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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征
二十八日,康郎宴请。穆清精心妆扮了与杜如晦同往。他那双儿女在酒肆门前戏耍,穆清下了马车与他们顽笑了一阵,一人给了一枚小赤金桃核,以红绳穿编了绑在细嫩的小手腕上。胡人血统的孩童,眼大发卷,睫毛密长,看着是漂亮喜人。杜如晦亦忍不住伸手捏捏小儿肉坨坨软嘟嘟的面颊,逗弄一番。阿柳悄声揶揄:“七娘既喜欢,何不紧着生养,瞧阿郎欢喜得,改日要有了位小阿郎……”
穆清手肘轻推了她一把,啐了她一声,“这话也是浑说的,再满口胡话,翻过年便打发你嫁了了事。”
“怎是胡话了,最是正经不过了的。”阿柳犹黠笑着辩驳,杜如晦转头问她们在议什么,两人皆住了口,穆清的面颊上却晕了一层薄薄的红云。
入得酒肆,仍往平常的那间隔间去。随着隔间的们移开,穆清便已后悔同来,贺遂兆正好整以暇地端坐着,挑着眉浮夸地朝她笑。她看看杜如晦,他似乎并不以为意,也只得硬着头皮挪到席案前,见李世民亦在座中,便做了礼才坐下。
“七娘近日调养得好气色。”贺遂兆果然不客气地调笑道,肆无忌惮地直视着她。她略皱了下眉,念及他两次危难时施以援手,勉强抬头对着他草草地敷衍一笑,算是应过。
以酒宴为名,贺遂兆通递了杨玄感将反的消息,他手握重兵,此一反,十有七八成胜算。“唐国公往辽东镇粮,杨玄感于黎阳镇粮,他若据守了幽州,拒不发兵亦不发粮草,隔断了御驾与东都的关联,唐国公便要被一同梗堵在辽东,不得回了。”杜如晦沾了酒水,在案上大致画了地界,凝思片刻又道:“如此格局,再加杨玄感在朝中有势,他只需遣人暗害了主上,嫁祸于唐国公,一面对外清剿唐国公,一面对内拉拢朝臣扶他上位,他便可名正言顺地入主朝政。”
穆清听了不由寒噤,抬眼看去,康郎拢着手,拧紧眉头盯着案上以酒水划出的局面。贺遂兆收起了那副轻佻模样,难得正色面向李世民道:“大郎那儿若是得了这消息,于二郎怕是大不利。”
“那杨玄感性如何?”穆清轻声插了一句。
贺遂兆应道:“刚愎自用,勇确是勇,谋却欠些。”随后他似又想起了一桩事,“他往昔与李密颇有些交往,此番意欲举事,差人秘召过李密。他欲谋反的消息便是李密递来的。因他用人多疑且自负,李密并不愿跟随他。”
杜如晦捏着小酒盏顿了一会儿,面上浮起些笑意,“便让李密应召罢,暂不必理会瓦岗寨。只让李密替他出谋,告与他知,据幽州,断帝后为上策,入大兴,制潼关为中策,攻东都,胜负难断,下策。”众人俱惊,齐齐狐疑地看向杜如晦。
穆清却轻笑起来,“杨玄感傲睨多疑,不妨拿话激他,旁人越是说好的,他偏觉不好。让李密不断催促他取上策,他必将弃之,只拿那下策当作是良策使了。如他择了中策,唐国公便能引兵赶回剿灭,恰能伺机手握重兵,与西陲的李处则汇合了。如他择了下策,东都难攻,屡攻不下他必西逃,终究也同中策相类。”
隔间内的人皆松下一口气,贺遂兆站起身,向众人拱手,“此事不宜拖延,我这就去安排。”隔间的门忽被移开,一名神色紧张的胡女贴着门入内,在一群人中迅速找到康郎,快步走到他身边,附耳低语几句,康郎以胡语低声安抚了,看那意思大约是命她莫显出惊慌之态,胡女竭力定了神,转身又出去了。
康郎向李世民道:“尊兄方才上了楼,此时正在隔间外临窗的案席坐着。看那情形,倒像是在与人商谈什么,我店肆中侍酒的胡女只隐约听得一些,似是提到金城关及薛公等话。”
“他不去洛东楼,跑来南市酒肆议事,显见是为避人耳目。”李世民冷声道:“待我与父亲离了东都,他便该暗联金城郡的薛家去了罢。”
五人为避着隔间外的李建成,全都在内坐着出去不得,议了一会儿李建成要暗联西北薛家之事,事出突然,一时也论不出甚么来。转而又扯到此次平流寇镇押粮草之行,李世民次随军征战,又是婚仪在即,不免受了一番恭祝,穆清恍恍中见他无甚喜色,略微笑带过,直将话题往他处引。
过了一个时辰,胡女又来禀,说李建成已离开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各自散去。李世民的随从往后边去牵马,酒肆前面人来人往多有不便,他立在后院门口候着。穆清亦在后院等着阿达套车,远远见他背着手,独自一人于后巷肃然立着,身姿颀长气势如虹,已过早地脱去了少年模样,无来由地给人安定可靠的感觉。长孙娘的眼光是不错的,偏巧英华的眼界也这般高远,年少无知好高骛远罢了,待长成了,懂得了尘世俗规,或许就能淡然一笑而过了。
她注视了他一会儿,缓步走上前,郑重地向他说:“英华尚幼,沙场之上,能护她周全的惟二郎了。”李世民认真地拱手道:“七娘放心,我必当护若目珠。”他既这般作了诺,穆清自是放心不少,恰阿柳从前边过来,称车已备好,她点头谢过他,转身上车归家。
歇过一日,穆清脑中转过李建成与薛家的那档事来,周详思虑了应对。唐国公的旁支李处则于武威边关握着重兵,可制衡薛举。只消唐国公亲笔书信一封,遣贺遂兆递予,赶在李建成之前,告知他大郎生了异心,促他与二郎结盟,尽听命于二郎,他见是李公心腹亲送的信,必从之,余下的便由她亲往金城关斡旋。
与杜如晦商议过两回。起初他固是不允的,唐国公的亲笔书信他自有把握能得,可要穆清亲走西陲一趟,他无法应许。贺遂兆虽是举止浮浪了些,性却是他能尽信的,然途远,沿途匪患,边境苦寒才是他所忧心的,最是教他不得安心的,还有那蛇蝎一般的顾二娘。怎奈得报李建成近日动作频频,行期临近,委实无妥善之策。穆清从容辨析,将每一种可能,每一种应对,皆细细梳理予他听过,贺遂兆亦精心选备了四名强干的死士跟随护卫,杜如晦方勉强允了,又定要阿达同去。
小年午后,康郎来探过一回,送来穆清托付他觅来的年礼。年里唐国公府行二郎的婚仪,女眷间少不得一番往来互赠,寻常绣珠花难免俗气,故她托了康郎自西域捎带些新鲜物件。兵荒马乱中经商是不易,又有金城关的薛家关隘,这康郎竟还能走通商道,也不知他揣着怎样的神通。她展开层层包缠,是一匹月白底缀了金线织就连珠五彩对马纹的厚锦。连珠纹织锦她是认得的,西域波斯国的纹,与汉人的织锦工艺相合,盛产于汉,汉末大乱之后便再难见了。
“波斯萨珊的连珠纹锦,算不得贵重,当世却是稀奇之物,七娘可还满意?”康郎眯缝着眼,拉起一段织锦迎着阳强光细细赏,自己也颇为满意这趟差事。穆清与他随意惯了,也不称谢,笑点着手中的织锦说:“这点小物件,当真显不出你的神通来。”
康郎心中一紧,犹如无数细小的珠跳过,果然,她招手唤过阿柳阿云,命她们四下看着,莫教旁人近前,随后转头冲着他莫测地一笑道:“这等乱世中,你犹能自如运送货,必定是另辟了蹊径。我可有说岔了?”
康郎讪笑几声,“那是自然。”便缄口不愿多说,穆清明白这条商道于他而言重如性命,自是不肯轻易透露。
“我欲往武威郡一行,须得绕开金城关,你可有法?你且放心,我断不会向外人透露了这条道。”
康郎半张着嘴,怔了好一会儿,打量着她弱柳扶风一般的身形,忽又干笑一声,“七娘顽笑呢罢。”言毕又觉着自己好似说了废话一样,直摇头。“这一确无乱兵流匪,只是……近四千里的途,从荒弃的鸡鹿塞出阴山长城,沿北漠边缘穿行于荒漠中,于灵武补给后,再入荒漠,直至武威郡,方得以绕开金城关。似七娘这般身娇肉贵的,且不说一颠簸劳苦,单说春日大漠里的沙暴,可是要人性命。”
“你只管将线行径仔细绘了予我,其余便不劳操心。自是有万分要紧的事非去不可,无事谁往那苦寒之地逛去。”穆清睨着他说。康郎低头摸着面颊上的虬髯,沉着脸不言语,她原以为他舍不得将秘拓的商道尽悉告知,心渐渐往下沉去。不料他猛地一跺脚,抬头咬牙道:“罢了,罢了。我便引着你走这一遭。”
穆清感到一阵阵的畅意,心中甚是感激康郎重义豪气。此招险急,如火中取栗,成则握持了西北,顺势亦将薛举扎入囊中,败则失了半壁天下,或许连自己的性命都要搭上,不仅是她,还有贺遂兆和康郎,以及一众随从。
当着杜如晦的面她只说胜算,不敢言败,心中自是有过盘算的,她向来珍重性命,若是为了李家去赴死,自是不愿的,可倘若为杜如晦谋,她的性命便可双手奉上,只委屈了康郎白受牵连。刚要开口将那满含歉意的话吐露,康郎爽利地一挥手,“七娘不必多言,个中艰险我尽知,只一句,富贵险中求,无利不起早。”
听他这么一说,穆清反倒没了愧疚,含笑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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