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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柳与阿星二人不明就里,探头往车外一望,一个“啊”地惊叫一声,一个已俯身探头到车外剧烈地干呕起来。
城门楼下,竟并列倒挂悬吊着五具尸首,虽高悬着看不清面目,只能瞧见一蓬蓬糟烂的头发,在风中微动,却仍能看到腐肉正要从尸身上剥离开,有数只黑鸦在尸身上空盘旋流连,找准了机会便猛扑上去,叼走一块腐肉。一股腥恶的气味在空气中飘动流散,过往的百姓皆捂着鼻,低头从一侧匆匆而过,不敢多瞧一眼。
杜如晦推了阿达一把,“楞甚么,还不赶紧走。”一手拂下帘幔,向内道:“坐稳了。”
阿达猛地扬起一鞭,马车突然加快了速度向前行去。穆清略微缓过了神,下意识地揉了揉翻腾着恶心的肚腹,见身边两人面色难看,不免要安抚几句。待行过一阵,料想已过了城楼有一段距离,她又撩起帘幕问道,“可是擒获的叛军领将?”
杜如晦不回头也不作答,只默默点了点头。
接近南市街口,也不知何事,前头的百姓又奔涌了起来,相互挤着往街口跑,这场景竟堪比上元节开了宵禁般的热闹。马车被堵在街口,动弹不得,行也不是退也不是,阿达只得停下车。
穆清顺着人群望去,只见街口垒堆起了高台,台上有两名壮实的汉子,半裸着上半身,头上扎着艳红色幞头,手中各自提着一柄宽面大斧。再往他们脚下看去,赫然躺放着两具尸身。
穆清用力闭了下眼睛,心说这二人已亡,想必行刑已毕。眼下叛乱初平,自是有一拨人要亡,一拨人要提擢。忽然不知从何处小跑来了一队兵丁,将围观的百姓远远地隔开,在高台之下隔出一片空地,紧随着几员大将依次步入空地之中,面向高台站立。看那气势皆不似普通郎将,四周有人哗然,悄声议论,细听之下,那几位竟都是权高位重的领兵大将。
有人上前高声宣念了杨玄感及其弟杨积善的罪状。穆清小声问,“那上头的,便是杨玄感么?”
杜如晦依旧不语,仅以点头作答。
待宣毕了罪状,高台上那两名持刀的壮汉,齐齐举起了宽面大斧。穆清一怔,不是已死了么,怎还要行刑。不等她转过神来,却见那两面大斧闪着寒光一齐落下,将这两具尸体截腰砍开,骇得她一下跌坐在车上,心口好似遭人猛使了大力一捏,再不敢抬眼去看,只紧闭了眼将额头抵在杜如晦的后背上。
杜如晦亦好似入了定,纹丝不动,仰看着高台,她能感受到他背上绷得紧实坚硬的筋骨。便是闭着眼,亦能听到刀斧砍过骨头的钝响,一声声落在人耳中心头,恐惧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却。周边惊叫干呕声一片,却都不敢大声,似乎都捂着嘴,蒙起了眼。近两年来,东都的百姓已将砍头看得稀松平常,本以为今日又有砍头的热闹可瞧,却都未曾想竟遭逢了这般残酷悍戾的一幕。
隔了许久,砍骨的钝响止住了。穆清鼓起勇气,抬头望了一眼,那高台上黑红一片,碎烂一团,刿目怵心,教人作呕,行刑的壮汉身上,脸上沾了点点血渍,下面空地上的将军们仍旧定立未动过,戎甲上亦满是血迹斑点。
杜如晦转过身,伸手覆上在她的眼睛,暗哑着声音道:“莫看。”说话间,高台上已燃起了大火,穆清透过他的指缝,瞧见烈烈火光的跃动,亦瞥见行刑人拾起血肉模糊的残体,一块块地扔进火堆中。
她心底惊颤,不觉浑身跟着颤抖起来,手心里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滑腻的冷汗,心头似有极寒的冰水浇透,又如被高台上的烈焰炙烤了一般火烫,忽冰忽烫的夹击下,终于撑持不住,软软地瘫坐下来,杜如晦忙伸臂揽扶住。
身虽瘫软,心神却是明晰的,她以往虽暗自思度过兵败那一日的情形,却未曾这般真切详明地直面过,如若有一日,竟事败了,彼时那高台之上,会换做谁人?台下立观作警示的又会是哪几位领将?她抬起微抖着的手,紧抓住他遮挡在她眼前的手掌,拉了两次方才将他的手拉下。
穆清的目光划过那高台上的熊熊大火,看向杜如晦,他眉眼凝重,面色在跃动的火光下忽明忽暗,下颌的咬肌鼓起,她忽就无惧了,城楼悬尸也好,挫骨扬灰也罢,如能共赴,不枉今生这一遭。
阿达观望了一阵,重重一叹,“纵是有心马革裹尸,也不教人如愿的了。大好头颅,未能抛洒沙场,却还要受这等羞辱……”
足有大半个时辰,火势弱了下去,又有人来宣读文告,杨氏一族改杨姓为枭姓,以警后代。围观百姓又是一阵哗然,皇帝的手段狠毒,必要辱之再三才罢休,怎不教人胆颤心惊。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南市街口的人流车马方才缓缓疏散开去,一车人自杜如晦到阿星,经了这一场恐骇,皆心绪难平,各自沉默着,摇摇晃晃地绕过了南市,进了思顺坊。老远的就见着杜齐站在坊前翘首仰望,阿达又加了一鞭,促着马紧赶两步。
阿柳刚才未敢从车里出来观刑,此时心思尽在思顺坊的那间宅子上,听见杜齐大声招呼,忙撩起帘幔,从车中探出头去张望,于众人间最先欢跃起来。
不多时,马车缓缓地停下,阿达和杜如晦自先下了车,阿柳摆好踏凳,扶着面色犹有些惨白的穆清下车。贺遂管事领着阿月阿云及宅中一干家仆出了二门迎候,一齐行过礼。
杜如晦携着她进得前院,正是八月中,前院那两株高大的桂树已隐现了点点金色的桂子,随风散开来几缕馨甜的香气,冲淡了方才南市街口萦在身上鼻尖的血腥气。“二月十八离的家,不觉已是半岁。”穆清微笑着与杜如晦道,“一应俱如初常,倒好似昨日才离的家。”
杜如晦亦笑应:“那便只当做是昨日才出的一遭家门罢。却不知你那一塘子莲叶……”
未等他说完,穆清轻轻甩开他的手,一把将斗篷上的兜帽向后推开去,快步穿过前院,踏上往正屋去的曲桥。快走了几步,脚下却慢慢缓了下来,终是停驻在了曲桥之上。
满目的莲叶兜头扑来,碧色蔽日,荷盘滚珠,近处数十支莲花袅袅相迎,她忍不住伸手轻拽过,莹白如玉,粉艳似霞,嫩蕊沁幽,玲珑剔透到不敢对着呵气,生怕教它沾染了凡尘俗气。
杜如晦不知何时悄步走到她的身后,双手扶上她的肩膀,对莲拥立,俯身深深埋头于她颈间,柔声道:“终是归家了。”
穆清原以为归家后可安生一阵,却没料到次日人尚未睡醒,帖子却已上门,且不是一份两份的,阿柳递与她的竟是厚厚一摞,教她一时不知所措,只对着这一摞或洒金或贴花的帖子发怔。
“险山恶水,戗杀屠戮,如今你皆能应对了,如何不能处置这些请笺拜帖?”杜如晦笑晏晏地在她身后说。因唐国公初回东都,交接替换公务繁重,倒暂留了空闲予他,便多了几日得在家中伴着她。
“这……一时不料会来这许多帖子。”她一份份地翻看着道,“你本非官中人,我亦非官家娘子,怎会有这许多应酬。”
“此次平了杨玄感,虽说唐国公终是未上阵去,却压制了西北各方,绝了他的后路,亦是功不可没的。且眼下皇帝能信用之人所剩无几,唐国公算得上是一个。授予重镇留守,分拨兵权,加官进爵,哪一桩不显着脸面盛宠?”杜如晦饮了口桂子茶,淡淡道:“世人自是极力结交。权高位重的自往唐国公府去送帖子,位低权轻入不得门的,便只往李氏心腹处寻门路。”
穆清厌烦不已,一把将花帖扫到桌案的边角。杜如晦却又将它们重新摆放到了她的面前。“这等应酬诚然烦人,有时也有趣得紧,便同栖月坊一般,各种消息在那处走得最是快捷,去听听逛逛没甚么打紧的,也不必逢帖必应,拣选着罢。”
她嘟起唇,左右一思量,不去看帖子也不推拒,“待我好生想想。”
这一想,却教她想到了另一人。“不知康三郎可在东都内,金城郡别得匆忙,此次一行,他辛苦探出的行商道途教我损毁了,还不曾好好拜谢过。”
“康三郎前阵子倒来过,只问阿郎娘子回了没有。”提到康三郎,杜齐倒想起了这么一桩,“他丢下话说是要去江南一趟,本想问过娘子可有甚么事要代办的,因见阿郎与娘子未回,也就作罢了”
接后的日子,穆清便忙碌穿梭于诸位夫人娘子间,一时重阳登高,一时金秋赏菊,再就是她的荷塘中起了嫩藕新莲子,要按着亲疏等阶分成数份,往各府宅中送去。待她忙过这一阵,已是入了深秋,起了北风,一日寒过一日。