不多亲近亲近,连*光都要错失辜负了呢。”
这一宴倒真是至亲好友小聚,除开主家,只有阿柳阿达,叶纳,康三郎几人,另算作替贺遂管事践别,饮食欢畅,加之康三郎一向说书似的谈笑,倒也有意趣。
宴席过半,大门口又迎来了几名内监,每人手中捧着一只大红的漆木盒,共五人,立在大门口高宣了承乾殿秦王妃长孙氏的满月贺礼,邻里街坊将将平息下的兴致,又被勾起,琢磨不透这古怪府宅中的路数。
头里四名内监手中所捧之物,皆予小四郎的赏赐,最后那名内监却径直笑嘻嘻地向英华走去,英华狐疑地接过,草草称了谢。
待内监们离去,穆清将那些木盒打开一样样瞧过,每只木盒里只放上一件东西,秘色釉内嵌赤金掐丝的百子瓷瓶一只,绞丝金项圈镯子一套,再不过就是两样打造细巧的顽物。倒是英华手中那只狭长木盒,令她更感兴趣些。
英华有些不情愿地打开手中的木盒子,一柄短剑赫然横躺在锦缎绸布中。英华顺手将它拿起,剑身轻薄,剑鞘上饰有细致的流云纹,她一望便知是一柄专为女子打造的佩剑。
“这日子里头,怎送来这样的利器,又点着名儿要送予英华,这算存了甚么心思?”阿柳皱起眉头,心有不快。
杜如晦上前接过短剑翻看了几回,挑了挑眉毛,“这应是件旧物,瞧着甚是眼熟,似是……”在何处见过,他当真是说不上来,却定然是见过的。
穆清脑中忽闪现过一人来,指着短剑惊道:“这是太穆皇后的旧物,因她爱不释手,时常佩在身边,故见过几回,且听窦夫人提及,这是二郎年少时访了名匠替她打造,自是愈发的珍爱。”
英华手中抓握着短剑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抬头茫然地看着穆清和杜如晦。无人知是何意,末了杜如晦摊了摊手掌,向穆清道:“猜也是无用,既得了这般贵重的物件,于情于理,明日还是该带着英华进宫谢赏。”
穆清也想不出其他甚么主意来,便点头答应。
“现下大郎与二郎皆在宫中住着,大郎在东宫,二郎在西面的承乾殿,入皇城后径直往西去,莫往东边去。”这诡异的赏赐,令杜如晦犹不放心,追加了一句。
至次日晌午,穆清带着英华在承乾殿中见着长孙氏时,方才觉出这赏赐的味儿来。承乾殿较之东宫虽小了些,胜在草木扶疏,亭台错落,自有一番景致。穆清与英华在后殿中向长孙氏见了礼,今时不同往昔,虽说总有些别扭,礼却不可废。
长孙氏开口习惯地唤她一声“顾姊姊”,把穆清惊了一跳,“夫人莫再这般唤,七娘却受不起了。”
长孙氏淡淡一笑,顺口便道:“唤作甚么有甚么打紧,是否受得起,本与称呼无关,只在七娘心内如何想。”
穆清心头一紧,仍是不明她的意思,有一点却极清楚,她话中带了一股生疏,令人隐隐觉着不善。或许她从来都没有过真心的善意,以往在外头,二郎待她淡漠,又时常不在身边看顾,她迫不得已,需要一个支撑,一个同盟。而她顾七娘,不过是有幸教她择中了而已。
如今身在皇城,又拿捏住了二郎的心,虽拿捏的并非一整颗心,却也足够她依靠。穆清如是猜测,但在她听完长孙氏的意思后,又推翻了大半,哪里是长孙氏拿捏住了二郎的心,分明是替二郎来拿捏她的心。
“七娘可知,再有十余日,大军又要开拔?”长孙氏抿了口茶,语气清冷散淡,再不似从前的亲近状,显然已摆出了一副居高临下的意态。
穆清张了张口,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长孙氏道:“看来杜先生尚未告予你知。那便由我多个嘴,说予七娘听了。大约不必我说七娘也能猜着,此次出兵为要剿平金城薛氏,二郎的意思,正面迎击不若从鸡鹿塞外绕行至金城郡背后,他屯兵扶风,金城正空虚着,趁此正可强占了薛氏的巢穴。”
穆清心底暗哼,多半便是二郎有意教她说的这些话,若无二郎授意,长孙氏怎肯同她讲这机要的事。又提到鸡鹿塞,不必说了,她曾走过这条道,定是想要她领一遭路。
领路于她而言,倒也没甚么,但她清楚,倘若将这事去同杜如晦说,他必是不允她去的,一来随军路途艰辛,二来,他恐怕不会愿意她再踏足金城一步。怨不得要藉由赏赐,绕着弯子将她引来,竟是想绕开杜如晦,径直与她说。
穆清端起笑脸,佯作不知她的盘算,“我若多问一句何时开拔,可会算作泄露了军机?”
“怎会泄露了军机,恐怕此番出征,七娘亦要随军呢。”长孙氏咯咯一笑,仿佛这事已说定了一般自信。
最是见不得人阴阳怪调,穆清心头起了郁火,脸上仍微微笑着,“这事怕是由不得夫人,愈发的由不得我作主了,但要克明首肯了方作数。”
“这是自然。”长孙氏点了点头,撩开这话不提了。目光却在英华身上流转开来,端详了她半刻,笑道:“昨日令他们送去的那柄短剑,可还喜欢?”
英华欠了欠身,“这剑太过贵重,英华受之有愧。”
长孙氏的脸上忽然闪现出一层甜腻腻的笑,转向穆清,换回原先的称呼,“顾姊姊,也不知怎的,我一向瞧着英华亲切,可叹我没福,英华不愿进来与我相伴。”
英华莫名地看了穆清一眼,她看着穆清脸上的笑渐渐凝住,又慢慢抹去,心下也知道不好,长孙氏旧话重提,必不是白提的。
果然她自顾自地叹了一回,掩口一笑,:“既不愿嫁来我家,也无妨。不过……这到提点了我另一桩事儿。”她出人意料地急转了话头,“眼见着宫中女眷侍婢多起来,增派的那些侍卫皆是男郎,来往多有不便,我正愁呢,眼下有现成的我倒忘了,听二郎说英华的身手可是了得,恰巧我有一支武婢队阵,还是太穆皇后留下的旧人,不若我向主上求要了英华来,统领武婢,替换了那些侍卫,一切俱按着正五品的阶衔来办,如何?”
穆清心中暗自压制着怒火,赏赐是为了绕开杜如晦引她前来,短剑是为了提醒她英华已然成了她手中的筹码,她若不领下引路的差事,便是要将英华推上一条她最不愿见的路。
原来这奇怪的赏赐,竟是这层意思。倘或这只是长孙氏的耍弄的小手段,穆清尚不会摆放在心上,但就此看来,若非二郎暗中授意,长孙氏绝无摆弄军机的胆量。如此就更不能将英华留在长安。
她冷冷一笑,“西去路途遥远,若要英华留在宫中戍守,又有哪一个能护我?”
长孙氏面色微动,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高兴,依旧甜腻道:“那便要劳动顾姊姊这一遭了。”
再谢过一次赏,穆清站起身,带着英华便要告辞,走到门口,将要跨出屋子,背后传来长孙氏的端端正正的声音,“杜先生同顾姊姊的恩惠,我与二郎时刻铭记。”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