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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茫茫大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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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清回至宅中,换下一身隆重的衣裙,素色暗纹的家常襦裙才刚上身,发髻上的钗环金梳尚未及取下,杜齐便来回话。不外乎是某公添丁开筵待客,某侍郎的夫人操办赏花宴,请她去观花品茶,再不就是某位长公主得了好字画,听闻她擅长此道,邀她去赏看。

    穆清手肘支在妆台上,两手扶额,任由阿柳将她头上的头面一一摘下,只剩那支宝相花坠金珠子的金钗在发髻间。今时今日,凭借了杜如晦在李世民跟前的份量,与她自身同长孙皇后那貌合神离,纠缠不清的干系,使得她俨然成了长安城官眷贵妇中最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些帖子她打从心底里厌烦,其中某些又是不好推却的。

    杜齐将帖子叠得齐齐整整布在她面前的案上,穆清挑着翻看了一番,不耐烦地将这些帖子尽数推还给了杜齐,“替我都推了罢,去好好地写了回帖,只说我因失了家妹,一时经受不住,卧病难起。”

    杜齐抱着一沓拜帖,躬身离开。穆清挥退了正房内所有的仆妇婢子,独自趴伏在案边怔怔出了一会子神,多年前曾萌生的退意,此时又一点点地漫上心头。今日情形却与那时大不相同,彼时杜如晦并无官爵在身,禁苑内亦无她悬心牵念的凤翎,更无平白添出的那两名子嗣。进退都只在她与杜如晦二人的一念之间,哪有这许多的羁绊。

    “你姨母正歇着,你莫去吵扰了她。”屋外陡然响起阿柳的声音。接着响起的便是成长中的儿郎特异的嗓音,约莫是应答了句甚么。

    穆清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可是阿延在外头?我不曾歇觉,不打紧,进来说话罢。”

    隔了一两息功夫,正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身姿渐成的拂耽延迈进门来,冲着她躬身一揖。穆清向阿柳微微笑了笑,“这孩子的礼数倒是一贯周全。只是话少了些。年纪不大,端的严谨,瞧着老成。”

    阿柳跟着抿唇一笑,自离了正房去做旁的事。

    拂耽延在穆清跟前坐定。从怀中取出一册书来。端端正正地摆放到案上。“这册《尉缭子》我已抄誊了下来,特来归还原册,另想再向姨母借一两册来阅看抄誊。”

    穆清取过案上的《尉缭子》。抚了几下,心中快慰,阿爹留予她的这些兵书,不料拂耽延倒是爱极。“《尉缭子》系战国遗书,排兵布阵开蒙之书,确该细致研读上数遍。”忽然她没头没脑地转过一句,“阿延转过年也该有一十三了罢?”

    拂耽延疑惑地怔了怔,也不多话,只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当年初见圣人,也是这个年纪……”穆清淡淡喟叹一声,转而又仿若不曾说过这话似的,若无其事地将书册放回到拂耽延面前,“这是东汉孤本,好生收着罢,不必还我,值得终身细品精学。”

    拂耽延大惊失措,抬起眼,一双浅褐色的目珠直直地看向穆清。半晌方反应过来,摇了几下头,“太贵重,阿延受不起。”

    穆清呵呵笑出声来,“痴儿,这书在我这儿摆着不过就是一册藏书罢了,可若在你那儿,它可造就保家护国驰骋疆场的好郎将,你却说说,哪一个更值?”

    拂耽延低头一沉吟,不再推辞,俯身向她一拜,利落地收了书册,告辞出门。

    送走拂耽延,穆清坐在原处托腮发了一阵呆,秋风卷着几片金黄色的扇形银杏叶飘进屋内,她回过神来,起身刚要去阖上屋门,却见一道绛紫色的身影踏着满地红黄的枯叶大踏步地朝正房走来。

    穆清停下阖门的手,斜倚在门边,不觉痴望了两眼。这年过不惑的身姿挺拔依旧,因那一身的绛紫官袍,神彩更胜以往,腰上束了一封青白玉镶嵌的躞蹀带,一枚金线描绣的鱼袋在腰间随着他的走动微晃,昭示着他是朝中头等重臣的身份。仅是囫囵一眼,也能瞧出他正是意气分发时。

    杜如晦几步跨上正房前的石阶时,穆清的眼神尚在游离,他转身替她阖上门,打下帘子,“怎在风口立着,时气渐凉,风里已带了寒气……”

    穆清抿唇微微一笑,伸手替他摘去腰上悬挂的物件,仔细放置好朝笏,取过一袭家常的圆领襕袍换下朝服。“今日与圣上提了重整府兵的事宜,仿拟着从前的玄甲军,设一十二卫,各领四十府,平日无事则由府兵轮番戍卫,遇战则点将从各地府兵调兵应战,不论那处作乱,随时能就地平乱,减省了从长安调兵路上耽搁的时日和粮草。战后兵散于府,将归于朝。”

    穆清踮脚去解杜如晦的幞头,正迎上他神采飞扬的眼眸,目光中闪耀着一番高远壮志,正是一副大展宏图要做出些大业来的形状。穆清的手不禁顿了顿,这方是他的初衷,敢为天下谋,愿替众生愁,若非这大义气节,她又岂肯在兵荒马乱中不记名分,亦步亦趋地跟了他十多年。而今他得偿所愿,正要伸展开拳脚将这荒芜了许久的世道翻理一遍,她倒一味地想着该如何步步后退,退出世外去。

    穆清暗生了些自责,再看看他,虽是意气焕发,发丝间夹杂的白发却是如何都掩不住的了,便是连下巴上的短须也成了掺杂了不少白须。此一生,终究属于她的光阴愈来愈少,眼下她还要与君王,与天下苍生来分争他的时光。

    杜如晦突然笑着捉住她滑落至他下巴的手,柔声问:“这是怎么了?今日去宫中不甚畅快?”

    穆清收回手,撇了撇嘴,“不畅快是自然的,何时能离了这风卷云涌、阴谋阳算才……”她说至一半忽然住了口,这话此刻说来大约总是不合时宜。故她急转道:“原一心想着要亲手抚养了凤翎才好,现今看来却是无望。一品诰命的封号都舍了出去,仍是不成。”

    杜如晦愣了一息,哈哈大笑起来,“这有何难?偏院地窖中关着的那宫婢,不是现成的筹码么?可比那封诰管用得多。”

    “容我再斟酌斟酌。”穆清暗忖着若是吴内监得力,或许不必任何筹码,只需忍耐一二年罢了。转瞬她换了笑颜,手上接着收拾他的袍带,一面漫不经心道:“朝中膳食虽好。到底拘谨得紧。左右都是规矩,你可吃饱了?厨下备着馄饨,家常粗略,比不得吏房的珍馐。好在自在。可要吃些?”

    杜如晦忍俊不禁。散朝后赐食这一惯例,到了她口中竟像是在熬磨一般,他强忍着笑拢着她的肩膀往内室走。“不必了,我且歇一觉,因那重设府兵的事,估摸晚间圣人或有召。”

    刚在床榻上躺下,他忽想起甚么来,撑起半边身子,“后日休沐,介时咱们一同出城逛逛。托个空,差人去传话予大郎二郎,可命他们归家。”

    穆清还待要说杜构与杜荷弟兄二人近来的行径,扭脸却见杜如晦已皱着眉头阖上了眼,只得咽下话去,起身放下帷幔。

    隔了一日,一大清早穆清便被四郎的几声唤闹醒,揉着眼睛从睡梦中挣扎出来时,果然家仆已在前院备好了车,四郎欢跃地唤着“阿母”从外头跑进内院,杜如晦在他身后笑微微地跟着,似乎她是起身最晚的那一个。

    半个时辰后,两驾马车并一驾牛拉的载物板车缓缓走出永兴坊。四郎嚷着要骑马,穆清也便由得他去随着拂耽延同骑,一路嬉笑欢闹。

    杜如晦坐入车内,皱了皱眉头,“怎不见大郎二郎?”

    “命人去唤过两回,都说要在宫中侍候,不便回来。”穆清放下帘幔,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话道:“这两个孩子都不小了,或有些自己的主意也在情理中,只是他们自幼不在咱们身边养着,也不知学了些甚么,功利心极重,如今又时常与皇家子弟一处,倘或有个偏差,也不知日后会闹出些甚么来。你若得了空,也该好生教诲一番才是。”

    杜如晦点点头,“也怨我诸事缠身,少有时间管教,待至年节中,都空暇了,是该好好束一束。”

    说了一会子话,马车陡然加了速度,穆清挑起帘幔向外一望,已然出了城门,直奔曲江边去。虽说已过了九月初九城中百姓争相出游的时节,因秋色正艳,郊外仍是聚了不少游人。少年跃马,金叉辉映,宝马香车,游侠儿兴起舞剑,歌舞坊中的伎伶袅袅娜娜,富贵人家障篷绵延,端的一派歌舞升平。

    马车在这番热络边拐了个圈驶过,却并未有停下的意思。穆清扭头疑问:“这是要去何处?”

    杜如晦淡淡一笑,“这处的秋色艳俗造作,咱们去看些干净的秋景。”

    再沿着官道驶了一阵,马车渐渐缓了速度,终是停在一处高地上。杜如晦将穆清上下打量了一回,点头道:“裙衫倒是不必换了。”

    穆清迷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她素来不喜艳色,今日出来为了行走方便,特意着了一袭墨色胡袍,单锥髻上只用了一支发簪。尚在云里雾里,杜如晦已跳下车,伸来一只手,她忙扶搭着他的手掌下车。下了车才留意到,他也只是一身素面夹袍,玄色幞头。

    “你瞧那底下,这番景致如何?”杜如晦随手一指,口气中颇有些得意。

    穆清顺着他的手指俯瞰去,不觉一呆。只见高地下方满目的金黄,麦浪随着风吹起伏涌动,犹如一端巨大的展开的金色绸子,地边田埂上稚童欢叫着扑飞一群鸟雀,农人悠闲地赶着载满干草的牛车,一嗓子歌谣冲破云霄。广阔的麦田中错落着田舍三二十户,大约是午间造饭时分,青烟盘旋笼罩着田舍,犹如化外之境。

    十几年来,穆清随着杜如晦四处奔波,各样的景致见得也算不少,唯独这再寻常不过的乡间农耕、丰年稔岁,几乎不曾见过。自大业六年离开余杭,至武德初年间,一路的兵匪烽烟,荒地坟茔,竟不知世间安乐美得如画卷诗篇。

    一股温热在穆清心胸间化开,杜如晦轻轻握起她的手,“世间极致的盛景不外如是,我若能尽我之全力,将这形景留个百年,也不枉人世一遭。”

    穆清仰头望望他坚似磐石的眸子,心内暗叹:罢了,如此看来自己盘算许久的归隐之心,倒是白费了。或许危难绝境中他曾心生过归退之意,如今都咬牙熬过来了,再没什么能让他退半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