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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二娘错乱着步伐,将将走到木柱子边,便见薛仁杲撇下庾立,出神地瞪着城门。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城门口几名郎将领着各自统带的兵卒,齐齐整整地列队于城门口,戍守城门的兵卒皆从城楼上下来,一齐抗抬起城门背后巨大的横木。
薛仁杲瞳仁一收,怒咆道:“这要作甚么!”
一名郎将上前抱拳,朗声道:“请薛公下令弃城开门,迎入唐军。”
薛仁杲怒极反笑,转瞬提起长刀便朝那名郎将挥砍去。那郎将机敏地向后闪躲几步,薛仁杲因暴怒心气浮动,胡乱挥刀,连那郎将的半片衣角都挨沾不上。他身后列着队的兵卒们齐刷刷地将手中的兵刃摆放在一侧的地下,齐声高呼,“开城迎秦王,开城迎秦王……”
薛仁杲垂下手中的长刀,向后倒退了两步,晃了晃身子,险些跌坐在地,却教顾二娘伸手扶了一把。
“不论薛公愿不愿,我等却再不能领着弟兄们白赔了去填刀口。还望薛公……”那名郎将躬身又施一礼。
城门上响起了攻城锤第一下重砸,震得仿佛整片城墙跟着晃动了几下,薛仁杲以长刀撑地,闭目原地立着,无奈且无力地点了下头。顷刻间兵士如潮般欢腾,涌向城门背后,合力抬起了粗实的横木。
顾二娘悄然放下扶持着薛大朗的手臂,小步地向后退去。城楼下人群纷乱,早已辨不清谁是谁,穆清在囚车内急切地望向捆绑着庾立的木柱子,却只看见无数条腿在她眼前奔跑晃动,无论她怎样都望不到那木柱子。
一阵眩晕袭上她的头脑,突然一只手伸进囚车,尖利的指甲深掐进她的手臂,将她往外拖,顾二娘近乎癫狂的声音在她耳边炸起,“我便是走,也要带着你一同去,好教你此生再见不着你的夫君同儿子!”
还未及拖拽第二下,一支羽箭带着呼呼的风声,果断地扎进顾二娘手腕边的木笼杆子上,距她的手腕仅仅两指宽,箭尾的白羽犹在左右震颤,一个脆亮的声音当头怒喝道:“也要掂量自己有无这个本事。”
大红戎袍,银色明光甲闪过,英华扔开手中的弓,从马上跃下,一手扣住顾二娘的手腕,另一手顺势将穆清从囚车内带出。
穆清的身子连同她心头的高燃的怒火一齐冲出了囚车,盛怒驱尽她心头的一切。她眯起双眼,面前的顾二娘在她眼中仿若燃成了一团火球,而她的脑中惟有一个念头,她要将这火团狠狠踩灭。
一道急迫的攫取的念头闪过,英华腰间的佩剑已教穆清以极快的速度抽出,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手握着刀剑利刃是何感受,也无暇回顾,当下这一息,她心中仅有喷薄欲出的苦毒,遂双手紧握住剑柄,倾注上全部的愤怒向顾二娘狠刺去。
眼见着剑尖即将抵达顾二娘的心口,突然从旁蹿出一条人影,全力撞向英华的腰部,英华大吃一惊,拿扣着顾二娘手腕的那只手不觉一松,千钧之际,那身影抵在了顾二娘身前,生生地将她推撞开,以身替她挡了这一剑。
剑身随着穆清的手抖了一抖,双手如她所愿地感受到利刃刺破皮肤,深深扎入身体中的瞬间,原是这般的爽快。
却闻得桃娘尖利地惨呼一声,这一声唤醒额穆清,她猛地撤回长剑。低头看去,只见桃娘双目紧闭,一脸痛楚难当的神情,一手捂着心口,暗红色的血水不断地从手指缝中渗出,左半身衣衫上的血渍越扩越大,身子缓缓地倒在了地下。
待穆清再抬头去寻顾二娘时,只望见一驾飞快驰走的马车。她懊恼地瞧了瞧地下的桃娘,抿了抿嘴唇,径自从她身边走开,再不理会。
木柱子上已不见了血肉模糊的身形,穆清麻木地拨开眼前四下乱晃的人群,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忽然心生了退却,脚下顿了几步,不愿上前去看已被松解下的庾立。
“阿姊?”英华在她身后轻轻推送了她一把,低声催道:“他,正唤你……”
穆清恍然如梦初醒,僵住了面上的每一根线条,一步步地向他走去。地下铺了不知谁的玄色斗篷,庾立便被安放在这斗篷上,巨大的疼痛已然令他面容扭曲,衣袍也瞧不出原色来,深深浅浅的血迹,凝干的,新濡上的,混杂一处。她茫然地注视着他,竭力想从这具破败的躯体上寻出当日俊逸风流的形状来。
杜如晦与赵苍在他两侧跪坐于地,杜如晦一手托扶了他的后脑,赵苍小心翼翼地翻掀起他的衣袍,将他的创伤一处处细地验看,愈看脸色愈沉,末了伸手探过他脖颈处的脉息,为难地摇了摇头。
“赵医士,你万要救他……”见他摇头,穆清双腿一软,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抓着赵苍的胳膊直摇晃,哀求道:“万要救他……”
庾立艰难地掀动眼皮,仅眼底微露的一丝光泽表明了他正睁着眼,气若游丝的喘了几下,方颤颤地动了动口,“七娘……”
“阿兄,阿兄,七娘在这儿。”穆清握持住他早已无半分知觉的手掌。
“我竟未料……此生,还能见着你……甚好。可惜……未能见着四郎,他必定……生得,随你……”庾立满足地叹出一口气,微微扯动唇角,却再无力做出一个笑模样来,唇角还未放下,忽然不受控地抽搐起来,口中溢出许多血沫子。
赵苍赶紧伸手再探他的脖颈,眼色一黯,“七娘,若有话,紧着些说罢。”
穆清忍着眼泪,强掩去哭音,分明有满腹的话尚来不及说,到了口边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庾立重又呼出口气,眼前的穆清渐显得那么不真切,宛若幼时,在余杭径山下的顾府中,晃动着脑袋两侧的垂髫,浅碧色的绑发丝绦随之舞动,垂着两条腿坐在塘边去够水中的大朵莲花。转而满目的碧荷粉团教一阵风沙吹散,黄尘风沙中俏生生地走出一名粟特女子,白色的联珠暗纹翻领窄身袍,腰肢灵动,眉目明艳,手中甩动着马鞭,追着他向他讨要她从马上落下的躞蹀革带。
他使出最后的气力,将眼转向穆清,微微动了动唇,“金城……”便再无气力阖上唇,半张着口,呆了片时,手无力地从穆清手掌中滑落。
穆清只觉心口被人生剜去了一块肉似的疼痛空落,冷风从她心头落了空的地方穿过,说不上来的寒冷畏缩。她跪坐在已绝了呼吸的庾立身旁,木然地盯着他的脸,似乎下一息他又会睁开双眼,冲着她浅笑。盯了许久,他如冰冷石块般纹丝不动地躺着,直至赵苍上前探过鼻息颈脉,伸手托抬起他的下巴,好教他闭上口目。她的按捺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自眼眶中决堤而出,跌坐地捂着脸悲恸哀泣。
杜如晦轻放下了庾立的后脑,由得赵苍带着两名兵卒收殓,他转脸瞧了瞧穆清,从胸中深吐出一声叹,眼底的疼惜随之一同浮起,顺势探臂将她裹带入怀。
须臾间,她于昏天黑地中又顿觉肩背一热,整个身子被拥入一个温热的怀中,她的脸严密地贴在戎袍布料的褶皱间,熟悉的气息中夹杂着一缕缕血腥污浊气,她索性将自己放逐于巨浪似的哀伤中,蜷缩在他胸前,失声痛哭起来。
英华摇了摇头,上前两步,大约是想要劝慰,杜如晦抬起一手止住她,轻声道:“随她哭一哭罢。”说着又紧了紧手臂,扶着她的后脑往胸前轻轻按了一下。
穆清浑浑噩噩地泣了一阵,自打阿爹阿母离世,她未再动过这般大的悲恸,此刻只觉胸口胀满接不上气,连连大喘了几口,把杜如晦唬了一跳,忙抚着她后背替她顺气,“庾兄他若有知,亦不愿见你这般,好歹消停下,替他将正经事办了才好。他又没个子嗣宗族的,而今只剩得你一个亲眷,你若一味纵着性子哀痛,还有谁能使他妥善安排了。”
听了这话,穆清方才茫然地从他怀中抬起头,渐渐收了眼泪,缓下抽泣,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眼下身在客乡,我待要如何妥善?”
“我已命人往城中寿材铺中置备打点下,先替他装殓了,过后便停在距城门不远的济严禅寺中,暂先托付了僧众看守。你若能亲手主持了,固然是好,只是……”他扶了扶她的肩膀,拥着她缓缓立起,“将此事全交予我,由我替你打点也无妨。待了结了折墌城这边的事,我向二郎告假一月,扶棺回余杭送葬也使得。”
穆清动了动麻木的双腿,就着他的手臂站稳身子,吸了吸鼻子,幽然应道:“他系出南阳庾氏,余杭只是寄养所在,原不是他故里。于他而言,何处不是客居。况且他自同我提过,愿回金城,与叶纳同葬。”
杜如晦复又叹息,抬手以掌心拭去她面颊上的残泪,点点头,“也好。”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